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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2)

      阮希白怔了一下,道:“不行。”顾氏眉梢轻挑:“怎么,你不喜欢这丫头?”阮希白哑然失笑:“我才见过她一面,连话都没说几句,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我们家现在这样,若是将来出事,岂不是害了人家?”顾氏轻叹道:“我也明白,只是这孩子实在贴心,我喜欢得不得了。”阮希白笑道:“既是喜欢,更不能害了她才是。”顾氏又道:“那香火……”阮希白接过话茬,沉静地望着窗外,道:“再等等吧,若我们家能逃过一劫,我一定给娘生几个白胖孙子。”顾氏叹了一声,无话可说,只嘱咐他好好养伤,便跟阮墨一起离去。

    盛夏太阳毒辣无比,阮希白这间屋子向阳,又空了几年没住人,如今院里杂草横生,慕宁命人将杂草除去,又将水竹居的翠竹移到窗下,挡去炎热的阳光。阮希白笑着看她:“这夏天倒还好,若是到了冬天一片寒,如何是好?”慕宁想了一下,道:“叫人砍了好了。”阮希白不妨嗤一声笑出来:“你简直暴殄天物。”慕宁莞尔:“我开玩笑的。这些天实在热得厉害,只怕不利于你伤口愈合,所以才让他们把这里弄凉快些。”阮希白唔了一声,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伤口倒有些疼,是不是该换药了?”慕宁道:“对,是该换药了。”她以往换药的时候阮希白都沉睡着,如今他却勉强起身坐在床边含笑望着她。慕宁慢吞吞地走过去,犹疑地望了他片刻,阮希白便知道她意思,自己脱了外衣。慕宁看他也有一丝尴尬,便立刻垂头去替他敷药。冰凉的手指划过阮希白肌肤,却让他觉得仿佛烙铁一般滚烫。慕宁上好了药忙背过身去,低声道:“我去取碗冰镇绿豆粥给你解暑。”阮希白嗯了一声,她便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月香正好迈步进来,差点儿跟她撞上,笑道:“这回轮到你慌慌张张了。”慕宁勉强一笑,便跑了出去,月香好奇地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一转身便看到阮希白站立在床前微微出神,膛还裸/露在外,连衣带都未来得及系。月香一惊,怔怔望着他,他倒是反应过来,神色泰然问:“你是……?”月香忙道:“我是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月香,昨天晚上照顾少爷的。”阮希白皱眉道:“昨晚照顾我的人不是慕宁吗?”月香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道:“我看慕宁昨晚实在累得慌,就替了她一晚上。”阮希白道:“你倒是好心。”月香含笑道:“做姐妹是应该的。”阮希白不再说话,只低头去系衣服带子,他胳膊也挨了一剑,行动十分不便,一抬手便疼得龇牙咧嘴,月香忍不住笑道:“还是我来吧。”阮希白想了想,就妥协了:“嗯。”他在京城并没有丫鬟伺候,如今回来身边却全成了女人,多少有些尴尬,只僵立着身子不敢动弹。

    李嬷嬷奉顾氏之命给阮希白量体裁衣,方至屋外,便看到阮希白衣衫不整,月香正替他整理,她心中大骇,来不及进去便急急忙忙跑了回去。月香却浑然未觉,替阮希白把衣带系好。他身上有种特有的男子气味,月香心神一晃,便听他问:“你多大了?”月香回过神道:“我今年十五,比慕宁小一个月,七岁进府的。”阮希白奇道:“以前倒是没见过你。”月香笑道:“少爷贵人多忘事,哪里会记得我这样一个烧柴火的小丫头。”阮希白看她一眼:“你倒牙尖嘴利。”月香莞尔:“慕宁才是牙尖嘴利呢,你是没见过。”阮希白来了兴致:“哦?我倒还不觉得。”月香一愣,语调就降下来:“少爷才跟她相处几天,自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阮希白正要询问,慕宁便端了冰镇绿豆粥进来,她向院门望了一眼,隐约觉得是李嬷嬷的身影,却听阮希白道:“愣在那里干什么?”慕宁忙含笑进来,看着他们二人笑道:“在说什么呢?”阮希白接过来啜了一口,道:“这粥有点儿稀。”慕宁笑道:“亏少爷还是庶吉士呢,连物以稀为贵这道理都不懂吗?”月香望着阮希白笑道:“这下见到厉害的主儿了吧?”阮希白点头:“果然不同凡响。”他们三人又笑闹了一阵儿,慕宁道:“月香,我已经跟太太回话了,从今儿起你跟我一起照顾少爷。”月香心中欢喜,却面露不悦:“就知道你会躲懒。”慕宁叹道:“哪里,实在是我一人照顾不过来,你也知道,旁人太太哪里会放心呢?”

