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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一:只如初见

      康熙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汗阿玛独宠一个董鄂妃,宫里其他女人几乎成了摆设,连带着那些人生的孩子在他眼里也全部不值一提,董鄂妃的四阿哥才是他承认的第一子,而他,这个同样是别的女人生的三阿哥,自然也分不到他汗阿玛多少注意的目光。

    在他幼年记忆里对自己亲生额涅仅存的印象,就只有那双终日泛着愁苦哀思的眼睛,多愁善感,以泪洗面,他几乎没有在他额涅脸上看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他的额涅对他汗阿玛有多怨多恨,即使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早熟的他也依旧感受得真切。

    那个时候,唯一对他好的皇祖母总是抱着他,谆谆教导他,她说:“玄烨,我苦命的孩子,以后你千万不要学你的汗阿玛,情字害人啊……”

    情字确实害人,四阿哥幼殇,董鄂妃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很快香消玉殒,他的汗阿玛从此一蹶不振,恶病缠身,英年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才七岁大的他不得不以稚嫩的双肩,勉力扛起江山社稷的重任,没有人把他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强敌环侍,内政不稳,他要走的路很难很难,他的汗阿玛追随情爱而去,将重任扔给还是稚儿的他,在他本该享受无忧童年的时候,推着他走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从接下这个位置第一天起,他就与他的皇祖母约定,他不会学他的汗阿玛,他要做一个伟大的皇帝,他会做到他汗阿玛做不到的事情。

    他用心恪守自己的诺言,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合格的皇帝,即使是登基没两年,他的额涅崩逝,他哭过痛过也很快就擦干眼泪重新振作起来,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他不会学他的汗阿玛,绝对不会。

    也所以,在太皇太后和他说起,他该立皇后时,对那个未来将成为他妻子的人,他也并没有多少期待。

    从一开始,他的婚事就是一场政治交易,太皇太后给他挑的未来皇后,是四大辅臣之首家的孙女,由不得他选,他只能接受,哪怕最初,在那一大摞的画像里头,他第一眼看中的人,并不是她。

    当然他也并不排斥,其实最后定下来的是什么人,他都是无所谓的,他的皇后,只要能为他所用,帮他打理好后宫,让太皇太后满意,也就足够了。

    情字害人,他不会学他的汗阿玛,他把每一个他的女人都当做依附着他的所有物,女人,不管是漂亮的、性子温柔的、才华出众的,甚至是出身好的,都是她们的本钱,是他衡量他喜欢她们程度的筹码,就像他喜欢他偶尔兴起时养的一只猫一只狗一样,这些人,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总会有某一种特质让他喜欢,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

    他会对她们好,她们喜欢的甜言蜜语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说,她们喜欢的金银珠宝他不吝啬给,只要她们乖巧听话,他会尽量做到他自认为的公平。

    他原以为,他对他的皇后同样也能这样。

    初见乌那希,是在皇宫外的跑马场上,他是特地去看她的,在她嫁进宫之前。

    不是因为对未来皇后有多少期待,他原本根本不认为一个才十几岁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除了她身后的家族势力还能带给他什么,只是想看一看这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相貌性格,也好过入了洞房才要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仅此而已。

    只是他没有想到,只一眼,他就已经彻底沦陷。

    马场之内,乌那希一身火红的行装,策马驰骋,上扬的唇角是快意的笑意,眼里神采奕奕全是自信的光芒,她那么洒脱,那么自由,甚至她停下马不经意地回眸一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也如此与众不同却又叫人心颤不止。

    那样的笑容,在往后的几年甚至十几年,他都再没有在乌那希脸上看到过。

    他呆呆看着,头一次,他听到了他心里坚冰崩裂的声响。

    所以他逃了,他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是危险的,他不应该这样。

    依旧是固执地按着自己原先所以为的最好的方式对待他的皇后,他可以毫不吝啬地赞叹她的美貌,给她最好的待遇,为博美人一笑也不惜一掷千金,这是他表达恩宠的方式,对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他告诉自己,乌那希是皇后,对她特殊一点也无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这个度,不越雷池半步,对乌那希比别人更好,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但说到底,一如乌那希自己说的,她和其他人在他眼里看来,也没有本质的区别。

