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诈死
七月初一,初秋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滑过檐角,落在窗台,北珉的前朝就炸开了锅。
立后之前就已封妃的秦氏女一直还未进宫,这日早朝有臣子提及此事,认为于理不合,需及早迎进宫中才是,群臣附和。
皇帝未置一词。
永安殿的花园里,南槿踩着露水,亲手掐断了花农精心种植的一棵毫不起眼的小草植株,浓郁的汁液浸染指尖,留下奇异香气,她小心端详许久,眼中光华流逝,转瞬万年。
永安殿的晚膳是南槿破天荒地亲手做的,精致的菜肴,是当年还未进宫时她曾为穆谨做过的。
穆谨进殿的时候看着满满一桌有些怔愣,心中淌过的是满满的细细麻麻的刺疼与可惜。 可惜了,他们之间那么多回不了头的过去。
二人一改过去几日的亲密,沉闷地吃完一顿晚餐,一件事挂在彼此嘴角心头,竟是谁也没有提及。
入秋的夜里闷热异常,将南槿的心情烘得越发烦躁,她撇下宫人独自去了后殿,殿内浴池水汽氤氲,解了衣裳将自己埋入其中,仿佛就此便能与世隔绝,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再顾忌。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孩子,她的夫君,这一刻仿佛都离她远去,万千世界,只剩一人,身心都无所归依。
后颈被人托住,缓缓将她拉出水面,她没有睁眼,却不期然等来唇上的温热。 辗转往复,不知疲倦。
南槿怔愣了许久,终是猛地侧开头,双腿蹬向池边,微一使力便退开很远,她的眸光比粼粼波光更为冷冽。
“恭喜陛下。”她道,语音没有一丝温度,连厌恶也无。
穆谨胸口一窒,冷意从沾湿的指尖蔓延上心口,再扩散至身体四肢,原本凝视着南槿的眼神微一下垂,痛苦蔓延,无处闪躲。
“槿儿......”
“不用!”第一时间截住话头,南槿抬起右手盖住额头,垂下的眼睫遮挡满眸凉意,只留下一脸凄楚:“你的难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从你要我嫁给你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不用了,不用道歉,甚至不用解释,是我......”是我不该一时心动,让那些不该有的侥幸,遮盖住我们之间原本不可逾越的鸿沟。
手掌缓缓下滑覆盖眼眸,颓然应对这一刻的残局,这是她早已猜到,却掩耳盗铃般选择忽视的结果。
沉默着像是要接受无法逆转的败局,抑或是打算就此放手,穆谨心口抽搐一般疼痛。 水声猛然大作,他和衣跳下水池,猛然靠近将南槿整个扣紧在胸口,不顾她的挣扎,死死抱住,像是抱住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希望。
“槿儿,我的母后,我必须要顾着她,我对她有愧,她的一生因为我而惨淡凄凉,她以及她的家族,我真的不能不顾。 娶了你,是我对她最大的违抗,可是我爱你,就算是死,我也不可能放手,所以再等等,再等等,我会处理好的。”
穆谨在对待二人的感情上从来不愿退缩一步,而此刻几乎已显卑微的恳求,让南槿心中最后一丝牵扯彻底崩溃。 真的不能了,她有些恍惚地想,她如此爱他,而这份感情已经沉重到不能再经受多一丝的负荷。 她不该冒险,让她对爱的最后一丝企盼暴露在皇家沉滞腐朽的空气中,几乎就要死无全尸。
再没一丝声响,也没有回应,只有一室的水光散乱游荡。
白家为了这位贵妃的进宫颇费了些心思,秦忻怡一时在皇城内外风头无两,远远盖过了那个不甚出彩的皇后。
南槿渐渐不太出门走动,连永安殿也不踏出一步,只偶尔看见她领着花农侍弄花草。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平静,但没有人真的傻到去相信。
穆谨每日里还是按时进出永安殿,但都会留下他的随身近侍供南槿差遣。 南槿对此不置可否,任凭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知道,他想心安,她便给他,除此之外,她怕是再也给不了什么了。 而且这最后一刻的心安,也给不了多久了。
七月初七,七夕之期。 民间自由盛大的活动,青年男女们准备盈月,精心制作好送给情人的礼物以诉衷肠,宫中也不能免俗。 南槿不经意看到几个小宫女遮遮掩掩地举动以及欲语还羞的神色,心中痛到麻木。
花农被她以七夕寻花的借口遣出,联络宫外的一切,这一晚,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晚。
穆谨很早就遣人来传话,晚上他要带她出去游玩,南槿一袭月白的宫装,皎洁胜过天上那一弯明月。 她以七夕为由遣走所有随侍的宫人,只有穆谨留下的近侍执着不肯离去。
