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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宋青书的故事(番外 一上)

      昭国定业七年,宣国公叶瑶华奉旨前往甘肃定西,与北元就开通互市一事签订合约。

    此时,是中原安定之后,第一次与北元止息干戈,坐而谈判。

    咔嚓——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至。

    雨水如瓢泼一样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谢熙和周禾抱着湿透的行囊冲进庙里,一路狂奔让他们呼哧呼哧的直喘着粗气。

    谢熙抹了把脸,狼狈的甩了甩袖子,四下看了看,说道,“真是亏得周兄你知道这里有间庙。好歹能避一避雨——唔、这里地方倒真是宽敞。”

    周禾找个了灰尘较少的角落把行囊放下,人整个都要累瘫了,“说实在的,我刚刚还担心这庙会不会倒呢。不过现在看比去年我路过的时候看着好多了,说不定是有善人花钱修整了吧。”

    “贤弟,先坐下歇会儿吧。”周禾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扒下来,又在行囊里找到油纸包裹的干衣裳先把自己裹起来,“现在也没法子生火,只能先忍着了。”

    谢熙嗯了一声,整理出个干净地方坐下来,不徐不疾的拾掇自己。同样是擦头发换衣裳的动作,谢熙做来可比周禾要文雅多了。

    收拾的差不多了,谢熙才感慨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然如此啊。以往在家中苦读,纵然是以文会友,也没有外出几个月历练人。”

    周禾哈哈一笑,“贤弟等了三年,今年秋闱也该下场了吧?贤弟可是大昭定国以来第一个十七岁的解元郎啊,当初你没参加秋闱跑出来游历,多少人想都没想到!”

    谢熙扬眉一笑,“还不是因为周兄你邀请么。”

    “哎哎——贤弟你可莫要赖在我身上,”周禾装模作样的摇头,“拐跑解元郎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啊。”

    谢熙失笑,又问道,“周兄同样是沉淀了三年,今科也该参加了吧?”

    “正有此意啊。”周禾眯着眼睛把干衣裳使劲往身上裹了几下,“眼下百废待兴,正是你我为国出力之时。两年前陛下设置内阁,未来——大有可为啊。”

    谢熙一笑,“陛下能马上打天下,但正需要以文治天下。”

    两人相对而笑,眉宇之间都有着一展胸襟抱负的期待和渴望。自七年前,大昭立国,有远见的读书人就都看到了无限的未来。

    咔嚓——

    又一连串的闷雷声响。

    周禾裹着干衣裳站起来透过木窗往外瞧,同时喃喃道,“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挺不了了。”

    谢熙突然皱了一下眉,忽地伏地听了听,“周兄,有马蹄声!”

    谢熙懂一点武功,耳聪目明要胜于寻常人。

    周禾立马趴在地上,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整齐划一啊,在这么大的雨里?不能是哪里的精骑吧?”

    两人相对着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是同样的问题——躲起来?还是不躲?

    两人所在这块山头叫做金山,而今是昭国边界,再往北五十里,就是北元的地盘。

    前几年,北元骑兵时有犯境,也就是近两年,昭国与北元龃龉减少,才少见北元骑兵的影子。

    谢熙一咬牙,“先藏起来再说!小心无大错!”

    周禾点头,两人同时开始收拾东西,但庙就这么大。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能清晰听见马嘶声了。两人只能先躲到了佛像后面。

    战马希律律的长嘶声传出很远,在漆黑的雨夜里更显动魄惊心。

    “主上,这里有个破庙,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一个猎户打扮的大汉狠狠抹了一把脸,但是雨太大,只能让眼睛睁开来,“人能扛得住,但是马快不行了。”

    被十几个精骑护在中央的中年男子点点头,沉声道,“进去休息,点火做饭,两个时辰之后再走。”

    瓢泼大雨中,人的面目都有些看不清晰,但却更显得这人气势静若沉渊非同寻常。

    那汉子带着人先进了庙里查探。他走进门目光一扫就皱起眉来,当即转身走出去,躬身回禀,“主上,庙里有人藏起来了,看情况应该只是普通人,估摸着是听见咱们马蹄声害怕躲起来的。”

    “不必理会。”男子翻身下马,摸了一下拇指上带着的扳指,“收拾一下,请他们出来一起烤火,如果发现不对——”

    男子沉沉一笑,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谢熙和周禾没料到竟然被人一眼看破,惊疑不定的从佛像后面走出来。

    庙里面不一会儿就燃起了篝火,手脚异常麻利,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老手。

    谢熙和周禾被人说是请——但其实不知道怎么那自称是下人的伸手一抓,就被压到火边坐好。

    谢熙悄悄的看了一眼同样在对面烤着火,一看就是头领的那个男子。却正巧对上那人的眼神,谢熙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人生的剑眉星目,肤色微白,下颚微尖,并未蓄须,但却能看见细微的胡茬,让这张俊朗的面孔上带了几分沧桑。年纪说不上轻,估摸着三十五六岁模样,称得上正值盛年。

    ——但那一双眼睛,那眼神——太深太冷也太锐利!看着能让人一眼凉到心窝里去!

