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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蓓

      越是接近婚前,唐旻变得越是令人难以忍受。梅梅冷静下来想,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也许忍过繁忙的结婚准备阶段应该会好些,但是接下来即将步入更加漫长的婚姻。每次考虑到这里,她的思路就堵死,像下班时段的延安西路那么堵。接着各种令人恼怒、沮丧的爆点在脑子里同时发作,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笼子里的豹,疯狂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却找不到出口。

    任蓓蓓说:“这绝对是婚前恐惧症,”然后她又信心满满地下结论,“没事,结了婚就好了!”

    在焦虑中,梅梅变得很敏感,很容易暴怒。而唐旻不是个吵架的对象,他常常闷声不响,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偶尔用冷静的眼神回望她一眼,隔天照旧生活。过日子,其实没有沟通也可以的。梅梅说“这样的状态不对劲”,唐旻回答“什么状态?”他只是想安安稳稳把婚结了,完成人生功课,梅梅觉得男人的情商太高了。

    她以前觉得自己很理智,现在才发现是错觉。事不关己,人人都可以理智,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能理智才是真理智。

    堵在回家路上时,唐旻打来电话:“你下班了?在路上?”

    “恩。”

    “我一个生意上认识的前辈突然来上海了,你出来一下吧。”

    本来堵车就够让她失去耐的了,突然听到这样的命令,她感觉脑袋嗡一下:“我想回家。”

    他不退让:“你过来下,吃完我们一起回去。”

    “我累了,不想去。”僵持。

    “就吃个饭,吃完很快就回去了。”

    “......”她想发火,又不想在电话里吵架。更多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这种冷静的执着,拗不过,又自己生气。

    往聚餐方向开去,还是堵车,唐旻隔十五分钟一个电话,后来五分钟一个电话。她手忙脚乱在一堆车里穿梭,还要接电话,电话铃吵得她要发狂。

    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火锅汤已经煮到变色,锅边沾满了泡沫。梅梅在桌旁一言不发,觉得自己脸油得像融化的蜡像,憋着一口气要找人吵架。她不开口,觉得一开口必然不会是好听的话。她没办法陪着笑脸聊天了,本来以为可以使用一辈子的耐心仿佛在那一个半小时的堵车时间里极速耗尽。她几乎听见自己对唐旻说“别结婚了!”也始终忍着。

    前辈还有同来的其他人似乎察觉这个迟到的未婚妻的怒气,情绪微妙地聊着自己的话题。甚至有个带金丝眼镜的大叔突然说:“小唐!都是你的不是,我们都说了让弟妹别来了!大老远的,多辛苦!”说完场面一阵尴尬。

    唐旻看看她,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说“我不饿”。唐旻觉得脸上挂不住,也别扭起来。

    大吵还是来了,在车里,在回到家里后,断断续续、激烈又无终结地吵架。她说“我上整天班,头发都油了,妆也花了,只想回家。”

    “你现在回来了不能洗吗?我也上了一天班出门还比你早,不累吗?无理取闹。”

    吵得不可开交,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拧过身不理,他不得不接,也许是家里大人的电话。她隐约听见一个女声,也不开口问是谁。讲了足有四十分钟,之后两人冷战,再也不讲话了。

    这场冷战延续了两周。唐旻的耐也很默契的耗尽了,他不主动碰她,不主动看她,很晚回家。但他们两人都没勇气叫停,因为没这个胆量跟家长作交待。

    唐母也许知道,唐旻常常捏着手机在阳台上讲电话到深夜。

    梅梅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变得不爱念书,最不喜欢的学科是数学,每天宁愿在外面乱逛直到天黑都不回家做数学作业。第二天数学课代表就满楼层找她要收作业本,她每天跟数学课代表迂回、躲避。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数学课代表,唐旻每天躲着她,手里没有她要的作业本。

    小莫坐在桌子的对面,给她杯子里添了啤酒。梅梅从来都是在酒吧里跟他见面,突然在敞亮的餐厅里见到他,看他眉目内敛,不同于以往的暧昧神情。

    “结婚了都不告诉我。”他放下酒瓶。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隐含笑意,“跟你很熟么?”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太有欺骗,没人想得出来你也会皱眉啊?”