殿内空荡荡只余凉风拂动布帘,南槿静立殿前,从身后看去,仿佛在期待盼望晚归的夫君,那身形说不出的哀婉缠绵,近侍心中一叹。
渐渐的周围竟有一股异香升腾,侍立一边半步不曾挪动的近侍意识到的时候,抬眼就只看见如落叶萎坠般倾倒的皇后娘娘。
穆谨失魂落魄地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珍重万般的女子如没有魂魄的偶人一般躺在床上,满脸雪白,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这一刻他的呼吸也似都随着一并失去了,只觉世界漆黑一片,残酷如斯,竟让他生生经历这拆筋剥骨的一刻。
他想他是真的该死,没能给予她想要的,还一手夺走了她在乎的一切。
他该死。
永安殿前一片凄厉的哭喊。
皇后娘娘莫名昏倒,不到一个时辰,在没有任何外伤和内伤的情况下,眼见着竟然就要呼吸不继了。 侍从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御医们束手无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偏偏还是一点眉目也没有。
最最可怕的是皇帝陛下,从始至终他只是死死将皇后抱在怀里,像是谁也没看一眼,却是谁都能从他身上感受浓浓的煞气,仿佛要摧毁一切的煞气。
终于他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耐性,又或者是他怀里的人儿已然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他的视线聚焦在窗外,眼中死灰一片,暗哑的嗓音说出一句仿佛无关痛痒的话:“所有人,陪葬!”
话音落下,世界一片死寂。 片刻后又是一阵更为凄厉的嚎啕,一众御医果真被侍卫拖拽着往外走去,原来不是幻觉,皇后娘娘真的去了,而他们竟也要随她一起去了。
最后被拉走的一个御医是新进皇宫不久的江湖游医,因在民间有些名气,又恰巧诊治过某位重臣,因而被推荐进宫,不想官帽还没戴稳,就突遇此噩运,是以他的挣扎最过激烈。 两名侍卫费了些力气将他拖至门口,他已是头下脚上的姿势,却犹自扒拉着门框,手上青筋暴突。
或许是上天眷顾,让他在离鬼门关仅一步之遥的地步找到了救命符,他如癫狂一般喊道:“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言语已没了规矩。
穆谨视线瞬间聚焦,冷厉地扫过他的脸,不过沉吟一瞬,开口道:“若无效,诛九族!”
这名御医被松开手脚,连滚带爬地回到窗前,磕头叙说。
皇后没有任何中毒和外伤的迹象,唯有周身隐隐飘散一股异香,这不是宫廷熏香,倒像极了西南一种毒草——尸香——的味道。 误服此草汁液者,一个时辰气息尽失,完全像个已死之人,只是身体周围会环绕一股异常的香气,经久不散,一直到七天之后香气散去,人也就彻底死了。
但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像毒蛇出没的地方一定有蛇药,尸香草也有它的解药,便是它的根茎。 取了新鲜出土的根茎,一个时辰直接服下,尸香之毒立解。
穆谨视线一直凝注在这名御医脸上,直到这御医毫无逻辑章法地抖抖索索说完,他才转向旁边几位汗湿襟衫的老御医:“你等可有听过此方?”
几名御医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犹豫挣扎再明显不过,最终一名院正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此方此草闻所未闻,但方御医行医满天下,想必见识定是高于我们的,如今唯有一试。”
那方御医便是这个扭转乾坤的人,此时他再次拜服道:“陛下,还有七日的时间,可以一试啊!”
穆谨沉默着伸手抚了抚南槿再无血色的脸颊,良久答:“速速取来!”
不想半天没人回应,穆谨满脸厉色转向方御医,见他一脸纠结,只喝道:“说!”
方御医被吓得一哆嗦,又扑倒在地,几乎是哭道:“陛下饶命,只是那药产于西南,很难在外域成活。 微臣不才,几年间有幸养活了一些,都种在江北老家,只是......只是此草植株离土不能超过一个时辰,没了地气,会很快枯死,什么用也没有了,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娘娘护送至江北才好啊!”
穆谨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全国为皇后祈福,休朝七日,即刻启程去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