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一身黑衣黑裤，带着黑色的帽子，低低的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饶是如此，铁予还是从他的下半张脸瞧见了那些狰狞的疤痕，一个人，怎么可以丑得像个活鬼？

    铁予吓得花容失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努力稳住了身子，惊恐的看着对方。

    黑色衣袖中伸出僵硬苍白的手指，守夜人很笨拙的将车门关了，消失在暗夜之前，突然再次转身朝铁予看了一眼，意味深长。

    他的鼻子和眼睛都被帽子遮住，铁予看不清，只是那狰狞的下半张脸，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内。

    “吓到你了。”

    不知何时楚凉城走到了她的身后，一股好闻的暗香幽幽扑来，大手也及时的搂住了她的腰，给她一种心安的温暖和力量。

    “丧失，他是谁？”

    铁予和楚凉城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识，非公众场合，彼此会叫得亲切一些。

    不知怎的，铁予还是喜欢用丧失这两个字称呼楚凉城，而楚凉城似乎也不反对。

    “他是老梁，身世很可怜，来密宅五年了，替我看守园门。”

    楚凉城也看向老梁身子消失的方向，声音淡淡，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

    “是吗？老梁？”

    铁予低低的重复着楚凉城的话，和他并肩迈步朝朱门走去。

    “怎么？你不认识他么？”

    楚凉城推开门，转头朝她复杂的笑了笑。

    铁予愣住了：“我应该认识他么？”

    楚凉城僵，笑了：“是哦，你们并不认识。”

    —

    走进朱门，铁予发现整个密宅非常幽静也非常大。

    月光下，她静静的观察。

    左手边，是一片僻静的竹林，透过竹林的缝隙，隐约可见一排黑瓦白墙的建筑。

    右手边，是一个月牙形的小湖，湖面平静无波，冒着碧绿的荷花叶子，悠长的廊桥斜斜的穿过小湖到达彼岸的高楼。

    好安静的一处私人宅院！

    铁予暗暗惊奇，j市闹市区中竟然也有这么大面积的庭院么？

    果然密宅就是密宅，外表很隐蔽，其实内部别有洞天。

    “走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楚凉城带着她走上湖中的廊桥，夜风习习，她瑟缩在男人高大的身子后面。

    “丧失，这密宅是你的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除了阿御和西玦，就连皓儿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楚凉城似乎心情不错，搂着她一起迈着步子，一样的频率，一样的步幅。

    “怎么你们当大官儿的都这么神神秘秘的么？自己明明有家，却还要买密宅，做什么用啊？”

    铁予歪着头，想不通楚凉城他一天到晚到底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楚凉城浅笑：“干什么用？自然是休息睡觉的地方呗。”

    他没有说实话，其实这密宅之中藏有很多他精心培养的王牌杀手，有任务的时候，他会带着手下一起出去。

    最近国际争端不断，边境线上又有很多人在闹事，有些不能在明面上解决的问题，他暗里都悄悄的清除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密宅才是他栖身最多的地方，也是他最心安的家。

    夜幕下，庭院深深树影绰绰，廊桥回环往复，高大的军官搂着一身鹅黄的少女静静穿过回廊朝对岸走去，完美和谐的身姿在长廊尽头若隐若现。

    走到灯火点点的楼前，踏入大厅，一桌晚餐已经准备妥了。

    菜色并不算多，却是色香味俱佳，搭配的极为合理精致。

    楚凉城拉开椅子招呼铁予坐下，自己在她的对面做好，并且打开了一瓶红酒。

    铁予多年以后才知道，眼前的那瓶酒，是楚凉城从青岛的地下红酒银行里提出来的，一瓶的价钱就能够买下一栋别墅。

    “小予儿，我们干一杯吧。”

