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愿望
经过了一整个月的昆曲集训,《游园惊梦》正式开拍。
结束集训的时候,组内不少人都暗暗欢呼,毕竟岁数都是二十往上数的了,一把年纪还要拉筋压腿,着实难过。可对于宋晚来说,练功时很累,但真正拍戏起来却更累。
此时的宋晚就正坐在病床上,身上只挂着一件单薄的病号服。房间里没有风,可她身上宽大的衣袖却在微微抖动,仔细一看,是宋晚在发抖。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头微微垂着,看不见神情。蓦地,她抬起头来,目光向刀一样投在周围的人群中。她的眼眶发红,泪珠从中不断地滚下来,眼睛却眨也不眨,只死死地看着人群的一人。
宋晚的眼神像是裹着刀剑一样向她劈过来,谢晗被看得心中一惊,一时都忘了自己还在戏中,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也不知道是踩着谁的脚,就听得背后一声痛呼。
然后,孟其芳喊了卡。
听得这一声,在场众人包括谢晗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陆小艺就沮丧地垂下了头。林晓晓一手拿着纸巾一手拿着滴眼液就冲了上来,宋晚见她过来心绪才平复了点,闭着眼睛倒在她的怀里。
孟其芳也随后过来,陆小艺看他来就把头垂得更低了,看着像一只可怜的小鹌鹑,其他的脸上也都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尤其是那个被踩了脚叫出声来的人。谢晗倒是收拾好了情绪,脸上又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慢悠悠地对着孟其芳说:
“孟导,不好意思。晚晚太厉害,这场戏都把我们给压住了,小艺一下子忘记接话,戏就断了。”
陆小艺头埋得低低的,被点了名就开口道歉:“孟导对不起。”然后她又转向宋晚:“晚晚对不起,你哭了这么多次,眼睛都要疼了吧。”
宋晚还在刚刚的那个情绪里,身子歪在林晓晓的怀里都还发着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努力伸了手去拍拍陆小艺,安慰道:“没关系,谁都有出错的时候,之前我也没入戏,ng了好几次,害得大家要跟着重来。”
今天拍的是宋晚饰演的女主角张然断腿的戏,张然被何意陷害,在排练是被设计好的大灯砸断了推,送到医院之后为了保全生命不得不进行了截肢手术。这场戏拍的就是张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只腿。
一开始拍摄的时候,因为这断腿的戏份勾起了宋晚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的状态不是很好,有点抗拒,ng了几回。但之后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之后,释放出来的感情很是惊人,那种悲伤痛苦的情绪像是一座山一般压在场中每一个人的背上。
这场戏接下来就是张然痛哭之后,回忆起当时受伤的一切,认定自己这伤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怀疑这人就是何意。但这件事警方已经介入调查过,何意做事谨慎并没有留下痕迹,张然又没有证据,她出口揭发何意,但在何意的辩解之下大家都认为是张然太过痛苦,所以才胡思乱想。
所以刚刚在张然满是恨意地看向何意的时候,本来改由扮演张然好友的陆小艺出口询问张然怎么了。可宋晚这几次入戏之后就气场大开,陆小艺总是被她压着掉了链子,那一句“然然你怎么了”总是卡壳。这回因为那一声痛呼,她又没把这句话给问出来。
宋晚的眼睛通红,陆小艺看了一眼就又把头垂了下去。宋晚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再说这一回也不是你的错啊,你还没来得及开口呢。”
