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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1章 忠孝两难(下)

      当帝君把食铁兽引出玄真圣女的闺房交到驭兽人的手中时,守在屋外的宫娥们对他的花痴情意不由又加深了几分。

    她们围拢在帝君身边开始了新一轮的叽叽咋咋。

    鸿煦面无表情地对领头的宫女道:“劳烦姑姑代我吩咐她们和外头的那些羽林,速速各归其位,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违者当按宫规严惩。”

    帝君摆出了后宫威仪。莺莺燕燕们也只好讪讪地各自散去了。鸿煦没有工夫回应那些拥趸的遗憾,因为他的无赖妻主还因腿麻,困在里头等他解救呢。

    “陛下可以起驾了,臣已经……”

    鸿煦走回内室,话刚说到一半,便被眼前的景象弄得语塞了。

    天子忘记了傻子的伪装,趴在地上的书卷堆边,神色凝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绢画。看到他进来,显然被吓了一跳,面红耳赤地抬起头,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鸿煦嗅出了异样的味道,蹙眉行至她跟前,单膝跪下,俯身也去查看那张画。一看之下,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凤翎看出了他的惊惶,定了定,旋即挤回憨傻的笑容。

    “哥哥,这……是不是子清说的……占星图?”

    “占星图?”

    鸿煦怔了怔,明白了天子的意思,立刻接过那张图,装模作样地又看了一阵,方强自镇定道:“哦,不错。确实是斋宫祭祀时的夏令星图。”

    “恩。都是我不好。把夫人的东西全都翻乱了。请哥哥帮忙收好吧。”

    凤翎笑笑坐正,任由鸿煦把那卷绢帛塞进了袖中。

    帝君在天子的注目中,脸色苍白,暗暗咬了牙。

    他们都看出来了。

    食铁兽的意外闯入,揭开了成姬书房中藏着的隐秘。

    那并不是什么“占星图”,而是以雍州为首的少昊四州的山川地形图。比例精准,标注了少昊三十六部,几乎所有的军事要塞,只不过每一处地名都用天上的星宿做了伪装。

    一张可以协助割据四州的军事地图,缘何会出现在一位已经出家的夫人的书案上?偏偏还是以这样欲盖弥彰的“密图”形式。

    这张图是谁送给成姬的,又为什么会大咧咧放在此处?偏偏还让天子撞见了。

    鸿煦的心陡然揪紧了。

    难道是他那位才名冠世的母亲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

    成姬本是雍州刺史之女,又是少昊的世家。虽然少昊四州已经因连年战乱而四分五裂。可成家在雍州的势力还是在的。天子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格外关照这位帝君之母。

    鸿煦预感到这张山川图与母亲的突然回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担心接着会有一场山雨欲来的大变故。

    如果母亲要与她为敌,他又该何去何从?

    这个猜想让鸿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

    夕阳西下,帝君用自己的步辇送天子回宫时,仍旧在为袖中的那张图而失神。

    “哥哥?帝君哥哥?”

    坐在对面的天子嘟着嘴唤回他,脸上露出了些不耐烦。

    “陛下……”鸿煦努力遮掩住惨淡的神色。

    “今日,多谢哥哥替我周全。”

    “这是臣的本分。”

    表情和语调一样冰冷无聊,清汤寡水。再没也幽篁馆里驯兽时的锋芒,弄得天子十分讪讪。

    “那张……旧琴好不好用?”凤翎犹在挤出傻笑。

    “鹿鸣琴?”

    “对对,据说是大乐师用过的古董。”

    “深谢陛下厚恩。臣十分感激。”

    “哎呀,客气什么。那是你应得的红利呀。”天子甚为豪迈地拍拍他的肩,十分亲热道。

    “红利?”

    “是啊。难为你肯诈死,骗得郑桓出了手,又以一己之力弹压了鸿家的守军。哥哥的胆识真是叫人钦佩。”

    “胆识……”他想起那一夜戎装怒马,雄姿英发的短暂梦幻,苦笑道,“那颗人头做得太像了,像得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那天我抱着自己的头看了一夜,大概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审视死后的自己吧?”

