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天工第六册
眼看着白泽的情绪不太对头,白鹿当下也并没有登堂入室详叙的意思,就随他穿过禁制,在前庭花木之间站定了,略略说了几句。
其实也不过是交代了一下自己日后的去向,邀他有空可来东海蓬莱作客,便就告辞回去。
他也看出来白泽现在要应付一个难缠又赶不走的客人,出来说两句话而已,也有些逃也似的意思。而白鹿一时间闹不清状况也不好插手,只能尽力安抚一下友人的情绪。
因着玉虚峰洞府的主人常年不在,在家的时候也是宅着,是以通天自觉与白泽只是一面之缘。而这一面,还是因为白鹿与白泽相熟,才凑巧见过的。
白泽与夫诸同为洪荒异种瑞兽,同在山中,平日外出采药散心的,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些交情。为此还很是置噱过通天十分不走心定下的童子字号排辈,白泽平白无故地就在名字上被东昆仑给占了便宜,很是不高兴。
但这也不能硬摊上说是谁的错,便是找上原主,通天也只能两手一摊说去找始作俑者,自家那给头两个童子取名白鹤、白竹的仲兄说理去。
白泽独自在北昆仑占了峰头,他就是在这里化形的,也没什么师长之类的来教。独自索居,在布置庭院的时候不太走心,经过一夏,花木四处疯长,又有藤蔓开着入暮花,到处爬,全都连成了一片,分也分不清楚彼此。
从前偶尔白鹿来的时候,会帮着理一下,但他最近也有事绊身,再来就是这样了,乍一眼看过去,因为太过理所当然,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嘲笑友人。北昆仑风水虽好,有这么一个主人在,也就完全不是娇贵植物所适宜的居所。白鹿也只能假装没看到累累藤蔓之下,那几株从玉虚峰前庭移过来的花树已经被压得奄奄一息,小精灵嘤嘤地求着白鹿小少爷再把它带回去,保证不嫌弃总是来搞破坏的孔宣。
第一次量劫过后没多久,后天之物便渐渐地开始遍布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万物生灵。昆仑山中也不例外,四处都有小精灵乱飞,一开始大家还都不太适应,就连孔宣祸害庭院的行径也因而缓了缓。
但是他给友人留面子,对方还神思不属没接受到这善意,半点都不领情。
白泽拨开了一枝险些将所含的夜露滴落到白鹿裘衣之上的夕颜花,才像是缓缓地回过了神来,仍旧顶着一张神容清傲的脸,十分习惯地开了嘲讽,道:“倒也放心让你一个人去蓬莱——留神着点,别闹出海啸之类的□□烦。”
白鹿顿时就想甩手走人。
这么多年的黑历史你还记着……什么仇什么怨?不就是当初还小,拿捏不准,差点发了洪水把自己给淹了一回吗,至于一个两个过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津津乐道?
——其实也因为长得快,白鹿的黑历史实在是少,好容易有一件幼年犯蠢的往事,当然是一个被人反复提及的话头,除了这个也实在没什么好嘲笑这人了。
白鹿顿时心塞,但还挂着一脸笑,回说:“老师也嘱托过了,你……并不用操心。”
他说着转过眼不经意地望向厅堂,隔了密密的花幕,并看不明白其后的情形,却能看到有人正扶手玉阑之上,垂下了华美的衣袖,借着最后一线黯淡的天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飞羽逐日的纹样。却依稀眼熟。
白鹿只略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大约对北昆仑的来客身份有了一个猜测。他暗中按了按白泽的手,作了个示意,对方不动声色地睨回来一眼,点了点头。
……
“我也没什么可多唠叨的,”白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等以后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容身之地了。”
白泽被他矫情得不行,随手折了支花塞到对方手里,聊作安慰,一边口头嫌弃“哪还有人有那个胆子来强占你的地儿?”威名赫赫在外的,嫌自己福缘太过深厚,一路太过顺风顺水,也不必手贱至此,去招惹上清洞府这一窝的太古凶兽啊?
白鹿接过了花,轻轻地拨弄了下,摆出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也不是,我就是担心老师一个没忍住收多了徒弟……”……然后可不是就住不开,就得空置利用了么,有一天白鹿发现自己无家可归,而旧地住进了一群熊孩子,感觉上也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你这么腹诽自家老师,他晓得吗?
