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身边那“一个都尉”、“二十五个夜游骠骑”，是他用玄焰神剑的“分身”和“幻视”法术营造出来的，寞琅道管这叫“量子分身”和“光学伪装”，除非是资深寞琅道众或者司幽人、棱灯人、坤阳人之类，宇内众生没有能识破的。

    风堃与烈山，双方皆假托栗都圣旨，今朝狭路相逢，冒牌撞冒牌、骗子碰骗子。风堃的手下晓得自己是假的，却不晓得烈山更是假的，还以为荆红羽当真派人到了，气势上先输了一头，好半天扯谎圆话，唯恐闹出大事来；烈山晓得两边全是假的，早就操好了以假打假、诈唬冒牌的心思，言谈举止自然越装越像、越演越真——　干骗子这行，第一条就是心细胆大、敢于诈唬，给人个“假货怎敢这般气势？这般气势决然不假！”的直觉。在这方面，烈山还真是位老资年——　他自打识字年岁便懂得坑蒙唬骗、拐带**了，卫都之母锦萍便是遭其诱拐，牙还没长齐就做了雍国世子妃。

    门外那些只是小兵蛋子。把领头的唬住才算成功。

    风昀夫妇与空酌月引烈山至左厢堂，望见一位头顶箬笠、身披锁甲的军官在独自用饭，左右是风府丫鬟伺候着。他身形敦胖，憨态可掬，面相老诚，打扮、气度均不似寻常武将，一看风昀等人进来，连忙置箸离座、驱步肃拜：“风员外好。”

    “季将军好。”风昀近前作揖，介绍道：“娄将军，这位是羽林都尉季狼慧；季将军，这位是羽林都尉娄莽德。二位乃羽林同僚，且一前一后奉旨护送小女入宫的，想必是老相识了罢？”

    “当然是老相识了！季老弟，数月不见，福态有增无减啊！”烈山先发制人，亮出百般亲热架势，比见了铖铩还亲热。不过面前这个季狼慧确乎有点眼熟，可能在两仪殿上见过？

    “那是那是，又叫娄大哥见笑了。没办法嘛，上边管不住嘴、下边迈不开腿呀，嘿嘿！”季狼慧亦是应对如流十分亲热，连一瞬一念的疑迟也没；加上他满脸憨萌，笑起来令人防备尽卸、戒心全无，烈山隐约感觉自己碰到敌手了——　当然，对季狼慧而言也是。烈山不认得他，他可认得烈山，谁叫他是带着任务出门的呢？只不过没想到会在此地巧遇罢了。

    一个词概括：冤家路窄。

    没错，季狼慧明里是风堃的人，暗里是荆红羽的人。风堃察没察觉季狼慧是荆红羽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特务？谁知道呢。风堃敢派季狼慧假托圣旨、冒欺君之罪来接紫凌，想必对他十分信任？也不一定。没准风堃早已看破季狼慧身份，故意派他办此大事，目的就是叫荆红羽看见并且放心——　风堃何其精明，猜透荆红羽七成心思不在话下。这次迎接紫凌入宫，说白了正是荆红羽的旨意，但“无需她亲自安排，假以他人之手即可”；这个“他人”，便是风堃。他们君臣二人亦敌亦友、斗而不破，彼此揣摩多年，早就心有灵犀了，斗到后来竟变成无需言辞沟通、自然配合默契的“双赢”局面，互为己用、各取所需，连蓝月望都被蒙在鼓里。若季狼慧真的已经暴露，那么同步于上，其特务工作必然日趋复杂，越发像个双面细作，或是承担中间环节的“暗箱”，使君臣二人可以从他身上读取来自对方的信号与暗示；更妙的是，这些信号、暗示高度依赖于荆红羽和风堃之间的默契，相当于自带加密，第三方根本无从破解，即便抓住季狼慧严刑拷打也没用——　他，季胖傻，撑死只是个邮差，书信内容什么的，他真不知道啊！

    季狼慧不是个心眼很多的人，但他很擅长完成上述工作，尽管大都是在毫无自觉的情形下。何况他还有个“善于博得他人信赖”的属性呢。

    烈山、季狼慧各自演戏，风昀也没多想。几人寒暄少会儿，议论到“圣上焦急，不宜久等”，便由风昀引着，一同往闺院去了。

    五人离开厢堂，步入左廊院，绕行影壁墙，穿过垂花门，走进一片精致小巧的园子，其间亭台廊榭、湖石花木、小桥池沼，却都凋败不堪，墙壁灰粉脱落，被青苔藤蔓霸踞几尽，一派衰败的翠绿交织着青瓦白墙、颓廊丹柱，沧桑的古轩旧阁从积覆着几寸厚腐草枯叶的地上耸拔突起，斗拱飞檐挑载星夜，风灯遍垂，昏明如暮，略有几分桃源见忘的滋味。倘能仔细打理一番，定居于此，想必仍是件乐事吧。

