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五十年,春分大替身时代。

    一辆油顶马车从孟府偏门驶出。

    没有亲人的送别，没有洒泪的叮嘱，马鞭刚一扬起，那扇红漆大门在孟云心的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关,便斩断了那点滴的亲情、却斩不断心中的恩怨。

    孟云心牵了下嘴角,掩下眼中的不屑。

    微闭着眼,仰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弯唇浅笑。

    仍是春寒料峭时,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原打算二叔一家回惠州的时候，将杜氏托付给他们照料。有自己的药方做进项，过大富大贵的日子虽难,但小□活总会保证的。这样也算是报了杜氏的生恩,同时让她远离帝京也免得她另生事端。

    可事与愿违。那日孟老爷已是言明杜氏的下落，孟云心便歇下了原有的打算。她若执意而行，只怕是给二叔一家添了事端，别说二叔为难，只怕郑氏也会第一跳出来反对。

    于是，孟云心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让莲儿带着灵儿一起随二叔南下。莲儿的娘与弟妹也一并跟着过去。她并非不相信孟广文，只是留着银子也是白白地放着，不如在惠州置办几处庄子多添些进项，这样一来，莲儿等人就不用仰人鼻息。而莲儿本就聪明忠心，由莲儿一家人来打理她也放心。就算日子再不济，她还有个利益往来的二叔着着，要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至于杜氏，既然孟老爷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也只能让她待在庄子上。那庄子的收成一向不错，只要杜氏安分一些，足够她颐享天年。

    只要她能安分……

    想到这儿，孟云心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姐莫要忧心，王爷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水系法师的春天。”荣嬷嬷轻拍了她的手。

    孟云心笑笑，只怕荣嬷嬷亲自走这一趟，也是为了给她撑场面吧。

    “我并不担心这个，我只是为知秋可惜。”

    “哎哟，小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知秋姑娘这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您也不想想看，府里多少个丫头子眼红她。这个是长房大老爷的姨娘，这院子里除了大夫人，就数她了。她的日子好过着呢。”荣嬷嬷不以为然道。

    孟云心的神色愈加黯然了几分。

    当初她讨好自己，后又被老夫人指给她当奴婢。知秋图的是什么？孟云心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两人自坦诚相对后，真真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然而，她们都没斗过命运的安排。

    一个即将开始宫廷生活，一个换了华衣做了她的姨娘。

    孟云心苦涩一笑，觉得心里甚是对不住她。有了早日今日，何必当初的怨念。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盼着她能凭着几分聪慧与胆识，在这孟府里站稳了脚。

    马车隆隆前行，车轮碾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孟云心头微靠在车厢上，意兴阑珊中，忽听出这马蹄声生出别样的韵律。

    她的心猛跳了一下，伸手掀了车帘，循着声音望过去。

    离了马车十几步的距离，一匹枣红骏马上端坐着身着浅青色锦袍的男子，身姿挺拔，青丝在身后飞舞，宽大的袖口和衣袍在风中飘荡出优美的弧线，显得不羁而清俊。

    他的头顶低低的带着一个斗笠，隐约可见他如玉般的下颚和脖颈。

    孟云心“呀”地一声，眼眶一热，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那墨玉的眸子原本还是迷惘着，带着几分怔忡，可瞬间便掳住了孟云心的视线，好看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露出一个魅人心魄的浅笑。

    双腿稍一使力，催马追了上来。

    “小姐，怎么了？”荣嬷嬷听到孟云心的惊叫，正要随她一同探头。

    孟云心却一下子将车帘放了下来，“无事。”

    荣嬷嬷眸光微动，“无事就好。小姐需要什么，只管支会一声。这里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

    她说着，从车内的一张小案几上拿起书来翻看着。

    孟云心感叹，这荣嬷嬷呀，真是个人精儿。

    只怕她多少已经猜到些什么，为了不使她难堪，只拿了书装样子。

    孟云心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将车帘掀起。

    她仔细辨认着马蹄的声响，她听到了，那马蹄声与她只是一帘之隔。

    虽再看不到他的脸，可她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透过那车帘灼热地盯视着她。

    她这么想着，那双墨玉似的眸子便在脑海里越发的清晰无比。

    在得到消息后的那晚，他一袭黑衣飘然而至她的房内，他对她说，“珞儿，别怕，我在！”

