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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全始全终(中)

      嘉福殿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天狐似乎遭到了重创,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一蹶不振。可是,只过了片刻,太师替东皇补上的那杯酒才斟了一半,狂悖的郑季常就又“还了魂”。

    “死无对证的故事我可以讲出许多来。何况,她是被我……毒死的。你们用她来吓我,难道不觉得可笑吗?”他坐在那里,面色灰白,扯出了诡异的笑容,望着案上的梨花白定定道,“即使她变成了厉鬼来向我索命,我也不惧,她……什么时候来呢……”

    “变成厉鬼……你难道还不明白?”凤翎终于皱紧了眉头。

    郑桓惶惑地望着她。

    “她宠爱了你三年,临死前却不与你想见,分明就想告诉你,她已经放过了你。”

    “放过了吗……”他笑得愈发诡异,“为何要放过……真是千古难遇的昏君……”

    “她虽放过你,我却不能。”凤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鄙夷道,“你做了那么多恶行,临了也该有所弥补。甘泉的百姓还在挨饿,把你藏银于商的帐册交出来,郑家还有一线生机,我也可以赐你一个全尸。”

    天子的又一次爆发,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郑桓回过神,看着这个生机勃勃,不停“炸毛”的女娃。

    “真是太不一样了,她若是能……”

    他猛然住了口,再不言语。

    “你交不交?交不交?!”凤翎咬牙切齿,气哼哼摇撼着他,几乎要把这个瘦弱的天狐摇散。

    她已经快失去耐心了。廷尉的刑罚,死亡的威胁都撬不开狐狸的嘴。可是时间却在一点一点逝去,更多的人在不断饿死。

    “陛下,”见她气成这样,荀朗终于忍不住阻止,“龙体要紧,切莫因怒伤身。”

    凤翎听了这话,方才推开狐狸,愤愤然回归了本位。

    郑桓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我这几年早已入不敷出。甘泉传说的所谓‘忘忧国宝藏’不过是无稽之谈。实在不知陛下还想审出什么。你要留下郑家吗……”他目光阴鸷,笑得十分恐怖,“我是郑家的家主,太了解我们郑家人了,我可以保证,只要有一个姓郑的活着,青丘狐就依然能死灰复燃。郑家在甘泉的法道,陛下敢彻底磨灭吗?”

    囚犯的凶顽,让君臣三人全都发了愣。

    他这样做,分明是在威逼天子确定族灭的旨意。

    为什么?

    原来他最恨的人,不是天子,也不是鸿昭,而是把他当做男倡出卖的郑家吗?

    君臣三人猛然意识到,他们全都上了郑桓的当,当了郑桓的刀。他压根就没指望过自己的谋逆能够成功,造反的目的只是为了这“族灭”的结局。

    二十六年来,他从努力隐忍,到不断作死,终于毁灭了自己树大根深的家族。

    这种报复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君臣三人都被怔住了。

    荀朗第一个回过神,一点鸿昭,笑道:“耀之,你还是坐回来吃酒吧。苦肉计也不顶事啊。人家是油盐不进的。”

    荀朗给了僵持的众人一个台阶。鸿昭领了他这份人情,坐回了席上,却并没有言语。

    凤翎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鸿昭刚才的那一番表白并不是苦肉计。那张脸她曾经见过的,分明是真正的伤感。

    原来风流倜傥的郑桓是冷心之人,杀伐决断的鸿昭才是真正的多情。

    她回想起凤和崩逝那夜,鸿昭与文宗诡异的对话。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那不是一对怨偶的无话可说,而是愤懑的弟弟在对心慈手软的姐姐发泄最后的不满。

    怪不得,凤和死前会说“以后会很有趣”。

    怪不得,在甘泉时,自己指责鸿昭染指亲姐时,他会那样气愤。

    只可惜,凤和至死不渝的痴心也没能打动决意复仇的男倡。郑狐狸并不打算归还帝国在甘泉的亏空,宁愿让老百姓继续挨饿,也要带着那批钱财和郑家一同进入地狱。

    鸿昭发现凤翎正在看他,不由脸上微微一红,咽了一口酒,定了定,又寻回了笃定与戏谑,摇摇头笑道:“真无趣。我还以为即使是季常兄,也多少会有一点人心。枉费我花了这许多功夫。到底是个死不悔改的人啊。”

    郑桓咬着牙,扯开了不要脸皮的笑容:“殿下要说往事。我也说说往事。当年,凤藻与我算了千百种可能,只想到了你会自立称帝,却没有算到你会迎立外藩。若不是来了这个痴儿,我们早已……”

    “早已怎样?”鸿昭冷冷打断了他,“把天下人都变成你的筹码?自立称帝……”他轻蔑地扯起了嘴角,“你们根本没有见识过尸横遍野的场面,所以才不知道九州一统何其艰难。我只有一将之智,也没有匡辅国政的凌云之志,只不想因一己之私而荼毒苍生。所以……”他抬起手向荀朗示意,“宁愿请来这位顾全大局的真英雄,与我拼死博弈,也不想留着尔等小丑跳梁。”

    鸿昭望着荀朗,星眸闪着灼灼的光,仿佛一封措辞犀利的战书。

    荀朗定了定,绽开了微笑,缓缓道:“东皇殿下,你抬举我了。我不想做什么英雄,只想在南疆逍遥自在地吃地皮。虽然你给主公送了一袭皇袍,可你把我们从山清水秀扯到这个鬼地方来,我是一点也不感到高兴的。”

    “我也不觉得高兴。”鸿昭淡淡一笑,“如果不是这只狐狸弑君,我便无需把她弄进宫来,穿件皇袍搅和不清。干脆果断,杀到崖州才更有效。话说回来,子清……”他瞥了瞥荀朗,戏谑道,“我要是杀到崖州,让你把主公交给我,你会乖乖听话吗?”