    “员外好大宅院！”季狼慧咋舌。

    风昀苦笑：“重任在肩，不得不大。”

    烈山与空酌月听得懂话里意思。季狼慧能不能懂就不好说了。

    “为了小女，老朽也算是将天底下能人央求遍了。”风昀叹道：“听说妖魅精怪皆有飞空视地之术，老朽恐怕小女被他们掳去，便请司幽人修造了一座水底闺宅，令小女藏匿其中，寸步不许出离。如今想来，小女实在太苦了！……”

    “水底闺宅？”烈山来兴致了：“员外可否引我见识见识？”

    风昀道：“这个，恕老朽绝难从命。”

    “为何？”季狼慧也有兴趣。

    空酌月摇扇插话道：“修造水下宅邸，非人间工匠可为。司幽人立有规矩，不可将天机泄露凡人。风员外也是没奈何呀。员外，我想你也没进去过吧？”

    “诚如公子所言。老朽从未进去过。”风昀道。

    烈山清楚这个规矩。司幽人时常帮助凡人，也授予凡人许多知识，但他们赐予的、教授的，全都在凡人的能力范围之内——　也就是你拼了老命勉强可以做到的那一类。司幽人原则上不会将超越时代、超越俗世极限的的东西供给凡人，炽霰从古至今只有过一个例外：豢龙氏。

    他们沿小池，循幽廊，穿假山，过巧矼，路亭榭，至小园北端尽头。此处有一堵矮墙，上开一圆门，入之即至闺院；院内东西侧各一排厢房，正北一座堂屋，看不出风昀口中“水底闺宅”的迹象在哪。众人入堂上坐定，风昀便吩咐丫鬟去请小姐出来面客。不多时，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身材瘦小的白衣少女，冉冉飘上堂来。烈山打眼看去，不由得身心一震，脉搏为之停滞——

    就是她。

    那位梦中的少女。

    表面上看，她只是个姿色平平、微笑甜美的小丫头，尽管她的所谓“微笑”仅仅是不苟言笑间偶尔乍现、令人难以捉摸的碎片丝缕。她的肌肤光洁、苍白，她的眼神单纯、无辜，她的……

    不，不对。不是这样。

    一个无形无质、不可名状的诡怖世界悄然吞噬了烈山。一生阅人无数、能言惯辩的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　甚至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口哑辞穷。紫凌，这位并不美丽的白衣少女，他看不透她，一丝一毫也看不透；他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她、形容她——　她身上那种与世隔绝、似疯非疯，那种透着灵性与神秘的表情，那种并存不悖的纯真与凶残，那种深藏不露的成熟感与心机感，那种深邃幽怨的灵气、不动声色的威胁，那种恍如鬼魂的、仿佛超越自然却又自然而然的飘忽不定，那种……

    烈山如坠幻梦。他难以确信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他不敢想象世间居然活着这样的“人”，这样的生物。他回忆起了白山那幅上古魔女芙兰蒻黛（jodelle　feland）的画像——　恐怕唯有她那种灵异气质才能模拟紫凌的万分之一？但是紫凌，这位长相普通的少女，却拥有一双美得令人称奇的眼眸，一双说不清是幽蓝还是湛蓝的眼眸，一双隐约镶嵌着许多“璀璨星点”的眼眸，宛如星辰浩瀚的茫茫宇宙——

    ——　不，那就是宇宙。

    她注意到他了。

    紫凌凝视烈山，一动不动地，仿佛冻结了时间、空间，冻结了太极乾坤。她的眼神似乎警觉、惊恐，又似乎淡薄、宁静。她盯着他，朝他微笑——　她真的在“笑”吗？我真的没看错吗？她的唇角真的隐约翘起了吗？——　寞琅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　她在贯穿我！！！她在吃我！！！她在——

    “……凌儿，这二位是羽林都尉娄将军、季将军。还不快快行礼？”

    得救了！风昀无意间救了烈山！一语既发，黑暗冰消，世界霎时间恢复了正常。烈山心旌摇动，惧悸丛生，浑身冷汗淋漓，湿衣黏肤难受，每条经脉、每根筋骨都似散架了一般，连维持坐姿犹嫌吃力。紫凌现身至今不过几秒，不过几秒啊！对烈山来说却比亿万年还要漫长！单凭露面，单凭气场，烈山便被震慑；一个眼神，一个对视，烈山便遭击垮！

