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后记
“哥哥,你好了没有?我要进去啦…”
并没有留给里面人回应的时间,门缝被推开,一颗用兔绒线球顺着发沿扎了两个麻花辫的脑袋挤了进来,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
东陵征无奈地转身,一边系着衣领,一边冲她勾了勾手。
“嘿嘿,哥哥我来帮你!”小姑娘六七岁大的模样,身穿蓝色缎裙,齐刘海下圆溜溜的大眼睛乌黑明亮,献宝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喏,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东陵征系好衣领,又挑选了几条与衣服相配的腰带放在腰间比划,瞥了她一眼,嘴里应道:“是母亲新给你订的簪花取回来了?”
“不是不是!”
“那是萧叔叔又偷偷给你带了些什么古怪玩意儿?”经过对比,最终选了一条藏蓝色绣黑丝的蟒纹腰带,端正地束到了腰间。
齐人高的镜中映出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出那飞扬入鬓的斜眉,一双眼眸如漆如墨,鼻梁高挺,唇角似笑非笑,当真朗朗明月,玉树从容。
“萧叔叔带回的这种镜子当真清晰,本以为我大瀛已是无可比拟的强盛,却不料海外自有高人在,不可自满懈怠啊!”
“好啦好啦,我可不管这海外有多么强大,只要这镜子能让我挑剔的俊致无双的哥哥满意,那它就功德圆满啦!”
“小丫头,又拿你哥哥寻开心?”东陵征佯怒,一转身把妹妹东陵荞抱到身前,捉她痒痒道,“无事不登门,快说你那盒子里又装了什么东西打算整你哥哥了?”
东陵荞被闹的咯咯直笑,讨饶般地把盒子举到他面前,断断续续道:“没…没什么啦…是母亲让我…给你送来新的玉冠!”
“…哦?”东陵征怀疑地睨了她一眼,接过盒子打开,却发现里面真的放着一枚雕琢精致的玉冠。
“母亲亲手设计的样式,好看吧?”东陵荞支着脑袋趴在他身边,喜滋滋道。
东陵征刚入弱冠之年,本应在今年三元及第,却不料跟他萧叔叔一个遭遇,因长的太好看而被新皇点成了探花。为此,他的母亲还专门进宫跟新皇吵了一架,皇后也关了寝门让新皇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然而最终还是连累了他在上朝时被皇帝陛下处处看不顺眼。
比他大六岁半的小叔叔操着长辈的语气这般开导他:“盛哥儿莫要在意,这是当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变老后,看着比他更年轻好看的男人出现时的正常排斥反应。陛下如此,我哥哥你父亲也是如此…你没觉得,自从有了小荞荞,他就不怎么待见你了吗?”
东陵征深吸两口气,在心里默念这小子是我小叔叔,是长辈,当着朝臣的面把他揍一顿是不符合君子之行的,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眼神微眯道:“在我一会走路说话,还没有小荞荞的时候,父亲就嫌我霸占着母亲,不怎么待见我了。”
“哦?你这么惨啊,想当年我四岁初见你父亲之时,他还是很喜欢我的,走哪儿都带着…”东陵泱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的大侄子,啧啧嘴同情道,“果然人不能只长大了好看,小时候也得可爱啊!”
东陵征黑着脸看着他摇头独自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追上去揍人了。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哼…”东陵荞见哥哥盯着玉冠愣神,感觉自己被忽略了,撅着小嘴扭过头去,不要再理会他。
东陵征回过神来,叹口气讨好道:“好妹妹,这回是哥哥以小人知心度佳人之腹了,就莫要生哥哥的气了吧?”
“哼!”东陵荞依旧不转回来,大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扬着小脸道,“要不,你让我帮你束发,我就原谅你了!”
