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慕寒没有说话。

    他望着院中萧索，记忆回到十多年前。

    他还是懵懂少年的时候。

    父亲若是在家，每日天还未亮，就会跑到他的屋子里，将他从被窝里提起来，带着他去家里的演武场足足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然后再教他拳法、剑法、刀法，教他怎样修炼内力，怎样轻身掠起。

    父亲说。他们是武将世家，若是儿子武艺不精兵法不济，会惹人笑话。于是父亲就很严厉，原本他对武一道并不痴心，却在父亲的教导下，多年来坚持日练不辍。他如今武功造诣之高，都是因为父亲当年的教导。

    母亲则会带了浓香的粥来，嗔怪地说父亲严苛，父亲就会嘿嘿地笑。

    母亲还会拿出手绢给他擦汗，再给父亲擦擦汗。手绢香香的，上面有时候绣了竹子，有时候绣了梅花。母亲做的粥很香，而且花样繁多，连着两日就没有重样的，父亲能喝两大碗，他能喝一大碗。

    吃过粥，父亲又带他到书房，和他一起练字读书。很小时候是父亲在教。听母亲说，父亲弱冠之年的时候，是京中有名的文武双全才子，他甚至还和当年的新科文状元辩文章，并没有落下风。父亲说他聪明，他也确实聪明，待他稍微长大了一点，就已经能和父亲辩文章了。

    他进宫去和七皇子一起读书，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好在皇上让父亲和镇国公教导七皇子武艺，这样七皇子就能常常和他出宫回家里玩儿，或者是去镇国公府。

    那次父亲出征之前，答应了回来后带他去林中狩猎。还送了他一把非常锋利的匕首，名字叫做琅琊匕，在武林中兵器排行榜上有名。听父亲说。那是一个他很景仰的人送给他的，据说一共有两把，那人送他一把。让他高兴得连着几日睡觉都舍不得放下。

    他没想到父亲会将心爱的琅琊匕送给他，父亲离开的时候。他还让父亲尽快回来，若是回来得早，说不一定还能赶上秋狩。

    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父亲战败叛国的消息，以及，父亲的死讯……

    于是，齐家便逐渐衰落。母亲和祖母到底没有熬过来。整个齐家便只剩下他和几个忠仆。好在父亲亲手组建起来的齐家军中，有很多照顾他的叔伯长辈，甚至许诺待他成人，就将齐家军重新集结，归他号令。

    他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查当年父亲的事情，说父亲叛国投敌，他是万万不信的。此次跟着七皇子出征北地，齐慕寒也是想细细查探一些当年之事。

    之前，元相一党因犯谋逆之罪被惩治，当年那场战役中军粮军饷被劫一案就名正言顺地安在了元相的头上。当年正是因为断了军粮补给。齐家军才惨败！元相背着这条罪名，甚至比他谋逆篡位还要令百姓们憎恨！可是，他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砰！”

    不远处传来瓷碗碟子摔碎的声音。齐慕寒醒过神来，他迅速朝着声音的方向掠去。

    灵月公主看他担心齐慎，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跟了上去。

    原来是齐慎闹了起来，他打翻了装点心的盘子，此时身上全是点心渣滓。那丫鬟正不知如何是好地哄着他。看见齐慕寒和灵月公主二人进来，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跑过来跪到灵月公主的面前，告罪道：“公主，齐老爷非要找您。奴婢们给他端了点心，劝了半天。他才安静下来。原本好好儿的，只听翠儿说了一句‘公主再过两个时辰就回宫’的话。齐老爷就又闹了起来。”

    屋角确实还跪了一个丫鬟，她也朝着两人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道：“公主恕罪！”

    灵月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她摆了摆手，走到一脸不高兴的齐慎前面蹲了下来，看着他柔声道：“齐叔叔，你别不高兴了。原来你这么想念我啊！我今日就不回宫了，陪你一起吃点心好不好？”

    齐慎一见到她，怔了怔，脸上的不开心立刻就不见了。他笑着拉过灵月公主的袖子，道：“灵月陪我吃点心。”

    “嗯，灵月陪你一起吃点心。”灵月公主说着，偏过头去看齐慕寒的反应，见他原本冰冷的气质稍稍软化，脸上也有了表情。她顿时心中一喜，对齐慎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

