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交换
胡蝶:
抱歉我的打扰,又给你写邮件了。
新专辑里的歌,我已听。很喜欢。不知为什么,在听第一遍的时候,直觉就告诉我,它并不是描写恋人分别后的心情。虽然歌词听起来也完全说得过去。
真是不华丽,在此之前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迷恋流行音乐的一天。
无比优越的家世背景,注定了我高人一等的起点。年纪尚小之时,价值观就自成体系,凡事都要竭尽全力追求到独一无二的完美才肯作罢。就算此刻在你面前坦诚自己,我依然肯定:
我——是已站在众人遥不可及的高地、逾越这个世界的平行线无数距离的强者。仿若神赐的骄傲从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的内核发出,无法隐藏。
一直认为所谓「欣赏」,就是穿着一身笔直西装端坐在奢华音乐厅的贵宾席上听完一场结合高贵与品位的西式交响乐,做出独具一格的炼点评并获得认可后的成就感;也以为应该是像集邮一般,不惜花费重金收集世界各地所留下的鎏金珍藏版的音乐碟片,譬如由那些流芳百世的著名音乐家演奏的钢琴曲、大提琴曲等,然后把它们当作是体现自我品位的见证者和功勋章,成列在沉香木制成的收藏架上。而视为“靡靡之音”的流行音乐,我曾如此不屑一顾。
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偏又是这最初认定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唱机里的流行cd,却给予我最大勇气。
难以启齿……
我的母亲在亲眼面对父亲长期出轨后的第二天,吞掉几乎整整一瓶安眠药,最终抢救无效死在了急救室里。葬礼上我哭不出来。尔后不久,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网球队也输在了国中时期最后的战役上。那时,情绪持续消沉,感觉自己一直徘徊在岌岌可危的深渊边缘却始终执迷不悟,也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因此沦陷下去。直到无意在街边被你所唱打动。
空灵明亮,但非清澈纯净。是一种有伤口的声音。像从你的腔直接破出,带着戳穿身体的强悍。如你的名字。胡蝶,和中国语的「蝴蝶」谐音,都是拥有破茧力量的美丽生物。
谢谢,胡蝶。
那一刻起,我发誓,要彻底振作,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也要彻底忘记给予我生命另一半的人。
是他给我的生命带来了再也无法抹去的污点。他毁掉了我的母亲,毁掉了我的家庭,毁掉了我。
胡蝶,当你了解我的内心,你可会讨厌我?
︿︿︿︿︿︿︿︿︿︿︿︿︿︿︿︿︿︿︿︿︿︿︿︿︿︿︿︿︿︿毕加索
邮件写好后,迹部景吾稍有迟疑,还是单击了【发送】按钮。
看到“发送成功”的提示语后,他关闭了页面,开始审视放在手边的两张碟片:
一张是「绯月猫姬」的首张专辑——〈愛してる〉。
虽然他对这张专辑并谈不上喜欢,但它毕竟也是身为团体主唱的江崎夏子亲手送给他的,且他与她又是青梅竹马的特殊关系。尽管两家人还没有名义上的婚约,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迟早的事。所以仅凭这几点,他就有足够多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将个人喜好暂且丢到一边去,欣然地把这张专辑好好的宝贝起来。
而另一张,就是胡蝶的第四张专辑了——〈予想図(预想图)〉。
她为它取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亦如他喜爱的风格。专辑封面依旧保持着她别具一格的风格——颜色绚烂,姿态各异的花朵手绘画。迹部从收藏架上最前段的位置里抽出了胡蝶之前的三张专辑,封面分别是油画风格的矢车菊、黑色钢笔画的鸢尾和水彩所作的桃花。
这一次……是一幅水粉画。
满目皆是金黄色的花瓣,它们以散漫的姿态静置于灰白色的背景。轻轻触,他仿佛感知到了它代表的颓废与绝望:
散落的花瓣,曝晒于烈阳之下,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渐渐脱水死去。
迹部景吾支着肘,伸手揉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查不到这种花的名称。如果有机会,他定要在下次的邮件中问问她。正当烦恼纠缠之时,房门外传进了管家西藤(さいどう)的请示——
“少爷,刚才忍足少爷来电话。您网球部的朋友都已到餐厅了,等您过去同他们一起用晚餐。”
“嗯。本大爷知道了。西藤管家,备车。”
迹部景吾应了一声。关闭电脑,拿上了三个包装美的蓝色礼盒,推开房门下楼。
……
而另一边,一辆黑色的限量版顶级轿车已开进一个高档住宅区后,停了下来。
“胡蝶,再等一会儿。那个放言要把你挤出日本市场的经纪公司。对了,就是由他们新推的那个所谓的少女天团——「绯月猫姬」的全部成员就都会出现在这上面的一家名叫餐厅里。开一个属于私人质的party。可有兴趣,上去和她们打个招呼?”
