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宋青书的故事(十九)
宋远桥叹了口气,一把扶住儿子肩头,语重心长道,“汉人中有善有恶,蒙古人同样如此,但是汉蒙不两立,这却是国恨。”
“你日后……”宋远桥声音一哽,眼圈竟都红了,“咱们武当派一诺千金,你立了誓就要遵守。以后、以后……”
宋青书默默的抱住宋远桥的腿,默默的把眼泪鼻涕一起抹在父亲的衣摆上。
张松溪也跟着红了眼圈,宋青书是他们师兄弟几个看着长大的,人既聪慧又上进,就是师父也属意他做武当第三代掌门。
可如今,却要生生的一辈子不能回武当山,要怨的话,能怨谁呢?就算是怨恨王保保,可当年三哥受伤那时,王保保还没出生呢。
更何况,本就是敌人,难道还能指望着敌人手下留情?王保保这个法子虽然狠毒,可终究留下了青书的命。
当时若是换一个条件,说是让青书自尽才换武当弟子们离开,青书就能不照做么?
宋远桥勉强平静下来,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以后你独自一个人,要常常寄信回来,爹爹与你几位师叔也会常去看你。”
“以后做事要记得留有余地,莫要让爹爹担心。你若是受了委屈,莫忘了你始终是武当弟子,是我宋远桥的儿子。”
宋青书仰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爹爹,您这次回去,孩儿还能服侍左右呢,只是不上山就可以了。”
“再说日后,就算不上武当山,孩儿也可以在山下结庐而居。”
张松溪勉强一笑,劝道,“大哥,正是这个理儿。”
宋远桥却摇头道,“男儿志在四方,青书年纪轻轻,正该走遍江湖,看遍世事。以前我总是拘着他,可而今却不能了。”
宋远桥不想再说什么,就把儿子扯起来,道,“你先去歇着吧。”
宋远桥把儿子赶了出去,又擦了擦眼睛,才对张松溪道,“青书还应着王保保一件事。这一件事哪是那么好做的,青书若是不好好历练历练,我实在是怕啊。”
张松溪也深以为然,宋远桥却又说道,“不止如此,我还是怕青书有朝一日……会后悔。”
张松溪疑惑道,“后悔什么?”
宋远桥深吸了一口气,“青书是我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以前他是武当三代首座,未来的武当掌门。为同门轻生死是分所应当,但是以后呢?”
“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呢?他现在年纪太轻,我只怕他有朝一日,受不了有家归不得的日子,到时候会悔不当初。”
“不只是有家归不得,甚至我们每一个人,如果先青书而去,他连送一程都做不到。”
“他不会怨同门,却只会恨自己。到时候,青书定会任性妄为的毁了自己。”
张松溪虽富智计,一时间却当真没想到这么深。其实这也是因为他对宋青书的了解不及作为人父的宋远桥。
张松溪听了就悚然一惊,失声道,“王保保好狠!”
张松溪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两圈,道,“大哥说的是,青书定要好好历练,只要他看遍了世间百态,将心思打磨通透,那些苦便也不算苦。”
翌日,宋青书便跟着宋远桥与张松溪返回武当。他们一路走得并不快,过了大半个月,才道武当山脚下。
宋青书骑在马上,仰头看着武当山。此处根本看不见紫霄宫,只能看见层峦叠翠和淡淡云雾。
宋青书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对着紫霄宫方向拜了下去,结结实实的叩了三个响头。而后,他站起身来,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爹爹,四叔,孩儿这就走了。”
“爹爹说得对,男儿在世当有胸怀宽广志存高远,孩儿还年轻,许多事都没经过见过,正该好好去见识一番。”
宋远桥只觉得喉咙口有什么梗着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松溪一手拍在宋青书肩头,“四叔信你。”
宋青书点点头,“四叔放心,青书定不会辜负太师父、爹爹和几位师叔的期望。”
说罢,宋青书翻身上马,拱手道,“爹爹,四叔,孩儿去了。”
宋青书策马疾驰,只听得倏倏风声在耳边响,双眼被风刺痛的生疼。宋青书却片刻都不敢停,只怕一停下就要不顾一切的上武当山去。
宋青书不知跑出去多久,才猛地拉了一下缰绳。马通人性,速度便慢了下来。
宋青书擦了擦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刺痛留下的泪水,才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有点傻眼。
——这是什么地方?