    她心里冷笑,只觉心内了然,乜眼看着一切发生,想着:就这样的手段么。当下,连话都懒得去接,敷衍的笑都不知该不该有。

    她只是想喝酒,所以在小莫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他点酒她也没说不。在两人微醺之后,他在车里用嘴唇蹭着她的耳垂、脖子时,她感觉一阵热涌进脑中。

    他太知道怎么运用舌头了,所过之处唤起身体的战栗,理智片片地漾开,无力回绝这样的滋味。她觉得身体上的衣衫半褪,有按钮似地在他手里滑落。凭藉本能般地厮磨、噬咬,欲望从嘴里滑出来,又没入身体,跃跃欲试、焦躁火热。

    小莫突然停下来,对她说:“没准备套。”顿了一下,“我下去买。”

    莫泰168的窗子被打开条缝,有辆大车过去了,听见重量压过细碎柏油路的声音,心上压过去似地。瞬间醒了,眼里的迷离也消失了,看清现实后又嘲笑起来。198的标间,床单上不知睡过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有怎么样的肮脏。

    她阻住猴急出发的他,整好衣衫,是清醒的嗓音:“算了吧。”

    他不甘,用手臂去想要环住她身体,被她伸出手抵在一时肩胛不得靠近。看她眼神清明,他于是知道今晚已无法成事,远远站开,点了支烟。虽有些恼,倒不至翻脸。

    深夜的路边绿植,看起来像妖魔鬼怪。路灯是黄的,树影是黑的,在春风里默然摇摆。然后又听见沙沙从路的这头传过来,静下半晌又传回去,如一排传着闲话的人影。它们分享着属于黑色的最丑陋的隐私,窸窸窣窣,猥琐、下作,讲完了也听不够,勾着人想。

    北京的夜里总是很凉,甚至在初夏的时候也能冷出**皮疙瘩来。冷的时候她曾想抓住一个人的手,却没想过最后自己是那个甩开手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本该满足的事情,却如此难以露出简单笑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快乐变成了很复杂的事情,不再是一个眼神能给的满足。

    当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就应该想到自己回不去了。如果当时意识到,她会不会走的慢些,甚至在临去的时候丢个不舍的眼神,还会有被留下的可能。春天那么美,她已不知欣赏。

    小莫说,欣青对女人的要求太高,佑真本不在他的标准范围内。他怎么看不出来她眼里有情意,只是她给的不是他要的。经年累月,知道感情可贵之后,他也不知道如何弥补,只剩最直接的快乐。不用对话也能体会的愉悦,只你我两人分享的快乐。这不是因果,不是回报,是感情无处可循的出口。

    “其实,玩爱情游戏跟在酒吧里说些暧昧话的不同是形式区别,都只为了最后扑到的快乐。”他已是醉眼迷离,在吃剩的**骨头、鱼骨头后面说。

    她冷眼看他喝完、结账,跟着他走进房,也想不出这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正是如此啊,小莫,你说的没错。不过,也原谅我无法做到,一切太可笑。

    看太清楚了,就失去了乐趣,还用什么来欺人欺己。好比脱光了的女人,能有几个经得起细看,皮肤难保不松弛,大腿难保不结实,仔细看肤色还偏深。有片缕遮身好歹留点想象空间,生活说穿了是在yy中达到□。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走进小区的时候已经两点了,梅梅走了一夜都没觉得累,走进唐旻家的时候腿开始沉起来。走进小区的时候突然看见熟悉的蓝色hm家居服晃进车库,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还别扭地说不喜欢。她只觉得上面的蝙蝠侠图案很可爱,他却本不是超级英雄的粉。