问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camélia。
红棕色的及肩卷发明媚亮丽,清冷的脸部轮廓上,一双有着单眼皮的褐色眼眸看人肆无忌惮、直截了当。她戴着一对以她钟爱的花朵——山茶花为设计灵感的顶级定制宝石耳环,白色的米兰定制套装突显她的完美身材。气质中融入了几分中世纪的硬朗感觉却又不失现代女的成熟优雅,随意又干练。
方才还是姿态随意懒散坐在车内的沙发上的胡蝶,神情忽然专注起来。
“私人聚会?也就是还有朋友在咯?no problem, bsp;”
依旧微微斜着身子,双腿却摆成了优雅的美人鱼姿态。不知是否因为颈上的项链材质在反光,折着她深黑的瞳孔闪过细碎的银星,牵动起了静谧的笑容。这一瞬间的闪现,令多年合作的经纪人camélia也露出了含义微妙的浅笑。
她明白,胡蝶已迅速进入状态了。
胡蝶,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优质明星。是拥有中国、日本、委内瑞拉和非洲的四国血统混血儿。而胡蝶这个名字,非她本名,是后来她亲自为其取的新名字。
如今再度忆起初遇,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
五年前的一个深秋夜半,camélia从海外重归日本,和几个友人相约去了日本的“不眠之街”(眠らない街)歌舞伎町,在一家以人妖表演为经营方式的「成人表演」馆内喝酒。那时,camélia第一次看到胡蝶。
当时的胡蝶是这家店里的驻唱。虽身处污浊环境,却一直洁身自好,只一心寻求谋生。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个演唱的歌者本就是个还在发育的女孩子,年龄段应该还是一个国中生。她穿着暴露的低人造珠片演出服,弹奏着电吉他,站在一群跳着“大腿舞”的妖艳人妖中间撕心裂肺地跟着节奏吼叫……
就算没有一句歌词,但从那些上下起伏的单音里,交融的内心情感却像是汹涌的海浪,从弱小的身体里迸发而出,向无垠的黑暗勇猛扑去。就在台上那个女孩似笑非笑,将眸光无意瞟了一眼坐在台下的她时,看多了明星的camélia,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独特的光。
是生命的强烈求生力量。
即使是在落魄的时候,也无法掩藏的、从灵魂深处孕育,刺透体而出的熠熠光芒。一曲过后,camélia沉默走过去,将一张写有一句话和手机号的小纸条,连同两张大面额的美金塞进了她黑色的衣里。
……
“老板,对方的人员都到齐了。” 副座上,削瘦的男人向camélia点点头。他冰冷而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打断了camélia的回忆。她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神。
“那我去了。” 胡蝶用手托了托浓密的头发,打开车门,忽然回过头,神情变得沉静严肃起来, “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camélia,我爱你,再见……”
“又来了……” 看着胡蝶故意像在演戏似的逗她的调皮神态,camélia笑得很开心, “等一下!以你的个,一定不会直接对她们说你就是胡蝶,right?如果喜欢,就用胡桃千落(くるみちらく)这个名字。以我camélia女儿胡桃千落的身份告诉她们!”
……
“camélia的女儿?我……可以叫胡桃千落?”
胡蝶忽然很认真地止住了脚步。她感到一股温暖踏实的感觉蔓延了全身,这种温暖使她的舌头像在打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人的时候,不懂得怎么去寻找和拥有一份感情。她只知道一个人要是越在乎一种感情,就会变得越脆弱。她不断对自己说,如此卑微的自己,即使无爱,也要装作没有爱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信念。
可又是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又有说不出的开心?
和camélia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开心呢。那些多到数不清的欢乐足以填满所有童年里的空白。带着她去世界各地游学,曾一起去爱尔兰城堡,抬头看天空倒映出干净透明的水蓝色;一起在法国普罗旺斯的大庄园里种植大片的薰衣草,轻嗅着被泥土弄脏双手留下的潮湿气息;一起在巴西的狂欢节上,追着绚丽的彩车奔跑,伴着震耳欲聋的鼓点,一路行,一路跳着欢快的桑巴舞;一起在加拿大的费尔蒙露易斯城堡饭店,眺望露易湖的夕阳;一起在阿廷最南端的一座城市居住,与成群的小企鹅做朋友,在冰天雪地里,和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携手漫步……
好开心。和camélia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好开心。
其实很早就想对她说这句话,只是发现有些话、真的无法轻易说出口。
近五年,对自己来说,是人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记载了她的改变。她是胡蝶,亦是一只新生的蝴蝶。一只来自西伯利亚的蹁跹物种。
而camélia——是守护她的人。愿意陪在她身边的人。
“令你很为难,是不是?虽然我的丈夫和女儿都在七年前的一次意外空难中去世了,但我却还是那么的想念他们……对不起,我不应该用逝者的名字强加于你……真的对不起,胡蝶。” 谷幽兰般的失落气息稀薄地从camélia的眼角淡淡流淌。她点了一只雪茄,强忍住快要掉泪的冲动。
“妈还真是的。说这种令人想哭的话,应该选一个下雨的天气告诉我嘛。就算流泪也不会看出来了。好啦,我先上去了!!”
话音未落,camélia只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待她再次抬起头时,只看到那个给她吻的少女欢快奔跑的背影,完美地融入了视野中的夜景。
深深浅浅,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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