第二十六章
那是一个秋天,天,没有太阳,也不见下雨。这时节的安湖最为妩媚了,灰蒙蒙的,满眼望去又显得明朗,很像一位端庄的少妇,褪了少女的娇羞腼腆,亦没有上年纪人的古板沉着,恰是到了显着本色的好处。
在整个大湖不起眼的旮旯里,躺着一只小船。船首坐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少女,船尾一个戴着高高斗笠,麻布青衣渔夫打扮的伙计,近看却是一张俊秀阳刚的脸庞。他们是a市商贸学院的大学生,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敢情今天是冲着安湖玩耍的。
桨在岸上一点,船载着两人,载满了脉脉的情味儿,无声地去了。船箭一般飞出去四五米,突然又是一个旋儿,转过头来,船身侧向一面,像是要倾翻。船上的两人脸色苍白,默默看着对方,都觉得身在水里,心悬在高空妥妥地落不下来。
“强子哥,这样行吗?安湖神女可最忌讳打扰的。”
“古人不常说羽化登仙,许是大致如此,过程不会轻松的。我们这是去幽会神女,难免惊惊乍乍,不用害怕。”船尾的青年笑着应道,“等再熟络熟络这桨子,就没事了。”
两人调正方向,继续向湖心划去。船头的少女力气小了点,船老向一边弯,末了又有点兜圈子。强子哥呼唤少女坐到船尾,相互紧挨着,一起落桨,一起用力,船首翘得老高,船尾落在水里,船上人的身子恰恰与湖面平行。船过处,一圈圈的波纹,一个弧衔着一个弧,密密麻麻向前递着,碰回岸边再有折回来,却又如跳跃的曲线,书写着外文,摇曳着船身。少女淘气地伸出手去捉拿,一次都没有成功。
“别胡闹了,就你那小手,看我的。”到得湖心,青年丢下桨,跑进船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檀木盒子,取出盒子里的东西,冲下船尾,俯下身子,舀上一盒子湖水,嬉皮笑脸地递给少女,“英子,来给你,你要抓的波纹。”
“哼,你给我湖水,哪有波纹。”紫英嘟囔起嘴巴,表示不屑。
“这不就有了。”青年随手晃了晃盒子,盒子里的水立刻荡漾开来。
“你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盒子,它原来装的什么?”紫英对这冷笑话似的魔术不感冒,好奇心集中在装水的盒子上。
强子伸出紧握拳头的左手,显得郑重其事。“呶,在我左手心里,你可以先猜猜。”谁料想话音刚落,紫英就扑过来,直接对着他的左咯吱窝就是一顿挠,强子左手不由张开,两颗亮闪闪的戒指掉进船舱。
纯银的质地,美的雕琢,那一对戒指躺在手心里,宛若一对双胞胎婴儿,清凉的光辉像是均匀的呼吸,缀满了生命气息的爱意和喜感。
“这对银戒,是养父母生前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强子转过身去,对着四面的湖水,默默地祷念了几句话。“爸妈说,这是一对婚戒,将来我找到媳妇时给她戴上。英子,嫁给我,好吗?”
湖面刹那间平静,只落下低吟的风儿。英子脸红得别过去,落入视线的是岸边的垂柳,一直垂到树下,已经发黄的柳叶探入湖水,湖水荡漾着她羞涩的眉眼。
“不要。”
“那先戴上它。”强子小心翼翼拉过她的无名指,然后给自己戴上另外一颗。“我们这辈子永远不摘下它,好吗?”
紫英点了点头,“强子哥,我真心爱你,单纯如这安湖的水,朴素如这安湖的水。”
“我想听你唱歌。你的歌儿很美,如甘冽的泉水入人心灵。”强子挽过紫英的头,默默地对视着。他和她,躲在湖心的小船里,像极了这蓝盈盈的湖水和灰蒙蒙的天,端庄者对着端庄者,无限的甜蜜与爱意。
想必,路过的安湖神女,也曾感动得掉下眼泪。但谁又曾想过,神女最忌讳外人的打扰,他们触犯了她的底线,能够在一起吗?
强子是商学院经济系的翘楚,本科毕业后直接选择下海经商。紫英学的是中文,毕业选择留在a市一所普通的高中教书。两人所谋不同,但对于彼此的感觉从未因为距离而陌生,在紫英所教书的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恩恩爱爱营造了一小窝,只欠那纸比东风还要东风的文书。他们都认为不着急,强子哥理想中的婚姻该是以可观的经济供奉起那本红红的本子,那样他们的爱才会有基础,才会稳固,自己也才能在紫英父母心里有一个很冠冕堂皇的位置。所以,那时强子一味的心思是赚钱。
刘易阳说过,细节打败爱情。细节决定许多,就在他们同居享受生活的第二个月,因为防护措施不当,紫英怀孕了。
租住的小窝刹那间愁云密布,紫英哭的死去活来。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完全被社会唾弃的,如今事实成立,他们要么成为年轻的父母,把那纸文书领回家,要么成为谋杀掉孩子的凶手。
强子恨不得撞墙死掉,但即便真的死掉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留下自己爱的人孤苦伶仃。强子内心底里抵制这个幼小生命的出现,他完全打破了他心底对于婚姻和爱的界定。自幼生长在托儿所,养父母又早亡,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更没有一点他向往的生活地位和经济能力。他不会在他没有事业地位的情况下要一个孩子,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过和自己父母打拼着七零八凑的日子。那天两人都没有吃晚饭,强子抱着六神无主的紫英坐到深夜,最后一咬牙齿,凛然若关公刮骨般的坚定:英子,这孩子我们不能要!