宋青书自幼在武当长大,武当周遭百里他都熟悉,可这里看来却有些眼生。
武当山早已在身后远远的看不到了,宋青书瞅了半天也没辨认出方向,想着身上又有干粮和水,干脆信马由缰,慢悠悠的向前走去。
他把武当二字压在心底下,刻意不去想,只一心想着该去什么地方见识历练。
思来想去,又有点伤感,天下这么大,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又有何处是需要自己的呢?
当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宋青书就这样游荡了大半个月,才发现自己已经入了江西境内。此时已近入冬,草木枯败,田地荒芜,处处都是一片萧瑟景象。
宋青书在外晃荡了二十多天,干粮早已告罄,如今眼见着方圆十里之内,要么是山要么是草,一家能打尖的客栈酒肆都没有。
宋青书无奈之下,只能将马暂时放出去吃草,而后自己便进了山,费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寻了只野兔捉住。
宋青书拍着那野兔的头,心道这么瘦的一只,估计省着吃也就是两天的口粮,希望两天之后能走出这片荒山野岭吧。
宋青书背着野兔去找自己的马,可连着打了数个呼哨,都不见马儿回来。他心中诧异,暗道这里荒无人烟的,难道还能有人把马捉去吃了么?
忽地宋青书脚步一顿,耳朵动了动隐约听见马嘶声,而后就施展轻功,快速向那个方向掠去。
约莫半里路后,宋青书就看见前面绰绰人影。
七八个彪形大汉,个个都是虎背熊腰,满面横肉的模样,一眼看去就不是善类,两个人正使劲的牵着宋青书的马。
那马正使劲儿的尥蹶子,可架不住对方人多,被踹了几下子也就老实下来。
宋青书见那群人下盘虚浮,虽然个个健壮,但并不会什么高深的武功,也就不放在心上。正准备过去一拳一个打倒在地,再抢回自己的马。
就听见一个汉子正得意笑道,“咱们兄弟几个运道真不错,昨儿才得了个美娇娘,今儿就有好马自己撞到咱们手上。”
又一个汉子唾道,“那美娇娘咱们可上不了手,大当家的可是要明媒正娶来做压寨夫人呢,不就是个娘们,大当家的还就舍不得了,以往不都是一被子裹起来的。”
前头那汉子又道,“你也别怨,那位可不一样,是名门望族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呢,祖上可是出过大官儿的。”
“要不是她兄弟在咱们手里捏着,就那烈性儿,啧啧。”
又有个汉子涎着脸道,“她那兄弟长得挺好看,白白净净的,瞧着比那娘儿还标致。”
人群中瞬间爆出一声哄笑,就有那嘴快的说道,“今儿晚上是大当家的好日子,咱们哥儿几个不如去找那小白脸乐呵乐呵。”
宋青书在后面听得火冒三丈,心道原来是一□□\淫\掳\掠的山贼,可不能留着他们再祸害人了。
这群人连拉带拽的牵着马走,才走出几十步,就见前面立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乖乖,这人可真漂亮!比寨子里抓住的那个小白脸还漂亮。领头的山贼刚转过这个念头,就见这少年悠悠然一笑。
再然后,就是漫天血花,他那几个弟兄连叫都没叫出来,就扑通扑通各自栽倒,脖子上咕咕冒着血,还带着热气!
这山贼吓得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青书送了那些山贼一人一剑去见阎王,单留下这个领头的。
宋青书慢条斯理的把长剑往这人脖子上一架,“你们的寨子在何处?”