白泽默然片刻,很是嫌弃地挥了挥手赶人。
白鹿便也捻着那花,随口道了个别,身形就这么一闪,趁着天还没有黑透,往回路晃去了。白泽站在原地目送他,只见那裘衣一转就消失在院角的树影掩映里了,这会儿才突然觉得,是该好好整一整园子了。
即便是没有什么相关的经验,也很容易猜出来,白泽这是被人看中了,想要招揽呢。而他并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怀柔,却又强硬拒绝不得,一时间僵持不下,白泽又涉世不深,绕来绕去的,已经快绕不开了。从前一起在山涧中滚过水,在群岭间追过风的幼年玩伴,也长成了各当一面,需得独对诸方觊觎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果然再怎么靠谱纯良的瑞兽,在一窝太古凶兽里待久了,也得长出一口利齿尖牙。何况夫诸本就是瑞兽中擦边的那一种,天职是水祸的兆星,本来也不是那么靠谱的。
果真是,昨日之日不可留啊……
被白鹿登门这么一打岔,被这来客压得很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白泽总算是略缓了缓,他定下神,又翻了翻跟前的杂花乱草,择了一捧夜昙,拿回去前厅。
说起来北昆仑又寒酸得很,白泽身边连个童子都没有,作陪的主人出去后,厅中的客人独自坐不住,便在外间游廊凭栏而望。
这客人正看到白泽回来,便含笑点了点头,十分自适,半点没有初登门做客的觉悟。白鹿适才看到的那衣袖便是他的了。这客人高冠华饰,气度容雅,正是先前说是要前往昆仑的太一。
白泽便解释道:“是东昆仑上清府下的好友。”
太一本来还想多问些什么,闻言略略一顿,便不着痕迹地急转话头,夸上些别的:“这昙花开得甚好。”
——提都不提一句,难道是见过上清本尊,被治理服帖了?
白泽心中颇幸灾乐祸地转了转念,依旧平静道:“花是好,可惜不过瞬息开落,便是有长夜无昼,它也会应时谢去。”
白泽话里意有所指,这指向还暗暗地对准了对方的痛处,显然是有了助力,转过了脑筋来,且——已经是没什么耐心来做敷衍了。但既然白泽没有明说,太一也乐得假装听不懂,只又在心中记了一笔,都归在上清账上。
太一隔空点了点那娇怯半开的昙花,手指灵活地转了个小圈,笑道:“白泽道友想来并不擅长侍弄花草,不过于此我倒还有些经验之谈,想要留存昙花数日不谢,还是可以的。”
白泽抿了抿唇,声音冷硬地回绝道:“并不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话说绝了,便接着道:“北昆仑夜夜均有此花开,当可不必花费这许多力气。”
太一便也笑了笑,温和道:“是我想得岔了。”
然而他们虽然又在绕来绕去的,这一回却是借了昙花在说事,若要真计较起来就像是什么承诺与回绝都不曾有过明示一般。于是乎太一也真好意思顺势揭过了这一章,就好像白泽刚才当真是在同他说并不需要扶桑秘传的昙花保养诀窍,温温吞吞地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对此,白泽……白泽自然也只能假装自己也听不懂的样子,要不是表面上还有一层清冷孤高的皮儿给撑着,由着他忠实内心的话,早不知道炸毛掀桌上多少遍了。
但逼迫太深也不好,太一便顺势拂袖转身,道:“天色已晚,便不叨扰白泽道友清修了,不如便改日再叙罢?”
要说起来太一这个建议听起来其实很体贴,不算闭关的时候没日没夜的,按照白泽平时一贯的习性,也确实喜欢在夜间吐纳修炼。
不过白泽显然对此不领情。
居于北昆仑的瑞兽只是顺势点了点头,将人送出去,也不管太一这大晚上要在哪里露宿。白泽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环山禁制,顺便迫视太一把他擅自给加上去的那一道给撤了,这才满意而回,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
……
而那金乌化形的青年,就这样负着手,望向远处天山,模糊的轮廓如淡墨几笔勾画在天幕之上。有一轮皎皎明月,正从其后跃出,映得整座巍峨山脉,看起来仿佛冰晶剔透。
昙花入夜盛放,天明谢落,太一说他有什么扶桑秘传的保养诀窍,可以让它多开几天,显然是骗人的:在离开太阳星,东出扶桑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黑夜是什么模样,又怎么可能在阳清之境,见过这种唯有入夜方才盛开的花呢?
那时候太一并不知晓常羲目之所见的洪荒天地,是什么模样……其实便是现在处身于这天地间,他也并不清楚。而离开故土之后,每每入夜望月,只能见到太阴星冰冷地俯瞰一切,而常羲往往都匿身于其后。倘若近在九阙,她从中天而过,或许便可常得见吧?