紫英一听这话又哭了起来,强子慌忙擦眼泪,哄着她:英子,你一辈子都是我的,等几年后我们有钱了,我们要几个孩子。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和我们过穷困的日子,我不想。
强子陪着紫英,联系好紫英旧时学医的同学,来到一家小诊所。紫英捂着肚子进去,在躺在手术台上即将行刑前的一秒中,紫英哭喊着叫住了医生。她不舍得,她不舍得丢掉她身上的任何一块,更何况这是属于她和强子的。退一万步讲,孩子无罪,初为人妇的母从内心里生出慈爱,她放弃了人流,可是她却不愿意违背手术室外的强子。她在同学的搀扶下,走出手术室,假装受了莫大的痛楚。强子头两天都没有去工作,就留在家里呵护在床边,这让紫英万分惭愧。她瞒着强子哥留下了她腹中的孩子,她真的割舍不掉它,她只是在寻思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强子哥说清楚,她想留下他,留下属于他们爱的结晶。只是,她看着陪在床边的强子,眉头总是紧皱着,说话做事都容易分心。紫英生气了,若是她果真做掉了这个孩子,她的心理会造成怎样的创伤,她的脾气会变得怎样的坏。她开始假装着使小子,变着方法折磨强子,希望他能够对自己上心一点。她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她希望他能够说出口来,哪怕是以吵架的方式。
只是本是善意的假装,却弄假成真。强子本是个自负骄傲的人,他也不愿意失去一个孩子,他的苦衷却又不能说给紫英听。强子借高利贷的款子从国外进来的一批货物,为躲避关税想走私入境,却被全额没收。货财两空,而高利贷的款子来源却是不清不白的黑道,这几天他已经踩进了从学校入商海的第一个大坑,而这坑诚然大了,他甚至面临着牢狱之灾。他不会对紫英说明一切,他更不可能以这样一个父亲的姿态接受一个孩子!
第三天,紫英从学校带完晚上的课就琢磨,想晚上拉强子去看场电影。她想知道强子发生了什么,如若时机合适,她不想继续瞒着强子,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而强子奔跑了一天,也没有落实到还贷款的钱财,回家倒头便睡下了。半途被紫英吵醒,又要拽着去看电影,他当然没有力和心思出门,抱着她说了句,改天陪你去看,就又呼
呼睡过去。
紫英兴头上被泼了盆凉水,睁着眼睛,越想越委屈,他宁愿睡觉也不陪她,原本热切的馨霎时变得冰冷。
紫英泪眼迷朦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强子觉得好笑,不陪她看电影而已,怎么就变成不爱她了。他这一笑又惹事儿了,紫英的火“腾”地冒到七丈高:你还笑?我知道你觉得我可笑!你不爱我就说出来,我李紫英要是真打胎了,死缠着你让你负责任!
强子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火大地吼了句:我累得像条狗一样,还不是为了你,就不能体谅我点儿?不就一场电影,什么时候不能去看?今天我要睡觉,你要看就自己去。说完,被子一裹,睡了。
紫英被吼得愣住了,此时她已忘了看电影的目的是什么。本来她说强子不爱她只是气话而已,如果说她从未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强子这样一通脾气,她开始怀疑了。
紫英黯然地走出房间,在大街上游来荡去,人来人往,俪影双双,徒留她一人伤感,于是,她把胡思乱想发挥到最高境界,硬是给强子安了个始乱终弃的罪名。她不想回去,回到那个家,那个家他宁可睡觉也不愿意陪她去看场电影,那个家他口口声声说不要她腹中的孩子!
女人在这个时候,信任度和依赖度都降到了最低点。紫英觉得自己脆弱,感情经受不起任何折腾。他不陪我去看电影,我一个人去;他不要这个孩子,我要,我还要一个人抚养他长大。紫英当晚呜咽着在电影院趴了一夜,那个她曾经心目中的强子哥没有出现找过她,而在紫英返回寓所准备大动干戈说分手的时候,强子哥却不在。
那一刻,紫英的仇恨涌上心头。爱情原来只是传说,只是脆弱感情的那点寄托。紫英狠狠咬碎手指,任由脸颊的泪水流下,在他们营造的小窝的墙壁上,写下血书,我们到此为止。
也不知强子是否看到墙壁上的那六个血字,只是,强子和紫英真的就这么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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