    “齐叔叔，你不是说想吃糯米团子吗？今日的糯米团子做得格外好，你尝尝。”说着，她挑了一块大大的糯米团子递到齐慎嘴边。

    齐慕寒看着，微微眯了眯眼睛，并没有被灵月公主注意到。

    “糯米团子……嗯……糯米团子……”齐慎皱着眉头重复了两遍，盯着眼前大大的糯米团，脸上略微带着些不情愿。

    灵月公主还以为他还在闹脾气，越发柔声哄了几句。

    齐慎仇视地盯着糯米团子，又看了看灵月公主言笑晏晏的脸，到底还是长大了口，皱着眉头将喂进嘴里的糯米团子嚼了两下就要咽下去。兴许是咽得太急了，一大块糯食就卡在了食道里。

    “咳咳……”齐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脸瞬间憋红。齐慕寒见父亲卡住了，脸色变了变，立刻冲上去拍了齐慎的后背一掌。

    这一掌力道适中，恰好将齐慎卡在食道中的糯米团子震了出来。

    灵月急了，她慌忙倒了一杯茶水过来递给齐慎，语气嗔怪地道：“齐叔叔，没人跟你抢糯米团子的，你可要慢些才好啊！”说着，还分心去观察齐慕寒的脸色，见他垂眸，脸上并没有什么责怪厌恶的表情，这才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待齐慎歇下，齐慕寒和灵月公主在厅堂小坐。

    “蒙灵月公主悉心照顾家父多年。”齐慕寒唇角微微勾出了一丝笑意。

    看在灵月公主的眼中，顿时觉得齐慕寒是相信了自己的话，心中顿时高兴起来，脸微微红了。不过到底是性情外向的，也没有羞怯多少，直接道：“说起来，我和齐叔叔也算是有些缘分，他很喜欢和我一起玩儿，我小的时候，经常回来这里找他的。只是他毕竟和常人不同，普通的下人根本就伺候不了他，因他喜欢我，也听我的，所以平日我有空来了，都是由我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齐慕寒淡淡笑着没有说话。

    灵月公主眼光闪了闪，继续道：“因为这样，我这些年都练成了一手好的厨艺。虽说我们羌国和大周在饮食上有些不同，但我特意找了两个大周的厨子学习。齐叔叔很喜欢我的手艺，经常要吃我做的炒青笋。”

    “灵月公主费心了。”齐慕寒修长的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淡淡地说道。

    灵月公主的目光被齐慕寒的手指吸引了过去，她好像从没见到过男人的手这么漂亮！她心中对齐慕寒的志在必得又增添了两份，眼睛亮亮地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倒也不算费心。除了饭菜，还有平日里的点心也会做不少。”

    齐慕寒突然问道：“今日的那道糯米团子也是灵月公主做的吗？”

    灵月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也只是稍微怔了怔，就笑着道：“是我带着丫鬟一起做的。”

    齐慕寒定定看着她的面容，看得灵月公主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灵月公主的心怦怦跳。心中想着：他那么看着我，难道是已经喜欢上我了？看来那几个大周人说得没有错，大周男子喜欢的果真是温柔小意、善持家的女子……

    却听见一声轻笑。

    这声轻笑里，是毫不掩饰的讽刺。

    灵月公主本是任性泼辣之人，羌国国主最是宠爱她，这让她从小到大都被人奉承着，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违逆她，甚至是不敢在她面前轻笑一声。今日装温柔小意，细声细气地说话已经是她的极限，此时听见一声轻笑，她下意识地就要拍着桌子质问“是谁”，抬起头的时候，却对上齐慕寒清冷的目光。

    她突然想到，这是在齐慕寒面前。

    灵月公主心脏漏跳一拍，她迅速调整面上的表情露出淡淡的微笑。却不想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说道：

    “灵月公主不用对着我做戏了。”齐慕寒站了起来，不再看灵月公主，慢慢走到门边，抬头去看外面天上的浅浅月色，“若是公主真的如你所说照顾我父亲饮食起居多年，怎会不知道，家父向来讨厌糯食。尤其是糯米团子。”

    这句话在灵月公主的耳边，无异于响了一道闷雷。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不过灵月公主在我父亲的身上，倒是的确下了不少的功夫。十六年前我大周皇帝赐宴秋池殿，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参加。因家父抗敌有功，皇上特意赐了一道家父点的炒青笋，被记入邸报小页传了出去。”齐慕寒嘴角勾起，道，“想必公主是读了大周邸报吧。倒是难得。不过我想说的是，那炒青笋头是家母喜欢的，而家父更喜欢的，是红烧狮子头，浇上浓浓的芡汁，肉越多越好。”

    灵月公主的脸已经完全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