树影斑驳,而初升的太阴辉光,便是加上群星烁烁,也实在太过朦胧,便是自带光源,一时间也叫人琢磨不出太一脸上的神情究竟作何模样。
月色轻易地便掩盖去一些东西,昆仑百神安憩,中庭的夜昙怒放有声。
白鹿并没有回到玉虚洞府,现在上清府中唯有他在留守,长琴这几日都不出小遥峰器房,通天又带着孔宣眼看着要外出许久,他出来连找个人报备都不用,当然也是想夜不归宿露宿街头都没甚么人管的。
他在昆仑之巅空无一物的莲池边上坐下,被森然的寒意一激,不由拢紧了裘衣,就像是幼兽冷意不禁地蜷成了一团。通天曾嘲笑过,大抵毛团子化形之后,都喜欢裹成原样四处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白鹿是一个,之前的多宝也是这样。
念头转到这里,白鹿却微微地愣了愣,取了出来的时候白泽随手折了塞过来聊作安慰的那半开的花骨朵,托在手里的却是朵盛放的夜昙,有一个小小的精灵似醒非醒地坐在花-心,睁着懵懂的眼看他。
他用指尖点了点小精灵,不意被对方抱住了,攀在柔软的指腹上被带离花-心的时候小精灵还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白鹿趁着它回过了神还没哭出来,忙截住对方的注意,问:“白泽有什么话让你带?”
小精灵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在月色下恍若透明。
……
花灵既去,借此支撑方能如常绽开的昙花很快便失去了生机,散落了一地。也飘入水面之上,厚而白的瓣,盈盈地浮如小船。
白鹿想了想,还是没有做出将小精灵丢到花瓣上由着它自生自灭的丧病之事,叹了口气,将它藏入裘衣雪白的长毛之中,回往东三峰。
次日,白鹿拜别太清、玉央,启程前往东海。又数日,北昆仑改换门庭。
昆仑山巅,寒池依旧静无波,除却无花无叶无人观,与紫霄宫中造化玉碟所化莲池,并无二致。
……
若要问女娲此行前往幽冥血海,究竟有何收获,她多半会回答你:
“离无法沟通的神经病,无论如何都要远一些。
至于远不了的,则宜早做准备。”
因与通天走得近的缘故,女娲平生所见,脑回路有这些那些问题的人不在少数。能让她也称一声神经病的,那显然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了。
她遇到神经病挡道的地方,正是从西荒大泽进入幽冥血海地界没走多远,就是说不算高空远瞰所见,女娲还没来得及看过血海全貌,就被冥河半道拦住了去路。
她毫无灵感正烦得很,还没等与这拦路人撕扯分明,中途就又出来了一个搅局的,也是个神经病——只不过冥河显然是已经弃治了,而这位还在勉力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搅局的神经病身上息壤的气息分明,分分钟就让女娲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不就是通天偷偷摸摸在山巅莲池里种出来的祸害?
然而这祸害先生就像是他的出场方式一样,看起来纯善无害得很。裹一身混沌灰色的小孩子,扎着双髻,趴在突兀出现的一朵白色莲花上头,似乎打算现场围观人吵架,笑眼弯弯地,仿佛出血海而不染。当然他只是围观还比较好,偏偏还要插话,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没几句下来,已经上了全武行。
而说实话,女娲并没有意图搞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兴趣。当冥河负伤遁走,而现场唯一与其对持的自家无极伞并未沾血,显然是有人下黑手的时候,她也只是漠然看了白莲花上那只用很是惊讶的神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弄不明白事态的发展,一脸卖萌讨好求解释的孩子一眼,抖了抖伞尖随手收了,转身踏水便走。
身后有人急慌慌地叫:“前辈留步!”
女娲转过头,望定那自称叫做素鸣的小孩子,对于对方认定了,是自己打跑了冥河这一事并不作理会。她只蹙眉问:“你要我帮你把水下的人请出来么?”
被一语揭穿,素鸣捻了捻鬓边细软的散碎头发,不说话了,依旧笑得讨好。
女娲淡淡道:“这次我不计较帮你背锅……别的就不必想了。”她又看了看那朵摇曳的白莲花,续道:“至于你究竟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冥河未必无所察觉,你在此行走,好自为之。”
素鸣颇有些无趣地松开手里已经编成了一小股的发辫,抬起头来质疑道:“前辈既然已经发觉了,先前为何不防范于未然?”
女娲呵了一声,道:“自是因为我也瞧他不顺眼,并不算很冤枉。”
素衣墨发的女修说完就不多留,果然转眼之间便走远了。留下那灰衣小孩子趴在白色莲花瓣上,随着血海的波涛一上一下地微晃,似乎是仰着脖子看累了,他打了个滚,转成了仰望的姿势,枕着莲蓬望了一会儿无星无月的天穹。
幽冥血海从来不见日月,常年昏暗,他中意得很。可惜当年抢地头的时候,却压不过凭着身化千亿的神通寄于血海之中的冥河,便是远遁之前抢了弑神枪,也还是不高兴。后来有本事能再抢了,他却又对在这里占地称王没了兴致,转而却将大旗扯在了西方清静之地的须弥山上。
现在暂时化名为白莲花小仙素鸣的魔祖罗睺,定定地看了会儿天,忽然嗤笑了一声:“不会吓人,心还软,真是要不得。”
他悠悠然地拉长了声,浮卷着尾音问道:“乖徒儿,你说是不是?”
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从水里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