    琥珀色的眸子绽放柔和的波光，此刻的楚凉城，难得的温柔。

    铁予点头，碰杯之后饮下。

    他和她，难得有机会这样坐下来慢慢聊聊。

    其实十年了，彼此之间从太多的话要说到现在的不知该从何说起，造化弄人。

    “小予儿，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见面的吗？”

    楚凉城的声音在古色古香的大厅里飘荡，夜色如水，这般的静谧和温馨。

    “嗯。”

    铁予再次点头。

    “那场雨之后，你一定要我还你雨伞，当时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小气呢，不过后来你带我去采榛子掏鸟窝……”

    很多快乐的片段都还历历在目，铁予笑着回忆。

    “采榛子？掏鸟窝？”

    楚凉城微微皱眉。

    “是呀，就是采榛子、掏鸟窝，丧失，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被淋到鸟屎了呢，是我帮你擦干净的哟。”

    —

    少女时代，认识了那个绝美的少年之后，她才知道他姓楚，至于叫什么，他没说，她也没问。

    她就叫他楚哥哥。

    她拿了一天的雨伞，他却一直没有去接，只是让她带着他沿着起伏的山包随处走走。

    那一天，他的话不多，不过第二天可就不一样了。

    她又走到了山坡上，看见了他的背影，轻轻的叫了一声：“楚哥哥？”

    他换了一身白色衬衫，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柔和，见着她一愣，然后微微一笑。

    “这是什么果子？”

    少年指着低矮的灌木丛，果子是绿绿的，被包在了绿绿的叶片里面。

    “榛子呀，这在我们北方最常见了。”

    “榛子？”

    少年笑着看她。

    “是呀，想吃吗？这些太嫩了没成熟不好吃，走，我带你往山里走走，那里向阳的地方榛子保准熟了。”

    铁予一副热心肠儿，拉着少年的手就走。

    少年愣愣的看着自己被拉起的手臂，又看了看她俏丽的侧影，笑得很灿烂。

    “你怎么知道我姓楚？”

    “哎呀你说过了自己忘了？真是！”

    “哦，我说过？”

    少年挠了挠头。

    “你不会连我叫达瓦儿都忘了吧？”

    “达瓦儿？我记住了。”

    今天的他很不一样，很爱笑也很热情。

    尝过了青涩的榛子味道，他吐了一地：“达瓦儿，我以后再也不吃这种东西了！”

    “哈哈哈……榛子本来就不是生吃的，要炒熟了才好吃！”

    “好哇，你敢耍我！”

    “楚哥哥，是你自己笨嘛！”

    “我不管，你也吃几个生的再说……”

    “不要——”

    两人不停的山坡追逐打闹，笑着吵着，好不快乐。

    玩累了，并头躺在了草地上，铁予指着远处枯树上的一个鸟窝尖叫：“楚哥哥！你猜，里面到底有没有小鸟？”

    少年眯着眼睛想了想：“没有吧，那个树都干枯了。”

    铁予坐了起来，又把少年也拉了起来：“楚哥哥，去吧去吧，你去把鸟窝拿下来看看！我们打赌，我赌里面有小鸟，谁输了谁要做一件事情！”

    少年挠了挠头：“真的啊，你真要看里面有没有小鸟？”

    “要看要看，去吧去吧！”

    铁予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

    楚哥哥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也特别好说话，不像昨天，单单是一个眼神儿，就让她觉得冷嗖嗖的不敢靠近。

    两人一起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枯树下，少年垫着脚尖儿一伸手，刚碰到鸟窝就听到“叽喳”的叫声。

    铁予大喜，拍着小手：“有鸟，我赢了我赢了。”

    一直花点子的小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

    半天，少年都没有动静，铁予又高兴的叫了一声：“我赢了，楚哥哥要做一件事情哦！”

    跑到了少年身前，她愣住了。

    少年身子僵直的一动不敢动，脸颊一侧，**辣一道鸟屎，还冒着热气儿。

    “哈！哈哈哈哈……”

