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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暮霭沉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长安城顷刻间便如同银装素裹,如同北境雪国一般晶莹且透彻。短短半年的时间,北境、西境、南境的捷报如同雪片一般传来,就连太后登基的消息也显得有些平淡。

    镇国公主亲自率军前往西南,坐镇三军,有条不紊地吞噬着吐蕃旧地。

    她麾下的右威卫战功赫赫,最近被拨到她麾下的左威卫同样立下了赫赫战功。至于鏖.战漠北的左右武卫……大家都知道镇国公主在漠北经营许久,那里无论如何都能算得上是她的地盘。

    公主率军前往西南的同时,她的驸马终于千里迢迢地赶回了长安。

    这短短半年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薛绍和薛讷的料想。

    他们两个月之前接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在匆忙归拢军务之后,便赶回来奔丧;但是还没等他们回到长安,便又传来了武后登基为皇,“劝太子好好学一学怎么做太子”的消息。长安城中大半都是镇国公主的耳目,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公主临走前说,她要扫.荡整个西南,没有要事千万别来烦她。

    既然大家都不敢去烦她,那就只能去烦她的驸马了。

    薛绍回到长安不过短短两日,公主府的门槛就已经被访客踏平。新任的公主府令大摇其头,捧着账本来到驸马跟前,逐条地给他报账。薛绍不喜欢这些细碎的东西,但毕竟是太平的府邸,便也耐着性子去看;但他略微翻看了一些,外间便传来了武皇传诏的消息。

    这位武皇从临朝称制到登基为皇,总共只花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可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薛绍换上朝服准备出门,却被静候在门外的朝臣们死死拉住了衣袖。

    “驸马。”一位朝臣苦口婆心地说道,“还请您规劝武皇,尽早还政于太子。”

    “驸马。”另一位朝臣死死拽着他的衣袖,苦劝道,“请您劝一劝公主,让她尽早回到长安来。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实在是只有公主才能压得住啦!”

    “驸马。”薛绍的另一边袖子立刻就被扯住了,扯他袖子的那人同样也是紫袍,“太后……武皇行事委实荒唐,身边还有许多奸佞小人劝武皇改掉大唐国号,实在是太过荒唐!您定要好生劝一劝武皇,将身边的奸佞小人逐个地铲除干净!”

    “驸马……”

    “驸马……”

    薛绍被他们闹得有些头疼,却碍于同僚情面,逐一地温言相劝。旁边的内侍持着武皇手书,重重地咳嗽一声,然后指着旁边的高头大马说道:“驸马请。”

    神骏的五花马高高嘶鸣一声,炫耀自己的神勇。

    狼狈的驸马和同样狼狈的内侍一同来到大明宫,期间又挣脱了试图拦住薛绍诉苦的官员若干。等他们来到武皇跟前时,已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内侍低咳一声,替薛绍正好衣冠,然后悄声叮嘱道:“驸马莫要在陛下跟前胡言乱语。有些话您听一听就算完了。”

    薛绍定一定神,向内侍道声多谢,然后走进了宣政殿里。

    今天的大殿依旧显得空空荡荡,连随侍的宫人们都只剩下寥寥数个。武皇斜卧在矮榻上,支使身旁一位女官替她研墨,抬眼看到薛绍进来,略微扬了扬衣袖:“坐。”

    薛绍摸不透武皇的真实意图,便谢过武皇,在她的下首坐了。

    武皇挥挥衣袖,身旁的那位女官会意,带着寥寥几个宫人们离去了。她含笑望着薛绍,缓缓问道:“朕听闻驸马以门荫封平阳县子,上加‘开国’二字,可是真的?”

    薛绍垂首答道:“确有此事。”

    “唔。”武皇缓缓点头,给身旁的内侍递了一个眼色。内侍会意,带着一卷圣旨走上前来,在薛绍跟前一字一句地念。这道圣旨写得颇为仓促,今天早晨才过了中书门,立刻就转到了武皇手中。那些纷繁芜杂的文字背后,统共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封薛绍为平阳县侯,领左右鹰扬卫。

    薛绍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左右鹰扬卫?”

    南衙十六卫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鹰扬卫。

    武皇淡淡地说道:“朕替左右武卫改了个名号,称‘鹰扬卫’。”

    那就是领左右武卫了……薛绍神色平静地接过圣旨,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翻腾。太平领左右威卫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西南局势不大安稳,公主才在先帝薨逝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匆匆忙忙地跑到安南都护府去坐镇三军。但是左右——武卫?

    南衙十六卫中能打仗的那些卫府,三分之一都归拢到了太平公主府中!