    她羞涩难当，便刁钻地问他，“你怎么不穿白衣了？你不是最喜欢的吗？”

    他只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你不喜欢我饮酒，我便只饮茶，你不喜欢我穿白衣，我便换青黛。珞儿，你要信我，用不了四年，我，会娶你！”

    我会娶你

    我会娶你

    ……

    一声声响在她的耳畔。

    眼泪不听使唤的流下，抹干，抹干，流下……

    压抑着喉头的哽咽之痛，生生将嘴唇咬得一排牙印儿。

    马车终于停下。

    荣嬷嬷扶孟云心下了马车。

    她知道他在，一直都在，而她却不敢回头。

    她怕，这一回头，便忍不住随他而去。

    可她不能这么做。

    他是未来帝师，庄河王世子，他同样背负着太多的东西在身上。

    孟云心僵直着脊背，扶着荣嬷嬷地手，麻木地前行。

    高高的宫墙赫然出现在眼前，她不由得一阵眼花。

    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荣嬷嬷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若这般畏惧，只怕……”

    只怕会死得更早吧。

    孟云心摇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举步时，脚步已是沉稳有力。

    一曲笛声悠扬而起，缠绵凄艳。

    饶是孟云心这种不识音律的人也感叹到笛曲中的意韵。

    孟云心低着头，不敢回头看一眼，扶着荣嬷嬷的手轻轻颤抖。

    宫墙外，一青衣男子执笛吹奏，一白衣女子泪眼蒙蒙。

    荣嬷嬷回看瞧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小姐，时辰到了。”

    孟云心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了回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嬷嬷，你可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荣嬷嬷一怔，随即释然，这孟二小姐，除了礼仪宫规觉得不错，字写得还可以之外，却是五艺有四艺不精的。便温言相告，“此曲名唤《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孟云心从前也曾听闻过这首卓文君的大作，却不知这曲子是这般吹奏的。

    她凝神听了一瞬，将曲子深深印记在脑海里。

    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曼声道：“嬷嬷，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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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带着孟云心走了半晌才到了一个院落中，他并没有进去只是对门口的两个宫女道：“给陆嬷嬷说一声儿，人送到了。”

    其中一个宫女看了一眼孟云心：“辛苦公公了，她交给奴婢带进去就好；公公要不要进来吃杯茶歇歇脚？”

    太监轻轻摇头：“正当差呢，改日吧；我就不进去给陆嬷嬷见礼了，还要赶回去——今儿差事重，嬷嬷是知道的。”

    宫女对着太监行礼目送他离开，才收起笑脸来淡淡的道：“跟我来吧。”说完转身就进了院子。

    孟云心只能跟进去，院落里已经站了几个新来的宫女，除了带她进来的那个宫女外，也不见其它早进宫的女官。

    “站好，宫中是有规矩的地方，不经问话是不能开口的，你们记住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宫女交待完这一句转身就出去了，留下孟云心等人站在院子里晒太阳。

    孟云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安排她与这群宫女站在一处。

    初春的阳光洒在人身上让人仍感觉不到暖意，孟云心站了多半个时辰后就感觉腿有些乏力，她想喝水。

    院子里除了陆续进来的新宫女外依然没有一个人，孟云心就算渴的厉害也只能忍着；她能忍得了，却有人忍不了。

    新宫女们不但站得疲累而且极渴，尤其是一上午了也不见一个主事的人出来，除了她们这些新宫女外，只看到门口带人进来的两名原本当差的宫女：在这种情形下，新宫奴女紧张、忐忑的心情放松不少，便有人开始小声说话。

    有人开口便有人跟随，虽然话声不是很高，但是有大部分的宫女都开了口，无非就是累了、渴了、怎么还没有人、要站到什么时候等等的话——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她们都是今天才入宫的宫女。孟云心没有动、没有张望，她对皇宫一点儿也不熟悉，不只是环境尤其是人、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