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时移事
倾北祭点清莲城那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之后,第一时间飞鹤传书到了绿微居,叶兮将那不过十字,却字字带着血的信笺看完,忽然问娃娃:“这上面的十个字,是什么意思?”他眸光有些飘。端着茶盏的手有些微的颤抖,他说:“我有些不明白。”
娃娃接过信笺,那上面写着:“莲城亡,无一存,状如墨家。”
娃娃面色忽然煞白,她骤然抬眸看向叶兮,脱口而出:“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叶兮垂眸看着身前小案上的翠绿茶壶,声音很飘:“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给我听听……我看不明白。”
娃娃眼圈突然红了,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兮忽然轻道:“为什么要让她走呢,不该让她走的……我应该让她一直呆在我身边的,是不是……”声音越来越低。
娃娃哽声道:“先生……”
叶兮看着桌上的茶盏,轻声喃道:“为什么要让她走呢,不该让她走的……”声音逐渐如风在唇畔消弭。
娃娃轻轻喊了他一声:“先生?”再没听到任何声响,却见叶兮不知何时阖紧了眸子,安静的捧着茶盏。再无声息。
娃娃眼泪开始止不住的掉,越掉越凶,慌得连忙伸手去推他:“先生?你醒醒,先生你别睡!”
顾青葙急急赶来。匆匆探了探叶兮的脉,一张脸从未有过的严肃:“怎么会这样?”
娃娃将那纸信笺交给他,顾青葙一眼扫过,脸色当场就变了:“小青儿死了?”他连忙将叶兮扶起:“快叫云芝过来!”说完迅速将叶兮往丹药房带去。
叶兮一晕,绿微居瞬间便闹了起来,乔弥不断逼问娃娃是怎么回事,娃娃却始终一字不答,终于惹火了,乔弥直接向她摊出手:“信笺!”
娃娃将信笺牢牢藏在身后,就是不肯给乔弥看,叶兮才晕,她不想又晕一个。
乔弥渐渐有些恼了:“倾长老到底传来了什么消息会让叶神医突然晕倒?”
娃娃紧抿着唇不说话。
乔弥再好的脾气脸色也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我看?”
娃娃忽然大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声音大的几乎是吼。乔弥猛地愣了愣,随后眉一蹙,心中隐隐传来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忽然错步上前,手伸去娃娃身后便准备硬夺。
娃娃连忙侧身躲开。双手背在身后就是不肯拿到前面来,乔弥步步紧逼,娃娃连连躲闪,到底是敌不过,娃娃有些急了,怒道:“乔弥你堂堂一个男子汉。竟对我动手,你无耻!”
乔弥百忙之际还有空回她:“我是看信笺,不是对你动手。”
“你!”娃娃气的一狠,脚下忽然一绊,仰面便要倒下去,乔弥连忙伸手搂住她腰,这一个不慎,两人顿时齐齐跌了下去,乔弥为防她摔着脑袋,下意识抬手扣住了她后脑,手骨随即磕到了地上,传来一阵闷痛。
娃娃隔着他的手也能感到那种痛,微睁大眼看他,她本就生的好,这么极近的一看,那双眸更是纯如浓墨,半点杂质没有,好看的引人至极,乔弥吃痛蹙了蹙眉,再一这样近的距离看她,忍不住就愣了一愣,然而他反应极快,仅愣了一瞬,随后立即伸手,从娃娃手中将信笺夺了过来。
娃娃脸色一怒:“乔弥!”
乔弥顺势将她扶起来,随后迅速退去一旁,展开信笺看去。
那不过才几个字,一眼晃去,便能知所有内容大概,乔弥脸色便是在那一刻凝固成了一尊石像,他愣愣的盯着那张信笺看了许久,似乎那短短的十个字蕴含了什么高深的含义,要让人细细品读才能领会。
他逐字逐字的看,看了一遍不够,又继续看第二遍,第二遍仍然不够,又继续看第三遍,娃娃终于看不下去,她劈手一把将信笺夺过,怒道:“够了,别看了,十个字而已,需要看这么久么?”
乔弥没说话,他目光随着信笺而走,随后落在了娃娃脸上,似乎还没将那信笺上的内容与目前的情况对上,神情愣愣的,他看了娃娃半晌,才忽然开口问娃娃:“莲城……亡了?”