    “民女风氏紫凌，见过二位大人。娄大人万福。季大人万福。”

    紫凌向烈山、季狼慧两人依次行礼。没错，是梦里的声音。就是她！烈山平复呼吸，竭力不让周围看出来，却只瞒过了季狼慧和风家人。他全然忘记了还礼，只顾上下打量她，一面沉浸在恐惧和狂喜中，一面反复确认着她究竟是不是“那个女人”。这还会错？！这还能有错？！当然不会！当然不可能！她就是梦中所见的那位少女！千真万确！但他害怕，他太害怕了，害怕这又是一个梦，害怕这仍是一个梦！黑焰已入我手，紫凌亦唾手可得！寞琅在上！箐女在上！师父，您看到了吗？！学生就要大功告成了！豢龙氏就要称帝了！就要入主龙都、君临天下了！——

    烈山险些失声叫出“是你”二字来。空酌月满意地品咂着他的反应，悠悠一句：“娄大人，您，与风小姐，好像，不是首次见面？”

    风昀闻言讶异，惊且问道：“娄大人见过小女？”

    烈山腹中纷纭交错，一时间扒不出好托辞，只得顺水乱推舟：“娄某今日酉初入城，见街巷空无一人，唯一少女独行市中，视吾若无睹，装束、仪容、气度均与女公子不差毫厘。敢问员外，女公子今日不曾离开府上？”

    风昀极为干脆：“不曾。莫说敝宅，小女出生以来，内闱亦未尝出过。”

    季狼慧道：“娄大哥，世道狼奔险恶，以闺阁小姐之弱质，怎敢独步街头于日薄崦嵫时辰呢？愚弟来得稍早，一直在员外府上，小姐确实不曾出门。”

    空酌月冷笑：“按你们说法，是妖魅变幻风小姐形貌招摇过市了？如此恐非吉兆！”

    “妖魅？！”风昀又犯糊涂了：“空公子，果有妖魅假冒小女么？！”

    众人皆倒。空酌月无奈，反正自作自受，只得与风夫人一起劝住风昀，说明绝无鬼怪妖魅诸事，刚刚是玩笑话，好容易才让风昀释了疑惑，点头连称“公子所言甚是”。人糊涂了实在没办法。

    既见紫凌，烈山开怀难捺，将莫先生“茔虿将至”的警告抛却脑后，栖迟风府，品茗坐谈，未知光阴既去，其间贪瞟紫凌不已，越瞟越顺眼，越瞟越称心。只见紫凌在丫鬟服侍下往母亲手边坐了，捧过她们奉上的糕点糖果，一语不发，端庄大方地自用；她那素丽无瑕的冰纨深衣，天女般蜕弃俗尘的气派，还有那种不知是静是动、独一无二的清新娴雅——　寞琅在上！箐女在上！多美妙的一尊**！……

    可是抛开气质不谈，实话实说，紫凌的面容多少让烈山有些失望。

    看来是被莫先生“彼女佳人，尘世至灵，亘宇极媛，旷宙绝姝”一类的胡话误导了？梦中的紫凌始终幂笠遮面，烈山无数次幻想过她的容貌会是何等冶丽绝伦、惊艳三界；谁料想今日一见——　在栗国女子中间可谓垫底啊！至多与雍女血脉、“貌仅中人”的仉寒翠持平，尚不及吴云月、谢舒琴水准，与荆红羽、谢舒玉二人相比更是差若霄壤！怎会这样？！？

    但毕竟是位年未豆蔻的**。妍媸暂且不论，毕竟是烈山最爱的那种。而且烈山从不以貌取人，所以转瞬之后，他的心思又被紫凌身上那股莫名独特的气质吸走了……

    空酌月继续观察烈山，面泛微笑，不做声色。依空酌月与莫珞翮二人计划，紫凌越早受孕越好，往后一百余年的事情才能按部就班；之所以要把紫凌交给烈山，很大程度上正是奔着“及早受孕”这一目的来的——　**，炽霰皆爱，而烈山尤爱。要让紫凌早日受孕产子，烈山可谓不二人选。

    不想这些了。

    空酌月轻啜茶水，漫不经意，神不知，鬼不觉，冥冥之间，“清场”指令启动：

    “任务结束。清空场地。销毁设施。”

    离阳的使命完成了，风氏也一样。不用再重置一切，不用再重构尘世的记忆。这是最后一座用以孵化紫凌的离阳，最后一户用以生养紫凌的风家。百千载如梦的光阴，千万次可怕的轮回，万亿条无辜的生命，只为这一刻，只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