这山贼咽了两下吐沫,“在……在……”他往周围看了一圈,蓦的耍起无赖来,“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杀了我。反正早晚都是死,干嘛要说!”
宋青书轻轻笑了一声,他要是能这么个小角色拿住,那才是笑话,“你说了,就是功臣,你不说,就是死人。”
宋青书用长剑在那人脖子上比划两下,“我么,正想找个地方做点事业,偏偏这里穷山恶水的,让我不快活。”
“刚刚你们说,寨子里刚得了个美娇娘?”宋青书一笑,“若是去的晚了,给别人占了去,我就更不快活!”
这山贼霎时间就懂了,这也是他本就一肚子男\盗\女\娼,自然想不到宋青书话里头还有什么深意。
于是,他的胆子也大起来,当即呵呵笑了两声,“公子,您尽管放心。大当家的说要晚上才成亲呢。寨子离这儿不远,误不了的。”
宋青书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你敢保证么?若是误了,本公子刮了你的皮。”
“误不了、误不了。”山贼连番保证,又涎着脸道,“那美人还有个弟弟,长得更好。”
宋青书假意敷衍着满意了,这山贼便带着他回寨子。
原来这一处穷山恶水,还当真别有洞天。
绕过两重山,远远就看见山下错落分布着几个大小相间的村落。宋青书远远望去,怎么都觉得不像是山匪聚集之处。
宋青书人极精明,一路上已经套出了不少信息。这会儿就又问道,“这些村落也是你们建的?”
这山贼摇头,“我们都是外来的,后来大当家来了,他功夫厉害,还能弄来盐和吃的,还能与官府通关系,我们就干脆一起占了这个地方。”
宋青书听着就明白了,想来这里原本就是几个村子,可偏偏来了一群强人占住了不走,本地村人哪里打的过他们,自然就只能被欺凌。
宋青书心中越发厌恶,眼见着到了地头,又盘问了几句,就一剑了结了这个山贼。
宋青书本以为被这山贼十分推崇的大当家能有多大本事,却不想那人原本只是个海沙帮的香主,都没用他费什么心思,不过三十招便直接杀了。
其实这也是因为宋青书自幼练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武学,又两世为人更加用功,对敌经验又十分老道的缘故。
让宋青书意外的倒是喜堂上那位新娘子,宋青书这边把匪类都杀了,再回头看时,只见这位弱质纤纤的新娘子双手提着把钢刀,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大当家的尸身砍了个稀烂。
而她那个弟弟,虽然看起来身体十分孱弱,似乎十三四岁模样,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怕人,手中同样拎着把刀,护在新娘子身边。
宋青书在大当家住的宅子内外都搜了一圈,又寻了几个原本的村民一一认人,确定了没有漏网之鱼,便也放下心来。
这时候,那姐弟二人便双双跪在宋青书身前叩头,那弟弟道,“叶夕谢恩公救我姐弟二人性命。”
宋青书当即双手去扶叶夕,道,“快快请起。江湖人见不平事,怎能视而不见。”
叶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被宋青书一扶就不由自主的站起来。那新娘子依旧跪在远处,道,“公子之恩,如同再造。我姐弟二人定时刻铭记。”
叶夕虽被宋青书搀住,无法再拜,也问道,“公子高姓可否赐知?”
宋青书无意留下名姓,便只是一笑,“我待天明便要离开此处,你们姐弟相依,也要早作打算。”
叶夕与他姐姐对视一眼,似乎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正说话间,那群村人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站了出来,这老者身穿儒服,对着宋青书深施一礼,道,“少侠,您是我们的恩人,老朽本不该得寸进尺。只是为了这几个村子的百姓,请您救人救到底。”
这老者说着便跪下了,而后后面的村民也一个挨着一个跪下来,足足有好几十人。
宋青书忙上前两步,“老人家,快快起来说话,可折杀晚辈了。”
宋青书嘴上说着,眼中也不停歇的在人群中扫过。
这一眼看去,只见差不多所有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面黄肌瘦,唯有眼睛十分明亮。
这老者被宋青书硬给扶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左右看看才说道,“少侠,我们这儿地属华源县,老朽姓付,是本地樟木村的村长。这里不是讲话之处,去老朽家中说话可好?”
