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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话 兮云香消,临别急偿愧。

      走不完这段红尘、看不穿这茫茫命途,逝雪深、笑意浅,转身后,群芳过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皇上亲自令安总管传旨,经查馥丽嫔行刺一事乃是与辽王里应外合联盟呼应,此外还曾害死阮嫔腹中尚不足月的胎儿,更伺机害死安慈敬哀皇后。并,馥丽嫔身为一宫侧主位,不守妇道,与辽王**宫闱。特将馥丽嫔赐于华夙苑以白绫自尽;将辽王褫夺“镇国辅政”封号,贬为庶人、流千里戍守边关。阮嫔护驾有功,晋为从二品阮妃,并为锦銮宫侧主妃,仍居慕虞苑。

    一场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宴集会,终于走到了渐次退场的这么一天。回首去顾先前一点一点走过的来时路,短短两年不到,竟如二十年般的漫长。除了满目疮痍之外便只剩下一滩混杂着污淤尘砾的雪泥,其余的我什么也看不到,甚至又忽而觉得其实很空寂,竟想不起来自己这一路走来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不信皇上当日把我送进冷宫时,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兮云,但他一颗心全部无所保留的扑在了兮云身上,故他隐而不发一心向着兮云。先皇后大行,分明是兮云伙同我一手缔造出的这十分胆大妄为的祸端,他也因了对兮云炽热无比的爱而极尽袒护着兮云。

    可时今,一朝君恩涣散,昔时曼曼温情回顾起来只觉何其荒唐潦草。他要她死,所有新仇旧账堆在一起一齐来清算!

    我终究晋得了这一个妃位,皇上也如约履行了他曾亲口许我的口称“臣妾”的旧日承诺。却不是因他对我多么守信,而是因了兮云以命赠予我的这个人情。

    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我向皇上求了恩典,赶往箜玉宫华夙苑去送兮云最后一程。

    也只有我来送她最后一程,除我之外再无一人。

    兮云神色如常,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桩积郁多年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的缘故,她整个人的气泽远比当日见她时好了太多,又是这样精致灼目的五官,一眼过去于柔美之外大抵便觉得是极安详的模样。

    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她似乎并没有起了哪怕些微的异样反应,只是浅一颔首、莞尔微笑,徐徐的温语缓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嫔妾恭喜阮妃娘娘晋升。”旋即曲身对我作了一个礼。这个礼仪行的很是规整,专心致志、不苟一丝。

    我的心兀地疼了一下,又因她面上挂着的这样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这疼痛又被治愈的绵平了许多。

    突然发现,我对兮云的情念还是感恩大于愤懑,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恨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着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即便是再浓郁的怨怪与恨,似乎在这一刻也都随了轻云淡烟一齐都涣散了。

    因为她不在了,恨又何处恨,怨又何处怨呐}蓄最多的就是一怀沉湎骨髓的悲凉,因为明明知道她下一刻就要走了,就要永远的走了,你下意识的想要留住她,可你无力挽回她在你的视线里越走越远越飘越远,你无力挽回,你留不住,连天也留不住。

    “来。”她唇兮微笑和煦若过柳树梢头的夏日稀风,始终恰到好处的维系着,又对我微一示意。

    我回神,在她的引领之下挑了帘子行过内室。

    她牵着我的手落座下来,我亦在她身边陪着她落座下来。

    周围角落里放置着镀金镶绿松石的灵猊香鼎,鼎中有氤氲正好的甘松香,幻似出尘的香气将这氛围带动的愈发飘渺恍惚起来,我不由更加伤神,又仿佛不止是伤神,而是一种类似于坐化而去、就此超脱世事的美好渴愿。

    霍然一下明白,就要挣脱出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兮云啊……我该祝福她的。毕竟想走的人,不一定都可以走得了。

    “扶摇。”她复又唤我。

    我侧目,在她的示意下探首过去。

    她落在我身上的眸色忽然就沉淀下来,语气仍然轻柔,但十分肃穆稳重不可动辄:“依皇上的心性,必借我之事除梅贵妃母家势力。她的气数就快尽了!”于此微顿,颦眉且思,“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皇后没有母家势力也还不是靠着自己稳扎稳打下的根基维系了这样久?一时半会子间,梅贵妃也不易倒垮。有我在一日还好,往后我不在了,你阮妃便是这后宫里的众矢之的!你明暗蛰伏着的对手远还不止一个失势的梅贵妃。”

    我凝眸。

    尚不待思路略绕一绕弯子,兮云又不急不缓平着声息极沉稳道:“你不要怕,我这里为你留有一条后路。”

    ……

    她道:“局势所致,半点不由人。自从入宫起始我便心知自己有朝一日必不保身家性命,但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故昔日里我也为自己这条前路有过不浅的谋划,投靠梅贵妃之后为日后可摆脱她的束缚,使人做手脚,在梅贵妃平素用来按摩额头的小皮锤内部填充了铅粉。”