    唐旻走向车库角落,他们的bora里有个长头发的影子坐在后座里,车里是黑的,老远地梅梅看不清样子。她呆呆地在角落里站住,中间有一辆车停进库,但远远的不曾往里来。他们的确挺会选位置,这个角落的好些车都是固定不动的,所以外面的车不经常进来。挑这样一个位置,想来也不是第一次。

    时间不觉过去了大半个小时,车库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她以为自己产生错觉。唐旻不曾来过,车门也没人打开过,他只是今天换了个位置停车。车牌没错,可里面是不是没人。这车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他打开门进了去,又不知道从哪个她看不见的出口离开了。

    她鼓起勇气向车走近,突然听见车门“咔嗒”开了。唐旻走出来坐进驾驶座,后座的女人没下车,融成一团黑影钻进了副驾。车里灯开了,她熟练翻开遮光板对镜整理衣服,衬衫还是开到口,线优美。

    唐旻坐在驾驶座,眼神痴迷地看着朵儿把头发盘在脑后,如同以往。她见他看,妩媚一笑凑过去勾着她小唐哥哥的手,抬起头来又去吻他。

    小唐哥哥总是穿着蝙蝠侠家居服在阳台抽烟,手里总拿着手机,有时候匆忙进屋找了充电器又走出去。避她似地总是,朵儿在她家住的时候,他总不在,要不就对着电脑不太头。她是他的堂妹?是他的同学?是他的初恋爱人?

    她觉得自己有点转不过来,在门口坐了很久,楼道里有点闷。听见脚步声响起,感应灯亮了,听见唐旻“咦”了一声,他皱眉:“怎么坐在这儿?”

    “你堂妹回去了?”

    他明显迟疑了,又假作冷静地应和一声,拿钥匙去开门。第一道铁门,走进玄关,第二道门通往客厅,褐色的木质地如此厚重。这门到底有几层?

    我们的心到底有几层?

    眼见是个可靠可信的人,为何转身便换了模样。你说让我露出真样子给你看,看完却恐慌地走了。是否真是个镜中月、水中仙,才落得凄美婉转,萦绕难消。

    她迟疑着,被心里好多个念头给淹进了脑子,一阵迷混。也顾不得想后果了,听着尖利的嗓音划过:“她不是你堂妹么?”

    “怎么了?”他也心虚,只不摊牌,以为还有余地。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要逼我说出不好听的吗?!”

    “怎么了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我发神经。。。”她神经质地失笑了。

    “你,怎么那么晚回来?”

    “你半夜出去做什么?”

    “。。。”

    “送你堂妹回家?为什么半夜两点送走?为什么我不在她来?为什么来了不找我又要走?”

    他本来是要回嘴的,被一句句话问得无言。他脸煞白,浑身还有浓烈香气混合□味道来不及洗去。她进一步,他退一步,就怕被她闻见。只是已经都是破绽,如何兜得住。

    “梅梅,你原谅我,她缠着我的!”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本还浑身发虚,无力支撑的她不知哪里来的邪火。奋力朝他挥了手臂,闷声响在肩颈,他脸一偏人抖了抖。眼泪跳脱掉落,她撕扯着蝙蝠侠,推攘着他。他只是承受,无言无语,无力阻止。

    为什么?为什么?一句句从脑子里、嘴巴里钻出来,不知道在问谁,却声声摧心。到后来都混着哭声变至嘶哑了还在问,知道那个人没有答案。她发了狂,连哭带问,连喊带打,又不小心失了重心,他推扯中搀扶不及。她倒在地上,双腿叉开,屈着上身,肚子上的皱起来,层层叠叠。眼泪鼻涕触目惊心地滴落在前,头发黏在鼻翼,沾湿了,乱在腮边。