    凤翎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哥哥,你说的好像鬼故事。”

    “确实是个鬼故事,只有鬼才能做成的故事。经猎狐一战,我才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死鬼帝君要比活人鸿煦有用多了。”鸿煦蹙着眉,淡淡笑道:“我父王一生东征西讨,踏遍了东夷的万水千山。他大概也看出了我不是做事的材料,希望我不要客死异乡,所以才让母亲培养出了一只困守长安,不可一世的井底之蛙吧?往日,确实是我错怪他了。”

    他笑得十分诡异。

    凤翎望着他黯淡的目光,愣了许久。

    忽然,她拉住了他的手。

    这把鸿煦吓了一跳,他惊讶地扭过头,撞上了天子清澈深邃的眼睛。

    “哥哥你……想不想看看边关的风物呢?南疆秀丽,金乌辽阔,少昊……奇绝。”

    鸿煦的瞳孔缩了缩,他想到了袖中的那张危险的山川图,更明白了天子此刻的言外之意。

    静默只维持了片刻。

    “想。”

    帝君的答案坦白又吓人。

    让她没有想到。

    凤翎愣了愣,旋即微微笑了起来,渐渐松开了手。

    他却逾矩地死死抓住了她的手,逼近了,一字一句沉声道:“可臣是当朝帝君,镇守宫廷是臣的本分。所以……臣能忠孝两全地尽好本分,陛下……信是不信呢?”

    “哥哥……”凤翎的眼中闪过惊惶。

    鸿煦猛然意识到,此刻,他与她竟是贴得那样近。连她发间的桂香,身上的温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好像她,真的已经是他的妻。

    “陛下可还有话……要吩咐臣?”他咬着牙,松开手,靠回了自己的几边,努力稳住心神,静待天子兴师问罪。

    凤翎红着脸,望着他俊美冷冽的眸子,尴尬地默了一阵,终于挠挠后脑,扯出了一脸花痴的笑容:“我今日才知道,帝君哥哥笑起来是这样好看的。”

    “什么?”

    鸿煦的脸陡然涨红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凤翎的这句赞扬,差不多算是一个昏君调戏后宫的标准台词了。可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台词呢?

    为什么……

    尽管他努力控制,可他的呼吸还是不争气地渐渐急促起来。

    “我当然相信哥哥的信义,更希望你能时常欢笑。也请哥哥相信我,长则五载,短则三年,我会为你找到驰骋天下的机会。”

    鸿煦定了定,微微笑道:“陛下,臣是后宫侍臣啊,论理是只能……”

    “可我……”天子打断了他的反驳,“我是个不讲道理的痴儿昏君。一个痴儿是可以为了实现亲友的理想,无所不为的。”

    鸿煦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震得无言以对。

    亲友的理想?

    亲友的理想……

    她还真是个仗义的痴儿。

    步辇行至宣政门,景物陡然开阔,夕阳照在万千宫阙上,光影璀璨,绚丽迷人,天子突然站了起来。

    “快停下。”

    她高声喝住了抬辇的轿夫。

    步辇落在御阶之上。

    还不及帝君做出反应,天子已经挤过他身边,蹦蹦哒哒地下了辇,跨过宣政门,朝长长的御道跑去了。

    御道那一头,荀朗与几个内阁老臣刚议完事,正准备去内朝完成今日最后一项工作——陪天子吃点心。

    “子清!子清!”

    不想吃货馋疯了,竟已经提前赶了过来。还是以这种“饿虎扑食”的架势。

    “别跑。小心摔着。别跑!”