    初见乌那希时那一瞬间的悸动,被他当做危险的讯号刻意忽略,之后的许多年,他也就当真将之给忘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宠幸任何人,这是他身为一个帝王本该有的权力,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很享受这样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的皇后足够大方,从来不在这样的事情上与他置气,他本应该高兴,但每一回看到乌那希轻描淡写地说着随他,甚至主动帮其他人向他求名分时,他的心里到底还是不舒坦了。

    最了解他的人始终是太皇太后,从乌那希第一天嫁给他起,太皇太后提醒他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要忘了他身为帝王的身份和责任,他不可能忘,太皇太后也不会容许他像他的汗阿玛一样因为一个女人成痴成魔,他也始终认为,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喜欢乌那希而已,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只是那种喜欢,他下意识地将之和初见其他那些漂亮女人时的惊艳划为等同,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到后来也当真就这么认定了。

    所以即使是乌那希直白地告诉他不介意他有多少女人她只要把自己的皇后本分做好就够了,他也将听了这话之后心里的那种不舒坦当做是面子上的受损,却从来不去深究其中真正的原因。只是很偶尔,不经意地回想起初见乌那希时,她脸上那种发自肺腑的畅快笑容,心里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就总是会不可抑制地隐隐作痛。

    从乌那希嫁进宫第一天起,她的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不同的面具一般,她至诚至孝,尽心侍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温柔体贴,如同对待孩子一般总是耐心安抚他这个脾气其实不怎么好的小皇帝,她恪尽职守,尽力做好身为皇后的分内事周到地打点好宫里的所有事情不给他添麻烦,大多数的时候,即使她生气,她的脸上也是带着笑意的,只是再没有过,那种自信和张扬,只在他的记忆里一闪而过,却再不能在她的脸上找到。

    维持着表上的和平,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日后不单会成为乌那希的一道伤疤,也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承祜突然出痘,一病不起,那是第一次,他看到乌那希惊慌得几乎手足无措,失态地哭泣,状若疯狂的模样也深深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他的皇后足够坚强,足够倔强,却原来,说到底,她也是需要人给以安慰给以保护的,所以头一次,他给了她承诺,他告诉她,他会护他们母子永世周全,即使这话不切实际,对已然病入膏肓的孩子来说起不了半点作用,也即使,在他说出口之后,就已经察觉到,或许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开始有了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转变。

    那是乌那希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孩子死了,她也跟着几乎去了半条命,他心急如焚,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其实从来他就没有真正走进过乌那希心里,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他其实根本都不知道。

    好在时过境迁,她最终还是从儿子去世的阴霾里走了出来,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只是这一次,碰上的却是难产。

    接产的嬷嬷和太医哭着求他二选一保大还是保小,那一瞬间,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血脉倒流的声响,二选一,他要怎么选?不可能的,他宁愿不要这个孩子,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他的皇后。

    她嫁给他十年,他没有真正让她快乐过,她压抑着自己的本性,端起面具做人,一点一点抹平自己的棱角,好的坏的一并接受,她几乎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如今要他为了那个也许根本养不大的孩子放弃她,怎么可能,他绝对做不到,绝对绝对做不到。

    幸好,幸好是老天怜悯,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活了下来,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是平安把他们的孩子生了下来,他看着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她抱着他们的孩子泪流满面,也红了眼睛,那是第一次,痛彻心扉之后他知道了什么叫难能可贵,又什么叫弥足珍贵。

    那之后的许多年,他已经渐渐开始改变自己心里固有的想法,他尝试着想去窥探乌那希的真心,想了解她心里真正的念想,他立她的儿子做太子,除了因为他必须有一个太子,也因为那是她生的孩子,是他和她的血脉,他给她承诺,不会让任何人动摇她和她儿子的地位,他渴望在她的脸上见到一如当年初见时那般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他以为乌那希能理解他的心思她会懂他,但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明白,他认真许下的承诺,其实乌那希从来就没有将之放进心里去过,而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浅薄的喜欢和恩宠,也是她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他确实喜欢乌那希,而且是不同于她人的喜欢,他对她好,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他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只是,嘴里说着她是最好的,她与别人不同,他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她,他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收纳各式的美人,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他从来不否认,那些长得漂亮的有才情的温柔的女人会让他动心,别说他是皇帝,即使是普通男人,只要有条件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是他的汗阿玛,即使他也真心的喜欢乌那希,也从来没有想过专宠独宠她,何况,乌那希也根本不在乎,这其实才是他最不能释怀的地方。