    缓过劲儿来的铁予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少年青紫的脸大笑。

    “好笑，还不赶紧给我一张纸巾？”

    少年并没有生气，咬牙伸出一只白净的大手。

    铁予赶紧笑着递上了一张纸巾，声音都抽抽了：“楚哥哥，你真是走了鸟屎运了，这事儿也能碰上，服了你的！”

    少年狼狈的擦净了侧脸，看着铁予笑得开怀，唇角一弯，把自己的俊脸突然就凑了过来：“达瓦儿，想尝尝鸟屎的味道吗？”

    “啊——”

    铁予吓得大叫一声赶紧跑到大树后边去了。

    “达瓦儿，出来。”

    “不出来。”

    “出来，不贴你了。”

    少年拍着胸口保证。

    铁予方才心惊胆战的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看着少年被鸟屎淋过的地方，都被餐巾纸擦红了，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达瓦儿……你笑起来真的很漂亮！”少年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看着她大笑发呆。

    “啊？”铁予愣愣的盯着他白皙俊美的脸庞，脸上一红，“楚哥哥……”

    心底一阵惶恐，总觉得楚哥哥今天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不过，挺亲切的，她很喜欢。

    “达瓦儿，认识你很高兴。”

    少年挠了挠头，伸一只友好的手过来。

    铁予呆呆的看着那只如玉的大手，轻轻一握就调皮的跑开了。

    “楚哥哥，别忘了你要得到应有的惩罚哦，你猜错了刚才！”

    “什么惩罚？难道淋到鸟屎还不算吗？”

    少年紧紧追随。

    “不算不算。那是天灾……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一个农家小院，铁予打开篱笆门赶出一头大白猪。

    “快，骑上去吧！”

    “什么，你让我骑猪吗？”

    少年大窘，看着洁白无瑕、全身上下散发着青春光辉的大白猪，心里直打怵。

    “就是就是，骑马有什么意思，骑猪骑猪，快点快点，愿赌服输啦！”

    铁予笑得快抽了，推推搡搡着。

    “真的要啊？”

    少年挠了挠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当然喽。”

    铁予杏眼泛波，没得商量的样子。

    “好……吧。”

    少年挽起白色的衣袖，看着那头大肥猪咽了咽口水。

    回头又看了眼满是期待的铁予，狠了狠心：“嘿！”

    一下子扑到猪身上，两腿夹紧猪的腹部，煞有架势的喝道：“驾！”

    “嗷，哼哼！”那个猪吃重了感到非常不舒服，嗷嗷叫了几声开始剧烈的扭着屁股。

    少年在空中翻腾了几下子被狠狠甩在了地上，抓了两手的猪毛！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铁予真的笑得没气儿了，好半天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

    少年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的递给她猪毛。

    “楚哥哥……哈哈哈……”

    那一天，他们玩得很晚，为此铁予回家晚了还被额吉好顿批评，并且不准她第二天出去玩。

    再次见到楚哥哥已经是两天之后，他似乎是又变了个人一样，对骑猪抓猪毛的经历矢口否认，并且又变得冷若冰霜，让她难以靠近。

    从此以后，她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楚哥哥这个人非常情绪化，喜怒无常，还有，他也很健忘，很多事都不愿意回想。

    不过不管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妨碍他们交朋友。

    —

    “小予儿！”

    楚凉城放下筷子静静的看着她，铁予受不了他这种专注的目光，窘得低下了头。

    “小予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楚凉城变了眸光，看似很淡其实很认真的在问她一个问题。

    “知道。”

    铁予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

    楚凉城伸手夹了一只田螺给她：“尝尝这个田螺，味道很不一样。”

    铁予试了试，确实不一样，没有任何河水里的腥气，反而有一种很鲜的滋味，肉质嫩滑入口即化，当即称赞：“丧失，这田螺好好吃哦，是谁烧的？”

    “喜欢就好。”

    楚凉城满意的点头，在空中击掌两下。

    暗处立即走出来一名二十七八身材微胖的女子，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少爷。”