    荀太师见了祖宗这幅疯疯癫癫的形容,实在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笏板插到腰带上,朝同僚们拱手道了个歉,便跑去接应那个彪悍的孕妇。

    宣政门外的那一双“奇葩”君臣,把宣政门内的后宫众人全看得愣了神。

    “殿下,已近黄昏了,是去文学馆,还是……”轿夫提领怯生生凑近了帝君,问他的示下。

    鸿煦回过神,仍是一脸倨傲,挥挥手,淡淡道。

    “回幽篁馆吧。本宫还有事情要问。”

    ……

    步辇在廊腰缦回的精致宫苑里缓缓颠簸,鸿煦靠在几上,握紧那一副被天子故意忽略的谋逆物证,阖上眼,惨然笑了起来。

    “帝君哥哥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好看。”

    想到她说这话时,那一双乌溜溜的清澈眼眸,他笑得越发惨淡。

    为什么,他会又一次栽在凤家女人的手里?

    少年时,上林苑中,他与凤藻在花下共读,望舒姬也曾赞他“才华卓绝,令人思慕。”

    只是那一回,凤藻说完了,还十分娇羞地红了脸,垂了头,犹如一朵带露的莲花,纯洁美好。不像刚才在步辇上的那一位,说了没脸没皮的话,也照样大大咧咧,面不改色。

    按照东夷人遵循的风月规矩,凤藻的言行,才是对一个世家子弟,最得体的夸法。也就是那得体的一夸,引得他魂牵梦绕,寤寐思服,把淑女凤藻嵌在心里许多年。

    直到去岁仲春,他在清凉殿外,听见她姐妹二人的一番对话,鸿煦才知道,他眼中的黑白从来就是颠倒的,嵌在心里的莲花不过一支带毒的箭镞,弃若敝帚的痴儿才是香醇温暖的甜酒。

    痴儿想背黑锅,荀朗却不舍得,大概是怕他会危害凤翎的安全,所以故意放他进去听到了一切,挖去了他心口的毒箭。

    荀朗……

    好一个天下无双的青衫宰相……

    毒箭挖去了,伤口却开始流血。从那天起,他就莫名恨起了荀朗。

    如果不知道真相,或许,他还能怀着对凤藻的狂热爱恋,对天子的无限厌恶,在深宫不明就里地活下去。

    可是如今,一手促成这段孽缘的太师大人,却牢牢霸占了那唯一一壶可以麻醉人心的甜酒,甚至隔三差五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即便他已是于飞殿里无心无情的镇宫石兽,又怎甘承受这样的寂寥?

    ……

    “子清,你先别忙着怪我。若不是我纵着小宝瞎玩,也不能有今日的意外发现呢。”

    月华初透,明轩中,天子乐呵呵大吃点心。一边不忘给廊下的毛熊小宝也扔了几块。

    “发现?什么发现?”荀朗品了口茶,甚是不解。

    凤翎的唇角露出狡黠的笑意。

    “没什么。不过是件小事。”

    荀朗知她不愿细说,便也不多问,只是淡淡一笑,朝那憨态可掬的毛熊微微抬了抬下巴,随口道,“哦,对了。听说过几天,雍州秦骏达为了恭贺皇嗣之喜,要送一只雌的来,给它配对呢。”

    他说完了,发现对面的那位动物爱好者反常地没有欢喜,反而咂了咂嘴,蹙起了眉。

    “小舅舅是个聪明人,送礼总能投其所好。大概也是觉得上回我给他密诏时哭得太伤心,才想要送只毛熊来给我开心的吧。他连我喜欢什么宠物都知道,真是太贴心了。东夷十六州的诸侯若都能像他一样心细如尘,我就更加不能吃喝玩乐了。”

    “你喜欢什么宠物,难道还是个了不得的秘密吗?”

    凤翎挑挑眉,不解地望着他。

    “昨日散朝后,内阁最大的新闻就是说你喜欢它过了头,甚至认了它做‘大皇子’。”荀朗一指底下打着滚的毛熊,笑笑调侃道。

    凤翎一愣,吐吐舌头,吃吃笑起来。

    “太师你组的这叫什么狗屁内阁?简直就是茶馆闲谈。原来外朝的男人也和那些宫娥一样喜欢嚼舌根啊。”

    “哦。你到能做得,我们到说不得吗?”