    薛绍心中紧了一紧,面上却未曾表现出任何异样。武皇斜斜地倚靠在榻上,目光掠过他的面容,声音有些严厉:“朕知道左鹰扬卫与薛讷渊源颇深,但是薛绍,左右鹰扬卫既然已经在你麾下,你就必须要将他们收拢起来。至于薛讷——朕会给他一个更好的归宿。”

    武皇执起手边的一个小小册子,上面写着一些整齐的小字,赫然便是太平公主的笔迹。她慢慢地抚摩着那些纸页,缓声说道:“薛讷将会被拔擢为上护军左金吾卫大将军,封冀国公,赐良田千顷、布帛千匹、金千两。薛绍,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薛讷的兵权会被彻底架空,以一个富家公侯的身份,过完他的下半辈子。

    薛绍抿了一下唇,深深叩首下去,有些艰难地说道:“臣……领旨。”

    他带着左右鹰扬卫崭新的印信符契,还有冰凉的圣旨,神情恍惚地走出到宣政殿外,连内侍的喊声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旁边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蓦然回过神来,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等到看清那个人时,他又有了片刻的愣神:“楚玉?”

    薛楚玉张开五指,在他跟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对了,陛下说要封我大哥为二品大将军,再封国公,可比你这个开国县侯……咳。”少年猛烈地咳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同情地说道:“我晓得,娶了公主,终究是有些艰难。”身为驸马,做官只能三品封顶,再多不能。

    薛绍瞥他一眼:“你这是在同情我?”

    “难道你不值得同情么?”薛楚玉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继而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虽然你比我大哥低了一阶,但终究是个带兵的武官,也不算违了你的本意。唔,听说你要领左右武卫、不、左右鹰扬卫?那可真是妙得很,左鹰扬卫是我父亲的旧部,对你也没有太大的隔阂……”

    少年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将薛绍心中那些郁结的气散去了不少。薛绍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沉沉暮霭,低声叹息道:“你终究还是个孩子。”

    “什么?”薛楚玉刹装头,有些不解地望着堂兄,神情很是疑惑。

    “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薛绍抬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叮嘱道:“记着回去告诉你大哥,若是心中气不过,大可以来揍我一顿。我随时恭候着他。”

    薛绍以为薛讷会亲自过来给自己一个教训——毕竟薛讷一直都对西房心存芥蒂。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薛讷确实亲自来了一趟公主府,但却是来告别的。

    “老子再也不想带兵打仗了”,这是薛讷的原话。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这回能立下这场天大的军功,实在是运气使然。一个二品大将军、一个国公,已经足够让九泉之下的父亲满意,他不打算再折腾自己,也不打算在长安城中久留了。因为就算他脑子不如父亲好使,也已经看出长安城中这位女皇非同寻常。他是吃饱了撑着才会留在长安城里受罪呢。

    至于被架空的兵权?……

    还是先保住南房的一支血脉要紧。

    薛讷带着弟弟们几乎在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太平公主府的门槛又被踩烂了好几块。自从薛绍从北境归来之后,找他“叙旧”的人便多了起来。往常这些人都是由太平公主负责推掉的,但如今公主不在长安,他便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眨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西南的战报如同雪片一般飞到长安。这些战报大多都是捷报,偶尔夹杂着几封情意缱绻的家书。薛绍曾经想亲自率兵前往西南,却被武皇出言拦了下来,只能作罢。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长,西南的战事也显得格外激.烈。

    太平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了——虽然她有瑶草调理身体。

    西南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甚至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感觉到有些吃力。西南地势险峻,与北境的大草原全然不同,就算是有着各种玄奇的手段,也很难尽情施展得开。最要命的是,南方的真腊国和天竺国听说这位神奇的公主御驾亲征,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见她一面,令她不得不东躲西藏,显得很是狼狈。

    将近两年的战争,早已经让她习惯了战场上的生活。

    一些亲信们曾经笑着对她说道,公主变得越来越像草原上的雪狼,平素擅长蛰伏,一旦伸出利爪,便能将盯上的猎物全数撕咬干净。

    如今这匹雪狼,已经盯上了那片皑皑的高原。

    “公主所料不差,吐蕃人在失去头领之后,确实只能苦苦撑持。”娄师德手中持着一封战报,一板一眼地对公主说道,“吐蕃大论噶尔·赞悉若多布疾病缠身,已经支持不了几个月了。他们的小赞普因为钦陵将军被杀,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公主,吐蕃几可算是后继无人。”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望着火盆中跳跃的光芒,轻声问道:“有降书么?”

    娄师德顿了一下,许久才说道:“……有。”

    “吐蕃自称与大唐是甥舅之国,劝大唐莫要欺人太甚。但是公主,臣以为这些话是不能听的。昔年吐蕃国做下的那些事情,哪里考虑过一丝一毫的甥舅之义?公主……”

    “我知道了。”太平略抬了抬手,按住娄师德的话头。

    她当然不会接受降书。

    先前在大草原上,她就从来没有接受过突厥的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