    从前他以为乌那希的不在乎让他不舒坦的原因是他丢了面子,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不能接受的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没有心,他找不到真正走进乌那希心里去的办法。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在她的眼里,他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他憋闷,气恼,又觉得自己吃儿子的醋实在是可悲至极,但只是不管他表现得再怎么愤怒,乌那希永远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就仿佛根本就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一般,从来在纠结挣扎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

    事情的转机缘于一个错误,对乌那希的那个妹妹,他其实知道她一直在防着自己,想来却也有些可笑,自己在她心里的印象竟然差到了这个地步,然而实际上,他对乌云珠是当真没有别的心思的,那一次在赫舍里府邸外头随口问起,也只是觉得她长得和乌那希小时候有些像,却也只是有一些而已,乌那希最初在他心里打下的那个烙印,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到了那一步。

    那一次他确实是错了,喝了酒中了药,糊里糊涂地把乌云珠当成了乌那希,不顾一切地强迫了她,事后他也很后悔,如果只是其他的普通八旗女子那就也罢了,不过就是多收个人而已,但偏偏,那一个是乌那希最看重最宝贝根本不乐意让他碰的妹妹。

    心虚和后悔在乌那希彻底抛弃顾忌愤怒地质问他时同样转变成了怒气,他心里压抑已久的憋屈也一并被挑了起来,头一次,他把他一直以来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问她到底有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心里过。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乌那希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他一直以为是乌那希对他没有心,但其实,从头到尾,真正没有心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他自以为是的对她好在乌那希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他这么多年来的种种不经意地举动,却原来一直在伤害她,她不是不在乎,只是根本不屑于与他说而已。

    若非因为乌云珠的事情,她气到极致,怕是这辈子,他也难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出一句真心话。

    那之后就是长达两年的冷战,乌那希彻底不再理了他,不管他做出如何幼稚的举动,拉下面子试图去吸引她的注意,她都彻底不再放在心上,到最后,真正挫败了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断地回想这些年的种种,试着从乌那希的角度去看自己,然后便也惊觉,他对她,确实并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好。

    所以他改,既然放不下,也就只能改,到了这个时候,比起看到乌那希漠视冷淡的眼神时那种心焦之感,其他那些他原本以为必须坚持的原则都变得并不重要,第一次,他试着平等地去对待她,甚至放低身段地讨好她,真正地去替她着想,关心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乌那希原本就不是心硬之人,他的努力到底是有回报的,她的态度终于是渐渐软化了下来,他得以再次拥她入怀,小心翼翼,前所未有地珍惜。

    在太皇太后去世之前,他和他的皇祖母促膝长谈了一次,他告诉她他确实真心实意地喜欢乌那希,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辜负了她许多,做错了许多的事,但是现在,他不想再错下去了。

    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气,与他道,他的汗阿玛错在不是对某一个人动了真心,而是因为这份真心他忘记了肩上扛着的社稷重担,只要他能一直记得自己身为帝王的责任,他也可以选择他想要的。

    太皇太后也说,乌那希是个好女人,有乌那希陪着自己,即使她百年之后,也能走得安心。

    有了太皇太后这番话,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大石终于是落了地,头一次,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要乌那希,也只要乌那希,这种执着并不是成痴成魔,他只想遵循自己的心,给乌那希一个公平,以真心才能换真心,他活了三十几岁,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到现在才终于真正明白了这个其实最浅显却又最难做到的道理。

    老天爷实在很够意思的,在他和乌那希之间的关系慢慢回暖,乌那希也渐渐开始不再刻意伪装自己的情绪肯以真实本来的面目对他时,上苍又适时地送了一个小公主给他们,这个女儿的出生,也终于是扫平了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裂缝隔阂,第一次,他和她之间,真正的心意相通了。

    乌那希是个很温柔大度的女人,即使几十年的宫廷生活,见过太多不好的东西,让她不得不改变,但她的本质却依旧没有变,她是自信的,洒脱的,只是因为儿女,她的洒脱里有多了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到如今,她的牵挂里,也终于有了他。

    从前那一直只在他记忆里的人终于又重新走到了他的眼前,即使迟了二十年,即使他用二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弄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好在还不算太晚,好在乌那希还肯给他机会。

    他对她一见钟情,从第一眼看到就认定了她,除了她,他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幸好,他终究没有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