    “说不得。毁谤天子是要割舌头的。”凤翎故作生气地鼓起嘴。

    “那你大概要把整个朝堂上的舌头全部割下来了。”

    “能炒一盘菜了。”

    “能的。一半炖,一半炒。”荀朗一本正经地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就叫个‘文武并用’好了。”

    “其实吧……”天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顽皮,“内阁里其他人的舌头都可以保留,有一个人的舌头,切一切就够一盘菜了。”

    荀朗扯着嘴角,望着她:“你是说……光禄丞董奉孝?”

    天子一拍腿,哈哈大笑。

    “对对对,就是那个‘淫者爱淫’。哎哟,可把我乐死了。你听那天他读那个陈情表,我的亲娘啊,那叫一个精彩……不行了……现在想来还是笑得受不了。”

    见到昏君乐不可支的样子,荀朗摇头苦笑。为大舌头的董大人非要掰扯“仁者爱人”的道理而默默“哀悼”。

    凤翎又朝小宝扔了块甜糕。

    “昨天整个内阁都在欢快地流传我家‘大皇子’的典故吧?”

    “也没有。”

    “嗯?”

    “因为刚传了一会儿,便有个人听完了典故不大高兴,黑着一张脸出去了。”

    “谁?”凤翎迷花眼笑,越发兴致勃勃。

    荀朗故意顿了顿,微微笑着,一字一句道:“二皇子的‘生父大人’。”

    天子听见“生父大人”的名头立刻变了脸,愤愤然道:“原来是那个贪杯好色的狗东西。他倒还知道回朝。为什么不在长乐坊醉死?”

    荀朗一愣。

    “你并未曾出宫,如何知道他……”

    他本想追问,但见天子面红耳赤,气愤难平的样子,便谢谢放下了杯盏,识相地转变了话题。

    “等那只毛熊王妃来了。你家大皇子可有得乐了。我只求你把它们的‘寝宫’安排得离内阁远一些,别让我总是从毛熊窝里挖你出来看奏表。”

    “没问题。”凤翎得意地笑道,“我早知道你这人爱干净,嫌我邋遢。我已经问鸿煦讨了幽篁馆。等他家老娘回斋宫了,那里就是我家小宝的天下了。”

    “帝君他……竟容你在文澜苑里撒野?”荀朗听了,暗暗咬牙,脸上却笑得更加和蔼。

    凤翎眉飞色舞,说得更欢。

    “那里最多箭竹嘛。谁曾料鸿煦这个书呆子竟是驭兽的行家,今日若不是他用竹子引开了小宝,我的腿都要被它抱断……”

    天子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忙往口中塞了一块桂花糕,再不言语。

    凤翎小心地望了望荀朗,见他自顾吃茶,眉眼恬淡,无事一般。

    她忖了忖,终于寻到了新的话题。

    “你上回说秦逸最近新讨了老婆?”

    “不错,正是那个流云。”

    “替我给他送一份贺礼吧。”

    “已经按成例……”

    “不要按成例。要按亲王娶妃之礼。”

    凤翎看出了荀朗的疑惑,又朝毛熊丢了块糕,笑笑道:“秦逸是朕的亲舅舅,又要送我家小宝一个好媳妇。朕该好好感谢他才是呢。小舅舅和小舅妈收到外甥女丰厚的贺礼,一定会十分欢喜的吧?”

    荀朗明白她的试探之心,便淡淡笑道。

    “只怕欢喜之外更会惶恐吧。僭越的恩赏要比责罚更加吓人呢。”

    “说得也是。子清,你说秦逸他……会不会收呢?”凤翎的眼中闪过一丝犀利,“‘九州赖秦侯,千里有骏达。’诸侯刺史们的赞扬,还真不是随便胡说的。”

    荀朗也正了色,沉声道。

    “秦骏达是当世奇才,虽然我们放出的这条活龙还没有养得全须全尾,又一直在少昊四州韬光养晦。可是主公手里的屠龙之剑,却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

    “恩。”凤翎蹙着眉,自顾喃喃道,“他还没有全须全尾。那一条大恶龙却已经要醉死了……”

    天子咽了口茶,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阵最让她糟心的那桩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