    傍晚吃过饭,慕宁便来到水竹居,她本是要回禀月香一事,谁知一进门月香便直直跪在地上,眼圈微红,似是哭过一般,顾氏正与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打牌,看她进来便问:“少爷好些了吗?”慕宁看了看李嬷嬷,心里已经明白几分,只回禀道:“少爷的伤口目前愈合的很好。”顾氏点了点头,慕宁又笑道:“我正有事想回太太,前些日子我一个人照顾少爷,毕竟有些力不从心,就让月香替我照顾了一阵子,她替少爷上药极为妥帖,就是不知太太舍不舍得放人。”顾氏看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忙低下头去,顾氏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那可是我儿子。”慕宁又含笑望着月香道:“你还不谢谢太太,今儿肯定又不知怎么犯事儿了,以后不许这么毛手毛脚的。”月香低声道:“是,谢谢太太。”顾氏望着慕宁和月香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顿了片刻,转头对李嬷嬷道:“慕宁到底年轻,未免心肠过软。”李嬷嬷点头道:“是,太太年轻时也是跟她一样的。”顾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似是自嘲一般,将一张骨牌重重扔到桌子上:“不打了。”

    慕宁扶起月香出门,一路走去,二人都静默无言。夏夜星光璀璨,漫天闪烁,月香扶着慕宁的手,突然哭出声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慕宁微微叹息:“快别哭了,让旁人看见不好。”月香抽噎道:“凭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罚我跪?”慕宁安慰道:“少爷生病,太太这两天不痛快,你别往心里去。”二人一路回到惊鸿馆,刚进院门就听阮林喊:“姑,你可是回来了,少爷正找你呢。”慕宁道:“看把你慌张的,像什么样子?”她替月香抿了抿头发,两个人这才一起进去。阮希白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乱翻,看她们二人进来便问:“你们去哪儿了?半天找不着人。”慕宁笑道:“我跟太太把月香要过来伺候你啊,不然我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阮希白道:“我哪有这么累人?分明是你自己偷懒。”又笑道,“快传晚饭罢。”月香忙吩咐厨房去传饭,慕宁忍不住道:“你饿了怎么不让阮林传饭?”阮希白瞥她一眼:“我这人很奇怪,既然用惯了你,就不习惯用别人了。”月香脸色一沉,慕宁忙道:“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少爷以后都只用一个人服侍?我还有放出去的时候呢。”阮希白略有深意的望向她,含笑道:“你才多大就想着放出去,再说……”他放下手中的书,慢慢站起来,慕宁看着他问:“再说什么?”阮希白看向她身后:“再说饭也已经来了,我实在饿得紧。”

    厨房里两个丫头将饭菜放置于桌上,阮希白坐下,拿起筷子望着她们二人笑道:“一起吃罢,并没有外人。”阮府对丫鬟要求并不严苛,月香听他如此说,早已经坐下来,阮希白望着慕宁道:“你怎么不坐?”慕宁一伸手将月香拉起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太太虽然宽容,但是我们也要自重才是。”阮希白放下筷子道:“你还搬出太太来了,我今儿还非让你坐下来吃这顿饭不可。月香,快把她给我拉过来。”月香便笑着拉慕宁:“少爷都发话了,你还不过来?”阮希白又道:“莫非是想让我亲自过去拉你?”说着便作势要起身,慕宁忙道:“使不得,触动了伤口怎么办?”阮希白微笑道:“那你还不过来?”慕宁这才老老实实坐下,却如坐针毡,一顿饭下来并没有吃几口。吃完饭后没多久,阮希白便对月香道:“你去厨房拿盘点心来。”月香笑道:“才吃过饭,又要吃点心,难道是馋猫儿不成?”阮希白一笑,走到书桌旁,翻开一本折子看起来,微微皱眉。他伸手拿过笔仿佛要写字,却痛得“嗳呦”叫唤一声,望着慕宁道:“过来帮帮我?”慕宁怔了一下,望着他道:“怎么帮?”阮希白笑道:“过来帮我写几个字?”慕宁一惊,道:“朝廷中事,我怎么能手?”阮希白深深望了她一眼,慕宁便低下头去,阮希白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想写信。”他合上折子,铺好一张纸望着她:“你还不过来?”