    谢熙中举之后外出游历,凭借才名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人物,甚至还在老师引荐下拜访过当今宣国公叶瑶华与阁老叶夕,但无一人能有眼前人的气势。

    反倒让他想起年幼时远远见过的、当时还是宋昭王的皇帝。

    周禾同样被这男子的气度惊的不轻,他干笑了一声,拱手道谢,“多亏了先生借火,不然我与谢贤弟都是文弱书生,淋了雨非得受凉不可。”

    周禾年纪较谢熙大上几岁,见的事情更多一点。他心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碰上这一群人可是祸福难料。

    “两位客气了。”男子微微一笑,眼尾带起些微细纹,身穿宝蓝色的外裳,在红彤彤的篝火映衬下,显出十分雍容豁达来,“相逢就是有缘,到不知两位怎么会深更半夜在此避雨?”

    即使这人看着态度亲善,但是积年累月身在高位的人,即使是刻意收敛气息也藏不住那份与众不同的深不可测。

    周禾心中思索,干脆哈哈一笑,开始讲他是怎么把谢熙拐出家门游历天下的。

    这男子也就听着,时不时微微挑起嘴角,等着周禾讲的口干舌燥告一段落,他才笑道,“原来两位都是定业五年的举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看两位的年纪,实在是年少有为。”

    男子的目光移向谢熙,忽地叹了口气,“我听谢公子的口音似乎是湖北人?”

    谢熙微微一愣,才点头道,“正是,在下是湖北襄阳人士。”

    “湖北襄阳府啊……”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湖北襄阳府武当山风景绝佳,谢公子去过么?”

    谢熙点头,“几年前曾去过一次,添了香油供奉。”

    “哦?”男子饶有兴致的微微挺直身体,“武当山紫霄宫现在还收外人供奉?定业……呃……陛下没有专门供奉香火钱吗?

    皇帝供不供奉,这哪能是普通人知道的事?

    谢熙说道,“在下不知,但陛下出身武当天下皆知,想必定有反哺。”

    “是啊,他的出身,天下皆知。”男子轻笑出声,“那么这些年,他一直未曾踏上武当一步,在你们读书人眼里,定是极为不孝吧?”

    “这……”

    谢熙和周禾相互看了一眼,谢熙才恭恭敬敬的说道,“陛下日理万机,非是我等常人能推测揣度的。”

    男子掀了掀嘴角,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笑,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进来,“你既想知道,为何不来问我?”

    ——只这一句话,犹如一滴冷水滴入油锅一般。

    谢熙和周禾只见眼前这人的神色剧变,面容带上明显的挣扎和恍惚,而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庙中的其他人都蓦的站起来,不约而同的各司其职护在男子身边。

    下一刻,破旧的庙门被人从外推开,七八个人从外走进来,而后两边分开,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脱下蓑衣和斗笠,谢熙方一见那人面孔,当即大惊失色。

    那人容颜俊美,乌发如墨,身着赭红色外裳,更衬得肤色如玉,但眉间微微蹙起,略深的两道纹路显出了这人早已非是青年。

    那人双目略微一扫,就带着说不出的凌厉和慑人气势。

    谢熙好像被那目光刺了一下,张口结舌的僵立原地。

    ——自己就找个破庙避雨而已,怎么就碰见皇帝了呢?

    待他反应过来,就拽着周禾,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躲着了。

    皇帝根本没在意其他人——应该说,自从皇帝的目光落在对面那男子面孔上之后,他的眼里就没有别人了。

    好半晌,谢熙才听见皇帝微哑的声音,“广元一别,至今十五载春秋,你……”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竟不见我,就要走吗?”

    “相见怎如不见。”男子声音沉静,负手而立,微微侧头避开了来人视线,“国主而今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区区旧事又何必挂念。”

    皇帝冷笑,“这句话——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来说?”

    男子神色怔忪,半晌方缓缓抬起头,与皇帝四目相对,“我归漠北,君驻中原。今时今日,又有何可说?”

    静默半晌,皇帝忽然沉沉的叹息一声,“我得到消息,知你亲来定西和谈,就连夜从京城赶来,路上片刻也不敢耽搁……你竟真的不等我。”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皇帝苦笑,眼睛眨了几眨,水光一闪即逝,“汝阳王府我一直给你留着,里面与当年一般无二。”

    汝阳王心中沉重,负在背后的手微微颤抖,“有汝阳王在的地方才是汝阳王府。”

    他的目光落在皇帝面孔上,好半晌才叹息道,“青书,你还是当年模样,我却是老了。”

    庙外传来马蹄声,还有轻微的衣带刮蹭声——听在武林高手耳中,一听便知此地已经被围的风雨不透。

    汝阳王下属们各个色变,不约而同的看向汝阳王。

    汝阳王早知两国和谈一事困难重重,即使是谈成了合约,北元内部看不得他活的人也大有人在,这才轻车简行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不想仍然被人堵在此地。

    而今,他所意外的,也只是堵他的人——竟然会是宋青书!