陆小艺低头不语,那位痛呼出声的人对着孟其芳低了头:“孟导,不好意思。”他是个新人,出道不过一年,在剧组里也不过是演个一天就杀青的龙套医生,怎么得罪得起谢晗。所以他只低头道歉,并没有说是因为谢晗踩了自己的脚。
“下回注意。”孟其芳只对他说了四个字,说完他看了一眼宋晚泛红的眼眶便通知场务让大家休息一下先去吃午饭,下午继续拍。然后就点了陆小艺、谢晗等一些人去讲戏。
宋晚望见陆小艺垂着脑袋就跟着人群退了出去,她一时脱力,再次闭上眼睛就倒在林晓晓的怀里,干脆就在病床上休息了。后来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林晓晓出去给她领了饭盒回来,宋晚等了一等,却没把陆小艺等来。往常每到饭点,不管自己在哪,她可是一定能找到的。
毕竟是一起吃过那么多餐饭的交情,而且陆小艺还是个没毕业的小孩子呢,宋晚想了想从床上撑了起来,拎着饭盒去找人了。先去孟其芳那转了一圈,她猜有可能是还在那儿讲戏,可过去一看,孟其芳身边就只坐着谢晗了。
宋晚皱起眉头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晗也真的算是有本事了,今天的剧本她统共就才五句话,但她偏是能就着这五句话跟孟其芳把剧情、人物讨论上大半天,她还不是胡扯,宋晚也听了一耳朵,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样,专业术语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像是能把这五句台词给问出花来一样。
不过到底也就只有五句台词,干货实在不多,谢晗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地说。有些换汤不换药的话说上第二遍,孟其芳就皱起眉来了。戏的事该讲的都讲了,也就开口送客:“谢晗,刚刚讨论的自己回去理解。”
李科机灵地就走了上来:“老板,午饭时间到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他说这句话时虽然是面对着孟其芳,但实际上这句话却是说给谢晗听的,就是暗示她该走了。
孟其芳在片场向来是单独一个人吃饭的,今天在昆山的私人医院里取景,谢晗听说李科特地开了一间vip病房作他的休息室。想来,孟其芳是要去那里吃饭的,谢晗一向认为自己胜在知情识趣,当然不会跟去。面上摆着淡淡的笑意,就开口和孟其芳道别。
谢晗起身站在原地,想看着孟其芳先走,却发现他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就看见了宋晚。她还穿着病号服,外面罩了一件红色毛衣开衫,本来人就生得玉白,被这红色衬得粉嫩,背着床站在春光里,娇嫩像朵新开的桃花。
娇嫩的小桃花原本打算要走,但脚步一转踏着拖鞋就走过来了,喊了一声“谢老师”,又转头对着孟其芳:“孟导。”
谢晗看见孟其芳的嘴角微微上扬,不自觉地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厚厚的一层粉。然后她就听见孟其芳主动开口说:
“宋晚,过来。”
说完这句,谢晗觉得孟其芳看了一眼自己,然后又补了一句:“给你讲戏。”
好像也是说了这句,宋晚才跟着孟其芳走了,走之前还朝自己点了点头,谢晗一遍遍在心里安抚自己,嘴上挂着的笑意不减,就这么笑着目送两人走远。
宋晚跟着孟其芳上楼了,看着这一层走廊都没人了,才伸手戳了戳前面的背:“真的是讲戏?”
孟其芳转身停下,看着她那微微泛着红的鼻尖,摇了摇头。刚刚她自己找到的那个状态就很好了,不需要他再多做些什么。他叫她过来,无非是因为看她哭得伤心,所以想抱一抱她。
“你过来我抱一下。”
万一等等哪里蹿出一个人来呢?宋晚反倒抱着饭盒往后面退了两步:“回去再说,我还要去找陆小艺呢。”
孟其芳可比她快,长臂一伸就把人拉进怀里了,不过到底还是为她考虑,只拍了拍后背就放人出去了。还好心地指路:
“好像是跑去楼下花园了。”
宋晚脸红红地推开一步整理衣服,想了一想就脑补出了剧情:“坏人,把人给训哭了?那我去了。”
孟其芳摆了摆手。
宋晚转身要走,半途中又回过身来:“孟其芳,我想我还是要复仇的,你会失望吗?”