    慕宁这才慢慢挪到他身边,阮希白将手里的笔递给她,在她耳旁道:“你只会写草书吗?”慕宁低声道:“会一点小楷。”阮希白轻声:“写几个字我看看。”慕宁嗯了一声,执笔写下一句话“行至水穷处”,她慢慢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体温,几乎要贴上她脊背,她的手不觉微微颤抖,仍然费力将下一句“坐看云起时”写完,这才慌忙弹开几步之遥,笑道:“这闺阁中字,只怕入不了少爷的眼。”阮希白温和道:“我倒是小看你了,这字骨架分明,起码也有四五年的底子。”慕宁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终究什么也没问,只说道:“过来替我写信。”慕宁只好又挪步过去。阮希白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好像他能把她吃了似的,他走开几步,用左手替她研墨,道:“我念你写。”谁知他磨得快了些,冷不防一滴墨汁溅出来,恰好溅到慕宁脸上,她低呼一声,只觉得脸上那一点仿佛一阵冰凉,阮希白忙走过去伸手抚上她脸颊,低声道:“是我不小心。”慕宁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触碰,只说道:“我没事。”阮希白却顾不得疼痛,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她肩膀。慕宁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看他眼中似乎有些意味不明,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乱,正好这时月香轻咳一声:“点心来了。”阮希白这才放开慕宁,对月香道:“你先回去睡吧,今天她伺候就行了。”月香答“是”,转身便走了。

    慕宁怔怔望着那盘绿豆沙,心思百转,却听阮希白道:“你饿不饿?”她一愣,阮希白拿起一块绿豆沙放到她嘴里,笑道:“晚饭都没吃好,一定饿了,我都听到你肚子叫。”慕宁被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只好等吃完才说:“我可没这么说。”阮希白微笑望着她道:“你是没这么说,但这是事实。比如你也没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呢?”慕宁身子一僵,阮希白慢慢道:“我看过你开的药方,你的草书功底不弱,方才又见识了你的小楷,竟也是隽秀绮丽。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呢?刚才你以为我让你在折子上写字,自己先是一惊,一般人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大不敬之罪。”他气定神闲的望着她,慕宁脸色一白。——她今日去太太那里不过片刻,这个人居然已经开始怀疑调查她,而且还在方才设了局?阮希白道:“你不必紧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要你清楚一点,阮家如今自身难保,你知道吗?”慕宁抬头道:“少爷放心,我绝不会添乱。”阮希白点了点头,便道:“晚了,安歇吧。”

    慕宁睡在帐外,望着窗外玉宇无尘,银河泻影,白洁的霜华透过窗户铺了一地,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几日,阮希白一如往常,并没有再试探她,对她的态度也是淡淡的,慕宁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没多久,万世长便派人从京城送来一封信,阮希白拆信时,月香正在一旁替他扇扇子,看他竟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笑道:“什么事啊,能让少爷这么开心?”阮希白道:“不能说是好事,总算我们暂时逃过一劫。”月香一怔:“什么意思?”阮希白看了她一眼,便道:“没什么意思。”他收起信,起身道:“我去老爷那里一趟,你不必跟着了。”阮墨正在书房,看他来了立马将下人遣出去,问道:“京城有信了?”阮希白点头:“太子离,下落不明,付涛正焦头烂额找太子呢,暂时顾不到我们。”阮墨一惊:“太子离?岂不是朝廷不稳?”阮希白皱眉道:“比这更棘手的也有,宁王也不安分,我们且静观其变,这两个月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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