“成成成,我妹妹说什么都成啊!”东陵征认命地应道,只觉得任她胡搞一回,自己再重新束过便是了。
东陵荞抿嘴笑着指挥着他坐到了地上的垫子上,这样刚让她够到头顶。
“哥哥你闭眼,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看他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东陵荞眼中戏谑一闪而过,拖着嗓音道:“我要开始了哦——”
手下翻转不停,一阵捣腾。
半刻钟的功夫,终于开口道:“哥哥,你默数十个数后就可以睁眼了,不许提前哦…”
“嗯哼…”东陵征无精打采地应道,“一、二、三……九、十……东陵荞!!你给我回来!!!——”
屋内传出的咆哮声,让东陵荞拌了个跟头,顾不得旁的赶紧掂起裙角接着往外跑,直到跑出了哥哥的院落,才倚着墙角喘粗气,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却晶晶亮散发着兴奋。
东陵征满脸黑线地一点点把被妹妹打成结的地方解开,又把冲天的麻花辫放了下来,最后觉得长发被整的不够顺滑了,干脆脱掉一身的装扮,重新沐浴更衣。
半个多时辰后,安平公府世子爷衣着精致地从房里走出,脸却沉的吓人,碰到个婢女问到:“小姐呢?”
“回…回世子爷,小姐说她先回镇国公府寻表姐们一起去别庄了,让世子爷自去与她们汇合。”
婢女颤颤巍巍地回话,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敢动,低着头忐忑待着。好不容易听到头上传来低低的声音道:“我知了,退下吧。”顿时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去。
东陵征揉揉眉心,父亲和母亲去送萧叔叔出城未归,妹妹又跟别人走了,小叔叔也不知去了哪里,一个个的都不让他省心。
打马上街,两边不时掷来的花果和姑娘们倾慕的眼神,都没能让他打起精神。想起金榜题名后,和永安侯府、永阳侯府、昌文侯府等公子哥们在塘栌喝酒时,大家说起今后的打算,他脑中的一片迷茫。
自小资质甚高的他,似乎做什么都非难事,然而他却还看不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人们总爱拿他与父亲来做比较。当年惊才绝绝的盛京美玉突然入了西北大营,一战成名,再战而无不胜,直到前年右将军赫连墨启因旧伤突发辞世,成为了如今大瀛说一不二的重将。
将军府中老夫人早年就去了,那位箬夫人也没能挺过难产,赫连将军未曾再娶,独自一人抚养着独子赫连明轩。
记得在赫连将军弥留之际,父亲和母亲被请了过去,临终将明轩托付给了他们。母亲回来后,眼睛红红的,拉着比他长三岁的沉默少年对他道:“征儿,以后明轩就是你哥哥。”
那位少年替赫连将军守了三个月孝之后,提出要入舅舅卫瑢的师门学艺,母亲与他长谈后,便应了下去,让自己亲送他至山门下。
分别时,他转过身开口对自己说了第一句话:“东陵征,你认为这个天下能太平多久?”
东陵征愣了一下,回答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古往今来之顺态,何需估言?”
“哈哈哈不错!这个世道已太平太久了,翻云覆雨转瞬即来,愿待我学成之际,用武之时的到来不会太久!”目光凛冽,锁定住了他,“东陵征,你也不要自甘安逸,下次相见之日,莫要让我失望!”
说罢,少年稳步向山上走去,背影决绝。
如今算来,离他相约的五年之期,就只剩下三年了。
东陵征轻舒口气,只觉得恍惚着自己竟绕了远路,脚下用力加快了马速,向禺山方向跑去。
远远着,就见白发苍苍的荣管家依旧笑眯眯地守在门口等他,催马到了近前,招呼道:“海伯,怎么还等在这里?”
“算着时间世子应早该到了,便想着在这里等一等。”荣管家让家丁接过缰绳,随着他往里走去。
“嗯…路上耽搁了些,妹妹和母亲他们都到了吗?”