    “平日不易察觉,毒素也轻。但梅妃在按摩前喜涂鄙醋酸精油。铅粉会同她皮肤内的鄙醋酸精油发生反应,沉淀出毒素,且排解不出。经久以持日积月累,皮肤内的毒素便会越积越多,乱了脉络。终有一日会使毒气直冲印堂,整个人暴毙而亡。”

    “只谁知道还未等到梅贵妃暴毙的那一日,我便先去了……我走之后,你便去梅妃面前告发这一桩事,以取得她的信任,权且投靠她。梅贵妃不似先皇后有着渊深心机,母家势力一倒,她的时日便也就不多了,不需再用这毒素淤积之法费心费日的除去她;你且先以这事儿主动示好于她,保得在她尚不曾完全失势之前自己日子的全然无虞。”

    兮云言的自顾自且缜密十分,我却听得恍恍惚惚不住摇首:“我不会那样做。”蹙眉下意识。

    “这条后路你必须走!”兮云语气略重,“若不然,你时今接连两月晋嫔晋妃,又升了一宫侧殿,如此得势、如此出彩。依梅贵妃的心性若不是你去主动对她示好巴结,那就换她对你狠戾相向了!况且权不说一个梅贵妃,后宫是女人没有硝烟的战场,这各宫各苑一众嫔御也会齐心协力明里暗里一致对付你!”眉心一展又蹙,声息缓和了一些,“扶摇啊,在你自己的根基脉络尚且不曾深扎地底之前,必须先找一棵大树利用着它遮风挡雨作倚靠!”

    心底被什么东西塞得堵得满满当当,这份闷郁逼仄的我只一个劲儿的想哭:“不,我绝不!”压制语气略有哽咽的一挑,含泪的软眸斑驳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定格在兮云平静淡然的面目上,“这不是我的行事方法。你的结局我无力逆转,但我不能再害得你母家遭祸蒙羞、你身后名节不保!”

    兮云“嗤”地笑起来,一双盈盈的眸子沁出的光晕寒似皎星:“身后名?”她笑颜愈恣,一阵之后缓然敛笑慢慢叹了口气,“我已注定身败名裂,还有何名节可言?即便是再扬灰挫骨,也已无意识了……至于母家,能害累的早已害累,不再差这一遭。不能的连皇上都动不得,何况区区一个失却母家势力的贵妃!”

    “不……”我只觉自己已近梦魇般的呢喃失神,头脑很是放空极是空白,无所谓所思所想,只知一味凭着本能的推诿拒绝。

    兮云看定我,含笑蹙眉淡淡摇头:“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生生死死,不过如此。扶摇,你太善良,太好……”

    “不,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也不善良!”万顷积郁着的情绪瞬息迸发,我压着她的声线泣不成声,“我若善良当初就不会去揭发你与辽王的私会!我若善良就不会以把柄威胁皇后叫我重出冷宫!我若善良便不会赶到止浮池跟皇上说茶里有毒!我……”

    是的,我不善良,我还一尸两命的害死了筠婕妤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害死了韶婕妤,这一路走来我已改变了太多太多,我所做所行所亲手缔结出的那些恶业一一陈列也都无法历数!

    兮云却忽而打断了我:“扶摇……”她看着我的眼睛,淡淡笑颜绽的极美,“扶摇,真好……你已登妃位。”于此稍停,“我没有得到的,你都得到了。我没有走过的路,你会替我走下去,会替我走完。你会替我陪在皇上身边,一直陪在他身边……真好……扶摇,真好……”

    ……

    当我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兮云时,我才开始重温起她对我的许多好处。她对我的每一次护持、赠我像样的底衣、为我绾发、教我梳理那些样式复杂的各种发髻……幕幕温柔恍如昨日。

    入宫后一切不适应都是她帮着我一点点化解的,最基本的种种生活技巧、难学易忘的礼仪也是她不厌其烦的亲自教会我的。

    可她,又曾那么深那么狠的害过我……她暗地里与我争宠,她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害我进了冷宫。一次比一次手段凌厉决绝,一次比一次狠!

    但最后的最后,她又以性命予了我一个这样大的人情,一举助我登上妃位!

    当恩怨各一半,我该怎么去圈揽?该如何去圈揽?不知道,不明白也直到现在都无法明白。

    只是时今这些东西还有意义么?什么都已无关痛痒,而她还是那个在秀女宫中时疼我护我的云姐姐,她永远都是。

    我们曾一起挨过初进后宫时那些寂寞潦草的时光,一起于山穷水尽处祈盼着柳暗花明的转弯、红尘初妆的江山……足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

    繁华过眼终成灰,锦绣悉堆终做土。梵音如潮,一阕虚幻软红难破红尘万丈的一念起于清虚间的好一场梦寐里,残愿留多少、转身付一笑。

    我们这一段……我们曾一起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