    宋青书神色变得平和,他轻轻吁了口气,“在我眼中,却没有丝毫不同。”

    “那一年大漠之中,你我二人困于冰洞,同心同德不离不弃。而今想来真是轻松快慰。”

    宋青书笑了笑,眉宇间带着些微回忆的色彩,柔和了凌厉的气势,“也不知今时今日,王爷你杀鱼的本领,是否一如当年。”

    王保保呼了口气,勾了一下唇角,“今时今日,哪里还用本王亲自杀鱼。就是青书你,说不定也许久没见过活鱼了吧?倒是当年,青书在汝阳王府做客时,你我朝夕相处,才快慰平生。”

    宋青书摇头失笑,“王爷果然一如当年,即使是口舌之争,也不愿认输。”

    王保保挑起一边眉梢,“你不也是一样?”

    二人相对而笑,神色温柔,犹如闲话家常,也如故友重逢。

    但这一笑之后,宋青书神色便已冷然,“朕还记得,当年汝阳王曾夸下海口——对朕说,莫要落在王爷你手上。今时今日,又当如何?”

    王保保早知私情叙过之后,便是立场再次针锋相对。即使两国和谈,但能悄无声息的除去自己,无疑会给昭国带来很多的便利。

    十五年来鸿雁传书,王保保可以说是天下最了解宋青书、甚至是唯一心知宋青书蜕变的人。

    少年时宋青书便工于心计灵巧机变但仁义为怀,青年时揭竿而起——无数次战役早已让他原本还略微柔软的心变得足够冷硬。

    等到如今,江山初定——他已变得真正的心狠手辣翻手无情。

    纵然经常能听见昭国国主是仁德之君这种话,但王保保心里清楚——生当乱世,如大浪淘金,真正的仁德之人是最容易被拍死的。

    当年那个与自己为蒙古人和汉人、好人还是坏人做口舌争竞的少年,早已在时光里悄然隐没了。

    一切就如当年他与宋青书所说的,天下江山权势生存面前,感情算得上什么?男儿丈夫生于世间,情爱两字在许多东西面前都太轻了。

    是以王保保心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扬眉一笑,“当年国主曾说,若是落在本王手上,甘愿自绝以求痛快。”

    宋青书环视一周,如有所指的看着王保保身边亲卫,淡淡道,“倒是有不少故人。”

    王保保不徐不疾,从容笑道,“能得国主以故人相称,是本王这些随从的福分。本王自十三岁从军,南征北战二十余载,多仗他们舍命护卫……他们与本王不同,国主可否念在故人二字,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青书微微侧头,似笑非笑道,“轻飘飘几句话,就是汝阳王求人的态度么?”

    王保保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微一喟叹,“想不到陈年旧事,国主竟记得这般清楚。”

    王保保说的正是当年在广元分别之际,宋青书于众目睽睽之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求得黑玉断续膏之事。

    王保保虽位高权重,但却素来能屈能伸。他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跪下来,连叩了三个响头,“求国主放他们一条生路。”

    “王爷!”

    “王爷——我等甘愿追随王爷!”

    王保保手下亲卫们眼眶通红。异口同声。

    宋青书玩味一笑,“汝阳王,你该知道——你这些亲卫追随你多年,手中沾了多少汉人鲜血。今时今日,我该放他们吗?”

    王保保站起身来,神情平淡无波,说道,“放与不放在国主,但与求不求却在本王。”

    宋青书呵了一声,直接摇了摇头,斩铁截钉的说道,“汝阳王,你这些亲卫,朕决不能放。”

    宋青书所说一如王保保所料,所以王保保并不意外。

    宋青书又说道,“朕想请汝阳王回当年的汝阳王府看看,汝阳王意下如何?”

    庙中又静默下来,唯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汝阳王。

    王保保微微眯了下眼睛,他忽地笑了起来,“本王觉得……不如何。”

    “本王若是深陷昭国,便是蒙古人的千古罪人,他日再无面目回返漠北。”王保保洒然一笑,“青山处处埋忠骨,本王死得其所,有何可惧!”

    “好!”宋青书轻轻鼓掌,“这才是朕心中的汝阳王。”

    他的声音微微一低,隐约带着几分**,“不负我——”

    ——不负我一生所爱,半世相思。纵然时移世易,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这一世的真情,总算没有白白安放,也没有白白辜负!

    王保保眉梢微挑,眉宇间雍容气度更胜当年初见时的金尊玉贵。

    宋青书眼神一厉,他深深的看了王保保一眼,嘴唇微微颤抖,一个杀字在唇边绕了好几绕,竟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十五年未见,只能在梦里出现的那人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只要这一个杀字吐出去,天下间就再没有汝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