    荀朗笑得十分笃定。

    “你说呢?”

    鸿昭喜欢他那种自信满满的眼神,朗声笑道:“那就太好了。可以掐上一架,迅速解决问题了。”

    “恩。若是那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山水景观?我在崖州给你选块吉壤,保证能让东皇殿下躺得舒服。”

    “太狂了。”鸿昭笑得越发自得,“什么样的景观都好。只是一定要是双穴。我会把你们主公一起拖下去的,这就是所谓的鸳鸯蝴蝶……”

    “够了吧?!”皇帝陛下很不喜欢他们的胡说八道,抓起一枚葡萄就往摄政的脸上丢去,“就算名士风流也不用扯那么远吧?”

    摄政从容接住,满脸无奈。

    “你看,如今就变成了这么一种腻腻歪歪,没完没了的情况。这全是那只狐狸的过错啊。”

    荀朗笑而不语,低头眯了口酒。

    郑桓已经生无可恋,反倒潇洒自得地加入了这场胡说。

    “东皇既然怪罪……我到替你们想了一个解决之道。”

    他望着一脸诧异的凤翎,嘻笑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就该有后宫三千。这两个你尽可以收入宫中肆意享用啊。”

    郑桓挑衅地望望两位重臣。

    “你们说……好不好呢?”

    鸿昭一愣,扭头看着荀朗,乐不可支道:“现在就宰了他吧?”

    “我没有带剑呢。”荀朗不置可否,却也流露出一脸遗憾

    “没关系,我带了,你让她给我的特权嘛。”鸿昭第一次觉出了佩剑入殿的好处。

    凤翎深感他们的疯相十分丢人,不由扶了额。

    郑桓笑道更加自得。

    “陛下,你现在明白我这种男人对帝国的价值了吧?没有心肝的人,才能活得安全,活得长远。若是世上没有我这样的男人,你和你的那些女亲戚们就只能守着一个男人玩,不是要闷死了吗?”

    他摇摇头,挤出遗憾的表情。

    “二位贤弟这样相争。不知百年前的鸿、荀二位先公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老祖宗们是为了方便争权夺利才拱出了个女天子做傀儡。可叹如今,你们却被自己造出的傀儡束缚住了。真是愚不可及啊。”

    鸿昭瞥一瞥荀朗。

    “你看看你的名士风流害不害人?”

    荀朗放下玉杯,叹了一声。

    “也罢,自作孽不可活,我到不介意此刻让你发挥一下暴虐成性。”

    “陛下,你的小狗要杀我了。可是杀了我一个又有什么用。东夷世家里到处都是我这样的人渣呢。你能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郑桓最后一次向天子挑衅。

    凤翎望着他早已没有魂灵的眼睛,默了一阵,淡淡笑了起来。

    “郑桓,你说的都对。只是有一条。我与文宗,还有太庙里所有的女天子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无知无情的傀儡。”

    天狐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真不幸,你遇上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十之八九都不大灵光,即使出现了像文宗和凤萱那样的好人,也都被你假想成了妖魔。恶人把你拉下了地狱,你又变成恶人再推别人下去。这,就是乱世中人,活得没有信任,死得毫无尊严。你和你的家族,和这个国家一样,病入膏肓,可悲又可恨。”

    她的眼中透出无限悲悯,竟让郑桓陡然想起了多年前,在甘泉神宫中见识过的羲和神像。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已经多年不去神宫参拜了。

    他早就知道世上本就没有神,只是母亲在一厢情愿。

    郑桓愣了许久,方缓缓道:“难道皇帝陛下还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国家,挽救我这种十恶不赦的邪魔?”

    “没有。我又不是神仙。”

    凤翎自顾剥着葡萄。

    “原来又是在吓人。”郑桓哑然失笑,“我还以为……”

    “你曾说女人都是愚蠢丑恶的。”天子猛然抬起头,冷冷望着他,“那甘泉神宫里已故的妙音圣女是不是女人,她又是不是愚蠢丑恶?”

    她竟然抬出了他的母亲,郑桓的心猛地一沉,终于无言以对。

    “你做不成十恶不赦,你也是人,与我一样。你恨你的父亲,我也恨过我的母亲。”凤翎低下头,仿佛喃喃自语道,“她大概并不想看见你永远活在仇恨中的。吃饭吧,至少咱们还能够不饿肚子,这就值得好好感恩了。”

    两个臣子定定看着天子,她正面无表情,细细剥着葡萄,仿佛刚才那一番陈词全都与他无关。

    一桌子君臣与囚犯,各自喝起了闷酒。诡异的“审讯”终于戛然而止,因为受审的囚犯被天子的“猛药”灌“哑”了。

    铜壶滴漏犹在垂泪。

    “他不会再说了。”荀朗笑笑地起身,责怪自家主公,“我让陈凌进来吧,你提前照顾了他的生意。”

    荀朗步出殿门,就此结束了天狐的“断头宴”。

    凤翎讪讪扔下了筷子。

    她本想从郑桓的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半句的真心话。可是,直到杯盘狼藉,陈凌和他的绣衣使进来要带走这只天狐,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你希望朕如何处置凤萱?”

    天子叫住了天狐,她要给他最后的恩典,也为甘泉的饥民再赌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