“都到了,小姐刚才还念叨着您呢。”
“嗬,那丫头会…”
“哥哥!你终于来了!——”东陵征正冷笑着摇头,就见前面那口中的丫头向他跑了过来,跳着扑进了他的怀中,好似没事人一般。
东陵征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接住她,抱起后再轻轻放到地上,刚酝酿着情绪准备板起脸来,面前的丫头却先摆出了可怜巴巴的模样,扬起头把下巴抵在他的腰间嘤嘤道:“哥哥你不会还生荞荞的气吧?荞荞知错了。”
大眼睛眨巴眨的,扑扇着扇灭了他心里的零星火气,叹口气,拉着她的手继续走道:“走吧,下次可不许淘气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淘气了,也不能自己逃开,出了事可怎么办?总归你哥哥也拿你没什么办法…”最后一句低低的滑了出来,却还是被东陵荞给听到了。
“嘿嘿,哥哥吃!”眼睛弯弯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甜吧?荞荞特意从表姐们那里抢了一块留给哥哥的,你再不来,捂在手里都要化了!”
东陵征眼神柔和,唇边角不自觉地上扬,面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
“海伯,父亲和母亲呢?”
荣管家看着两兄妹,笑眯眯道:“国公爷和夫人下午就到了,说是先到南边树林里狩猎,看看晚上能不能加点野味。”
“狩猎!又不带着我!”东陵荞激动起来,晃着兄长的袖口央求道,“哥哥,我们去找父亲和母亲吧…”
东陵征这会儿心情好,点了点头接过马匹,托着妹妹上去,自己也坐到了她身后,牵起缰绳,对荣管家道:“我们去寻一寻,若父亲母亲回来了,让他们勿担心,见没人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老奴记得了。”荣海目送着骏马逐渐跑远,消失在视线中。
东陵征带着东陵荞没费什么功夫,就在南边树林边找到了他们的父母亲。
夕阳余晖下,女子随意坐在树下,手中编着什么,侧颜朦胧美好。男子枕在她的腿上,姿态闲适地敲着一条腿,似是在小憩。
东陵征忽然不忍惊扰到他们,放慢了马速,最终停下来,两人下了马,刚想拉住妹妹,就见她大叫着“母亲!”跑了过去。
女子回头,笑容温柔。
东陵荞在扑进母亲怀中的半道被起身的父亲拦腰截断,掉了个头夹在腋下提了起来。
“啊啊父亲坏,母亲快救荞荞!”
“多快成大姑娘了,怎还如此没个整形,看来是该给你请个嬷嬷教着了。”男子皱眉,肃声道。
东陵征莫名觉得,妹妹的好日子也快到了头,如他当初一样,不准时时缠着母亲了。
“你快放开荞荞,盛哥儿早早被你管着了还不够,怎的又盯上了我们荞荞?”女子上前拍开夹着的手臂,放了东陵荞下来,将刚才编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去让哥哥看看,荞荞好不好看?”
接收到妹妹水灵灵期待的大眼睛,东陵征失笑,不吝啬地夸赞道:“我们荞荞怎样都好看。”
“最喜欢哥哥了!”东陵荞欢快地围着他跑起来,蓝色的裙摆漾起尾漪,层层叠叠地在他心中带起波澜,只觉得想要维护住她的这份纯真,也守护住这个家,让他的父亲和母亲能够随时如方才那般闲适地休憩。
“时候不走了,我们回去吧。”男子唤来马,扶着女子上去,见荞荞嚷着要跟母亲同骑,也把她抱了上去,自己在前面牵马慢行。
这般自然,哪里会让人想到是堂堂大将军、三公之一的安平公常做之事?
东陵征也牵马走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后母亲和妹妹的笑声,心中一片安宁,来时路上的恍然无措都渐渐沉积了下去。
想起当初父亲第一次亲授他兵论之时,说的第一句话,不由从口中又问了出来:“父亲,您说为将半辈子,图的是什么呢?”
男子目不转睛,低低的声音沉稳而来:“战不为争,而为守。怎么,如今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了?”
东陵征浅浅笑开,心中醍醐般舒畅,眉眼间也献出豁然平和之色,认真道:“是孩儿迷障了,孩儿回去便将曾外祖的《致学赋》抄写十遍。”
男子转头看了看儿子,见他仿佛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眼中透出欣慰,嗯了一声。
三年后,赫连明轩下山归来,风云更迭,属于他们的时代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