他声音在抖,抖得娃娃险些没听清他说的那四个字是什么,娃娃抿了抿唇,没说话。土共乒才。
乔弥又问:“莲城亡了,那么……少主死了,城主死了,清荷……也死了?”
他说到清荷两个字的时候,抖如筛糠。
娃娃沉默了良久,冷道:“没亲眼看见的事,谁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她说完像是也有些不敢看乔弥的眼睛,抬了抬眼,到底是没看他,匆匆走了。
谁都知道,十里楼台的消息网,一向是极准的,倾北祭说的话,也几乎,从来没有说错过。
莲城四百三十七口人,倾北祭说莲城亡,没多说一句,那就一定是,他们在莲城真的找到了四百三十七具尸体。
乔弥在那一刻,整个人都空了。
叶兮忽然晕倒,情况十分棘手,心跳几无,脉搏几无,顾青葙云芝二人合力施针,整整折腾了半日才将其脉搏心跳缓过来,然而尽管如此,叶兮却并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云芝忧道:“怎么办?”
“不知道。”顾青葙锤了锤自己额角,有些说不出的烦扰:“师兄此番受的打击一定很大,能不能醒来怕都是一个问题。”
“这来的太突然了,我都有些受不了,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为什么一走,突然人就没了?”
顾青葙说不出话来,云芝这个问题,他又去哪儿找这个答案呢?
在众人以为叶兮将要睡很久的时候,在这一夜,叶兮却突然醒了,顾青葙不可置信的上前,唤了一声:“师兄?”
叶兮却没反应,他默默看着竹榻的顶端,看了半晌,便如平时那般一样撑身起来,然而却还没完全起得来,便忽然偏过了头去,伏在床畔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顾青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他:“师兄你别动!”
叶兮抬起头,神情平静,半点反常也看不出来,除了面色煞白的没了烟火气,其余的,真跟平时无异,他一言不发,起身走下榻来,披好衣后便往墨月轩竹居走去,顾青葙连忙跟着。
墨月轩的竹居里面依然很暖,她卧在床上,时而伴着两声咳嗽,听的人心里发慌,这咳嗽声太凄凉,凄凉的光是听一听,便知道屋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接近了死亡,这是一种半条腿已经踏进了坟墓里的苟延残喘。
叶兮推门进去,墨月轩闻到了那抹药香,她半伏在榻上,苍声问他:“你来做什么?”
叶兮安静的走近她床榻,忽然伸手,轻轻替她捋了捋背,墨月轩反射性的侧身想要避开他,却始终没避的过去,叶兮的手按着穴位,他的手,能缓所有的咳疾。
墨月轩果然不咳了,但是她此时比咳还难受,她红了眼圈,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兮看了看她,居然轻轻笑了一笑,笑得很温柔,眸底深处所掺杂的不是冰冷,而是真真切切的温柔,顾青葙那一瞬间以为叶兮疯了,他惊疑不定的想要上前,忽然听叶兮轻轻道:“我希望你能一直活着,等到余儿回来,让他可以见你最后一面。”
墨月轩道:“这个不用你说。”她支撑到现在,本就是为了墨涯余。
叶兮忽然又轻道:“你觉得,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没有?”
墨月轩抬眸朝他的方向看了过去,模模糊糊的一道残影,却看得出这道轮廓十分俊逸清雅,她心中忽然无比难过,颤声道:“没有。”
她一直都知道叶兮从未对不起她,不管她做什么,叶兮不耐烦,叶兮不想管,却始终从未将她弃之不顾。
叶兮微微凑近了她的耳畔,轻声道:“可是现在,有了……”他的声音很轻,飘得像拂耳而过的风声,墨月轩再开口时,竟忍不住有些即将解脱的急切:“什么?”
“风沭阳,死了……”
叶兮在她耳畔轻轻留下一句,直起身来,转身离去,他再没看墨月轩一眼,墨月轩的神情当场凝固在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上,在叶兮将要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听见了墨月轩的笑声。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笑声,张狂放肆,极具穿透力,像是宣泄了心中多年来的怨气,又像是此生愿了,再无可留恋的决绝畅快,她高声笑道:“死的好……死的好!”
她中气十足,高声喝彩,眼眶红的像是染了血,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她不断的说:“死的好……死的好!”