    楚凉城朝铁予一笑：“这就是密宅的厨师，你可以叫她卿卿。”

    铁予又吃了一只田螺，笑着跟卿卿招手：“卿卿，你做的田螺真好吃，可不可以教我怎么做？”

    卿卿这才敢缓缓抬头直视铁予，只看了一眼又马上低了头去：“小姐你太客气了，不过是普通的田螺而已，您喜欢吃就好，我只是随便做做的。”

    铁予眨了眨眼睛，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她看错了吗？那个卿卿，好像眼神中有一丝异样……

    正想着，也出事了。

    卿卿突然噗通跪在地上，一手抓着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手捂着胸口，声音由于激动和害怕，很抖很抖。

    “少爷！”

    铁予一惊，手里的田螺掉在了桌子上。

    楚凉城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也不惊也不急，沉着脸，白如雪。

    卿卿眼泪掉了出来，手指死死的扣着扳机。

    铁予很害怕，万一卿卿要是使劲儿，这枪走了火儿小命可就不保了。

    “少爷，看在卿卿在密宅多年的份上，答应卿卿一个请求吧。”

    泪如雨下。

    铁予急了，想要上前搀扶她，被楚凉城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卿卿，你别急，有话好好说，先把枪收起来啊！”

    “不！”卿卿拼命的摇头，“少爷不答应我的条件，卿卿宁愿死了算了！”

    铁予叹气：“什么条件？你快说啊！”

    “我知道少爷下周要去杜尚别执行任务，别的不管，只求少爷不要带走f，因为……因为我和f本来约好下周去扯证的……”

    她口中的f，是楚凉城的一个警卫，平时在密宅执勤，和卿卿素来交好，直到后来的谈婚论嫁。

    “丧失，你看，不如就答应她吧。”

    铁予看着卿卿太阳穴上的枪提心吊胆的，不免心软。

    啪！

    楚凉城手里的酒杯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嘴里冷冷的一句：“你死吧！”

    “呃？”

    卿卿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铁予也惊呆了，没想到楚凉城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不是想死吗？马上死！省得我动手！”

    楚凉城说的面无表情，语气冷冷的。

    卿卿一皱眉，含泪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她就知道少爷是不会同意的，少爷就是高高在上的少爷，谁都不能左右他的情绪，更不可能去要挟他！

    呯！

    一声枪响！

    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向了天花板。

    铁予抓着她的手腕转头焦急的看着楚凉城：“丧失，你倒是给句话呀！”

    她知道楚凉城没点头，卿卿打了第一枪就必然还会打第二枪。

    楚凉城冷眼看着一心求死的卿卿，冷笑。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和他谈条件。

    更何况是在铁予面前？对方态度越是强硬，他就偏生不准！

    “真的想死难道还死不了不成？继续，不是你自杀，就是被别人杀死，反正都一样！”

    冰凉的寒眸不带任何的同情和怜悯，他冷血的够可以。

    对一个跟着自己多年的厨娘如此，对别人呢？

    卿卿眼睛一闭，眼泪刷刷的滚落：“f！永别了！”

    杜尚别，那一个蓝色忧郁的城市，听说这次的任务非常惊险，所以少爷都要亲自前往才行。

    这种事情，一定是有去无回的呀，怎么着她也不能让f去，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啊。

    手指微动又要扣动扳机，就听女子一声断喝：“慢！”

    铁予拉着楚凉城的衣袖：“等等丧失，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想追求我，现在我想跟你要一件礼物，你会给我吗？”

    楚凉城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完美的五官分布，她脸上的每一个布局都很得他的心。

    点了点头：“当然。”

    铁予一直跪地不起的卿卿：“我喜欢吃这道田螺，留着她天天烧我吃，好不好？”

    楚凉城眸子暗了暗，淡淡的看了眼浑身瑟瑟发抖的卿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