她说话的时候半垂着眼帘,把那紧张和忧伤都敛在眼底,声音轻得像是一片枯叶落下来。
孟其芳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做你想做的就好。”
宋晚没继续问,只说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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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果然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了陆小艺,她抱着腿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像是一颗沮丧的球。
宋晚坐到她的旁边去,打开了饭盒,用筷子戳了戳身边的球,说:“今天是红烧排骨诶。”
陆小艺难得没有食欲,头埋在膝盖里,只回了一个低沉的“恩”。
“有八块哦,我的给你六块好不好?”宋晚拿着筷子分排骨:“都是肋排,肉很多哦,看起来也很嫩的样子。不要难过来,起来吃一顿好的!”
“晚晚,是我拖累你了,你今天真厉害。”陆小艺埋头说道。
“今天啊,因为我有特殊的入戏技巧。”宋晚故作玄虚,果然看见陆小艺抬起了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中传递出好奇疑惑来。
宋晚把饭盒塞进她怀里,然后才继续说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厉害,我只是因为有个经历相似的朋友,所以能更好的进入角色当时的感情状态。”
“啊?你的朋友也……像张然这样?”
“恩,不完全是。”宋晚垂下眼帘看着饭盒中青豆:“我朋友呢,我最好的朋友,是个看起来很流氓的文青,梦想是攒钱到四十五岁去走遍华夏。然后有一天,她受伤了……为了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她手术醒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这么的难过,哭了很久。”
陆小艺被这段话给吓住了,呆呆地看着宋晚,半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她只觉得眼前的宋晚特别的难过,虽然她一脸平静地在吃青豆,可不知道为什么,陆小艺总觉得现在的宋晚像是一块吸足了眼泪的海绵,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苦涩的悲伤的泪水来。
结结巴巴地,陆小艺这么安慰她:“你别、别难过,你朋友肯定也不愿意看你难过,希望你开心的!”
“骗你的啦。”宋晚笑起来,又夹了一块排骨到她饭盒里:“骗你的啦,我那个想走遍祖国大地的朋友活蹦乱跳着呢,前面我入戏的时候就是把自己代入了张然。”
陆小艺仔细地看了看宋晚,过了好一会才大力拍了她一下:“什么嘛!”不过被宋晚这么一说,倒从前面的悲伤中出来了,重拾心情和食欲开始吃排骨。
宋晚笑了一笑,垂下头去继续吃青豆。
当然是骗陆小艺的,那个时候嚎啕大哭的人是自己,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她而躺在病床上,但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天花板,不言不语。
两人沉默地吃饭,过了一会,咬着排骨的陆小艺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开口了:“不过我觉得哦,如果我的好朋友会为了我冒那么大的险,受伤,那么在她的心里肯定把我看得很重要,也希望我开心、不要自责。”
宋晚筷子上的青豆落到饭盒里,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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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过后,大家的状态似乎还不错,陆小艺没有掉链子,谢晗也强撑着没有被压住和其他演员配合着完成了为自己洗脱嫌疑的戏份。宋晚的状态比上午更低落一些,在哭戏上感情也更收一点,反而收到了更好的效果。
医院的这场戏不过ng了三次就顺利过了,一结束,林晓晓就冲上来给宋晚擦眼泪,滴护眼液。算起来宋晚快哭了一整天,眼眶红得简直吓人,林晓晓心疼得不行。
她一手撑着宋晚的眼皮,一手捏着护眼液,说道:“不要眨眼睛哦,我要滴了。”
宋晚睁着眼睛,突然地问了一句:“晓晓,你有什么愿望?”
“啊?愿望?”
“恩,有什么愿望?最重要的那种。”
“愿望啊,我希望你能成为大明星,这样我就能跟着挣很多钱啦,等我有钱了你事业稳定了,我就要去走遍祖国大地。”林晓晓捏着护眼液,顿了顿又说:“哦对了,我还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开开心心的,一辈子开心,人生两大愿望!干嘛突然要和我谈人生?”
冰凉的护眼液滴进来,宋晚闭上眼睛,水珠顺着眼角流进发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