宋青书微一踌躇,那新娘子却拽着弟弟走上前来,轻声道,“少侠,我与弟弟与你同去,您看行么?”
她这话说的极冒昧,但却也是无奈之举。而今贼人虽死,但是她与弟弟叶夕毕竟是外人,又有大把家财被放在强盗窝中。
若有一个村民起了坏心,她们姐弟就又没命了。况且这村子里娶不上媳妇的村汉不少,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
宋青书只一转念就想明白了,转头对村长笑道,“付老丈,这屋内有桌有椅,便进去说也是一样的。”
付村长也没有异议,对他来说,能把宋青书留下来就是好事,而宋青书不是那等热血冲顶没成算的江湖人,就更是好事。
这位村长颇有见识,一言一句都言之有物。
原来附近几个村落离县城都挺远,只要按时交赋税即可,即使赋税重了些,但日子还能过下去。
可不想三年前这伙儿强人相继来到这里,看上这几个村子,竟无所不用其极的占了去。
平日里欺男霸女,又与官府勾结,村人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可前两个月,县城里一位富商要建别院,不知怎么说动了官府来这里捉劳工。
这伙儿强人自是巴不得治下壮劳力少些,更由得官府抓人。以至于原本说是五十,后来竟抓了百人走。
不止如此,还时不时来村子上继续抓人。若问起以前那些人哪里去了,自然是累死了。
村长说的老泪纵横,长此下去,附近这几个村落就都没活路了。
宋青书听罢,便问道,“付老丈,你有什么打算?”
村长抹了抹眼泪,道,“少侠,官府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却不甘心等死。这两年来,我借故与这伙儿强人攀谈,得知县城内官兵只有两百。”
“附近几个村中,还能组织起四五百人来。我们便想……”
宋青书眼睛一眯,慢慢悠悠的勾了勾唇角,“老丈,您可想好了?走了这条路,便没法子回头了。”
“便是你想好了,你确定村里人都是这样想的么?”
村长眼睛一亮,忙道,“我们都想好了,当初若非这伙儿强人,我们早就去投奔天完陛下了。”
宋青书沉吟一会儿,便笑了,“既然如此,我少不得也再出些力。县城里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官兵,怎么若是要打下来,单凭人多可不成。老丈,你把所有能打仗的人都集合起来,从明儿开始,我替你练兵。”
村长大喜,千恩万谢之后,约定了练兵时辰,还将强盗头子安排好的新房让给宋青书住,甚至还留了两个相貌周正的小村姑服侍起居,而后才领着人走了。
宋青书立在台阶上,看着那些村人的背影,心里头呵了一声。说的再动听又如何,事实虽然是要活下去,但心里面为的都是荣华富贵。
村长还有大部分人眼睛里面都是贪婪,可不是淳朴善良,更不是被压迫到极处的反抗。
那新娘子一直站在后面,这会儿走近前来,轻声道,“公子,他们是早有打算的。”
宋青书看了她一眼,“是啊,就算我没来,他们也能鼓动那些土匪。”
叶夕也说道,“他们见过那些强盗的所作所为,见惯了不劳而获力量至上,就也向往这些东西。”
宋青书微微一笑,“正是这个道理。叶姑娘、叶小弟,我要连夜去一趟县城,算算时辰,天明时就回来,还要劳烦你们替我遮掩。”
那新娘子抿嘴一笑,“公子您放心吧。”
宋青书道了声谢,才道,“在下武当派宋青书。”
那新娘子也笑道,“小女子叶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