    年轻的时候她见过镇子里的妇女跟老公吵架,歇斯底里如同疯癫,面目纠结成一团。她骄傲地想,这是作甚么,为了男人,连自尊、自爱都不要了。这样吵,以为他就能从新看重你么,吓死人了。正这么想着时,那女人喘息着抬眼扫了远处的她一眼,那眼里满是绝望和恐慌。

    她也恐慌了,想着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到头来都一样。想着自己有的感情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其实本没什么不一样。

    如同那天早上从梦里醒过来,曾那么甜蜜地执着她的手的那人只是个潜意识的产物,剩了一腔的惆怅,眼见身边的物事才是真实。

    残局,也得自己收拾。

    梅梅想搬回自己的小屋,但还剩大半年的租约,跟房客协商了一个月的日子转圜。她去了佑真家住下,本以为有老王在会不方便。后来发现老王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人,她才安心住下,等着房客搬走就住回自己的家。

    解除婚约的时候父母那里自然是难应付的,但最困扰她的是唐旻。起先他还每天十多个电话的追打,见她心意已决,也知道自己理亏,就不再劝阻。只是去拿东西的时候,一脸的委屈表情,倒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自那天晚上以后她始终不知怎么面对他,见了面说句“吃了么”都感觉别扭。

    梅母是悔婚事件里最不依不饶的一位家长,但也在佑真家里看到梅梅的样子之后,也心疼了。即使再怎么害怕女儿嫁不出去,也不愿意让她嫁给把她变成这样的人。虽然心里也难受,也不敢说重话责怪,倒怕她更难受。

    “幸好请柬还没发。”她呆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梅母呆了一周,因住着不方便,住招待所太久她又舍不得。临走前,张了口不知跟女儿说什么什么才好,叹了口气,眼里似有泪,踌躇了半天嘟囔了句:“早知道就不让你把房子租出去了。”

    5月,过了原本定好的结婚日期,什么又都跟没发生过似地,生活回到了原路上。

    自从唐旻跟梅梅分开后,他的那些朋友她是再没有见过。没想到她生日那天,任蓓蓓突然发来祝福,倒叫她有点意外。想想,回拨了电话过去:“大美女,谢谢啊!”

    “呵呵呵,客气什么啦!最近,怎么样啊?”好久不联系,才又通话,讲话还不敢放肆。

    “呵呵,还好,暂时死不了。”她大方提及。

    “唉,真是...没想到。”

    “还好,总比将来慢慢发现好。”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凭你的条件,男人有什么不好找。这歪脖树不吊也罢。”

    “呵呵呵。”

    “真想不到唐旻被这个女人缠了十年,还没完。”

    “十年?”直到分开,梅梅都没去了解清楚唐旻跟朵儿到底什么纠葛,她觉得太丑陋。

    “你不知道?他们大学就一起了啊,那女人家里有钱得很,看不上唐旻家里。她就这么吊着男人玩,谁知道去了国外那么多年又回来了。他们同学都挺惊讶的,以为她怎么样也要在国外嫁人了。

    我听李立说,大学里就是个能折腾的主,那时候就把唐旻折腾得不轻啊。那么多年回来了,如今又折腾上了。害得你们....”

    “折腾什么,男未婚女未嫁,我让了位了还有什么好闹。”

    “闹得挺厉害呢,前两天碰见了唐旻,脸都瘦了,脸色也不好。好像是唐旻他妈对她也有不满,总之我看唐旻是后院着火。他啊,也真是自作孽。”

    梅梅想起唐母满是优越感的皱眉,她多半也不能接受个如此强势的家庭吧。本来以为她更重物质,会更盼望有个家世显赫的媳妇,倒没想到,面对太显赫的人,也难以优越起来。所以,她才会不满吧。

    “呵呵”干笑了两声,想着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做作,“好了,不打搅你了,有空再联系。”

    “好啊好啊,有空再联系。”

    挂了电话,梅梅想,唐旻那个大脸盘子,也能瘦得下来?想着想着,不知觉地心情痛快起来,离开公司时甚至哼上了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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