顾青葙那一刻在门外看着叶兮和墨月轩,只觉得这两人都疯了,他不明白叶兮为什么要突然来跟墨月轩说这么一番话,他也无法明白,因为他没死过心爱的人。
叶兮跨过门槛而去,顾青葙又连忙跟上,这一次,叶兮去找的是简墨,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借你的剑一用。”
简墨有些惊奇:“你已多年不用剑,怎得突然……”
顾青葙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后猛地朝他摆手,简墨自然看见,瞬间反应过来似的,严肃道:“剑客向来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要我死可以,但是剑,绝不能给你。”
叶兮连眼都没抬,语气仍然平淡的无一丝起伏,他淡道:“我亲自去拿,还是你现在给我?”
简墨闷了闷,有这么借剑的么?明抢啊这是,他怒道:“我说了,剑在人在,剑亡人……”话音未落,叶兮默默绕过了他,径直朝他的竹居中走去。
简墨的剑是独一无二的剑,它有这世上最锋利的剑锋,和最坚硬的躯壳,杀再多的人,这把剑的锋芒,也不会被掩盖一分。
顾青葙抬脚跟上去:“师兄,你冷静一点,你七年不用剑不沾血,如今突然用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兮目光在简墨竹居中扫视了一圈,看见了挂在壁上的那把剑,他上前,伸手要取的时候,简墨忽然伸手来夺,叶兮抬手一挡,两人手下过了数招,叶兮捏紧他手腕,唇角忽然溢出血来,简墨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忙收手:“算了算了,给你给你!”随后语气一凶:“可你一定要记得还,亲手还,不要让别人转交,老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剑!”
叶兮抬指抹了唇边的血迹,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顾青葙急得眼睛都红了:“师兄,你说句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兮一路往外走,三月刚融了绿微居的雪,瀑布的冰也融化成了活水,潺潺潺潺,哗啦呼啦的在这钟山之巅响,空谷悠荡,寂寂寥寥。
叶兮过了瀑布,又穿竹林阵,顾青葙连忙拦在他身前,眼睛有些发红:“师兄!”
叶兮停下脚步,平行目光直视前方,忽然薄唇轻启,淡淡唤了两个字:“乔弥。”
顾青葙愣了愣回头看去,顿时见到一副与自己此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乔弥持剑要走,娃娃身前相拦。
乔弥闻声转过身来,那样的神情,过于平淡,平淡的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死寂,竟与此时的叶兮何其相似,他看着叶兮,两人目光隔空交汇,他忽然启唇,同样淡淡喊了一声:“叶神医。”
叶兮抬脚朝前走,娃娃眼泪流的止不住,本来就生的跟雪雕似的人儿,这一哭,跟雪融了似的,让人心疼心软,可有两个人此时却是瞎的,他们看不见,她说先生,你们要去哪儿啊?
叶兮没说话。
娃娃哭道:“先生你别走。”她上前拽住叶兮的袖子,哭的喘不过气来:“你别走,让乔弥也别走。”
叶兮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回来,动作很轻,娃娃拽的本就不紧,他将衣袖扯回来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乔弥从娃娃身前走过的时候,娃娃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哭着说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几个月前,还一切都好好的,世事无常,悲剧总是来的太出人意料,猝不及防间让人遍体鳞伤,不复过往,白发染霜。
乔弥到底是跟娃娃说了一句话,他说别哭了,怪让人心疼的。
娃娃拉着他不肯放,含着眼泪直直的看着他。
乔弥轻道:“我去送送师姐。”
娃娃哽声道:“那还回来么?”
乔弥没说话。
不知道。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
他其实现在也不确定,去送了清荷之后,又该做什么?他一直都想跟清荷说一句话,可却一直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也一直都想和清荷做一件事,也同样没来得及和她做,去送清荷的同时,他想,顺带着把这些事情也做了吧,可然后呢?
然后……还会回绿微居么?
乔弥真的不确定。
他跟叶兮一样,将袖子从娃娃手中扯了回来,不同的是,叶兮没用劲,他却是用了劲才能扯得回来。
乔弥一向是个很有礼貌很斯文的人,来的时候他会问好,走的时候,他也会说一声:“娃娃,你保重。”
一别山水万重,风月轮转,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一处定所,他一直在走,不断地在走,不知要走到哪儿去,本以为他的行程再也不会踏向南方,可没想到这一次,他是以这样的形式,返往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