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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房檐上,激昂壮烈,犹如兰陵出战的鼓声。

    孟珠的心也跟着急跳了大半夜,根本不曾入眠。

    身旁的燕驰飞悄没声儿地坐了起来。

    孟珠赶紧闭起眼来装睡。

    燕驰飞给她掖了掖被角,之后摸黑下地。

    孟珠听着他脚步声往屏风后面去了,脚步声停后,便是悉悉索索地穿衣声。

    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叫燕驰飞一声,他却已经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他问道,声音里透漏出些许不悦之意。

    孟珠听得出来,回答时舌头不免有些打结,“我……睡不着……想送送你。”

    燕驰飞侧耳听雨声,房内安静了几息,然后响起冷淡的一句:“不用。”

    雨太大,天气又冷,燕驰飞怕孟珠着凉,也怕她不慎滑倒。

    昨天大夫才诊出孟珠有喜,他出征在即,皇命难违,不能陪伴在初次怀孕的妻子身边,已是有所亏欠,也只能尽力替她想得周全来弥补。

    孟珠闷闷地应了一声“哦”,若是从前,她大概会直接躺倒不再搭理燕驰飞。

    她嫁给他本就千不甘万不愿,成亲半年来两人过得更是磕磕绊绊,没少口角。

    可如今她怀了孩子,心态自然发生变化,一夜没睡,想得都是以后要如何好好和他过日子,这会儿自然不会因为一句半句冷语退缩。

    “驰飞哥哥,”孟珠娇娇地唤他一声,“你怎么不点灯呢?”

    大雨的夜里,无星亦无月,唯有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穿透菱花窗格照进来,带给房内微弱的一点亮。

    “乌漆麻黑的,万一你摔倒了怎么办?”

    燕驰飞十四岁时便进了军营,常年领兵实战,适应各种恶劣环境的速度远非常人可比,在黑暗中也可以视物如常。

    可惜,孟珠并不知道。

    “我穿上衣服就走了,不需要点灯。”燕驰飞叹口气,他动作快得很,又不受光线影响,何必特意点灯吵醒她呢。

    孟珠一听他说要走便有些着急,掀了被子跳下床来,“我叫如意煨了羊肉汤,你吃些再走。如意——啊!”

    因为趿拉着绣花鞋,不留神左脚踩了右脚的鞋后跟,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扑倒。

    幸好燕驰飞眼疾手快扶住了,“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大了声音,像教训大头兵似的轰炸道,“知道自己是双身子的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一点不知道小心!”

    孟珠眨巴着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想要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如意已经挑起帘栊从外间进来了。

    燕驰飞一动不动地伏在草丛里,玄色暗纹的袍子下摆撕去半幅,胡乱地裹在他右边肩膊处,一支断箭从层层布结中探出头来,倔强不屈地挺立着。

    缎面不防水,从右肩到肘下的衣袖上全氲湿了,衣料颜色深,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来,胸前衣襟上也有——都是血。

    燕驰飞现下还清醒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再坚持多久。

    伤口有异物,不能愈合,血就止不住,人的血都是有数的,流得差不多了,人也就没救了。

    然而,他不可能在此处拔箭疗伤。

    事发突然,他身上没有伤药。

    而且身前不到五丈远的山路上,一队队巡山的士兵来回走动,山已经封了,他们的目标就是他——只能躲。

    马蹄疾响,由远而近。

    燕驰飞稍稍抬头,透过荒草的缝隙往外看。

    有个身上插着旗的士兵快马从山上下来,看样子是个探子,他在一个大个子跟前勒马停步,“哥,往上的玉泉庵是承郡王的家庙,能搜吗?”

    燕驰飞侧耳听,他三岁习武,耳力极好,几丈远的距离难不倒他。

    那探子声音稚嫩,显是年纪不大,请示上官的话也说得不伦不类,燕驰飞心底好笑,果然听那大个子喷道:“承郡王?他算什么狗屁东西?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异姓王,要不是他老子从龙有功,家里兄弟又死干净了只剩他一个,这软脚虾也捞不到爵位!有什么不能搜的!”

    探子唯唯诺诺地应是,又道:“再往上还有青云庵,是东海徐家的家庙,徐家是怀王的岳家,咱们搜的起吗?”

    大个子眯缝着绿豆眼,拽着他兄弟的领子把人扯下马,当胸踹了一脚,恨铁不成钢地啐道:“奶奶个球!蠢不死你!咱们兄弟领的是皇命,除了金銮殿,还有哪儿不能搜的!”又压低了声音,“要真在王妃的家庙里搜出来,说明这事儿跟怀王脱不了干系,那京里的局势就该乱了,从来乱世里面出豪杰,你看当今圣上就知道了!咱们要想挣功名,天下太平怎么能行,就得让它乱,越乱越好!”

    他振臂一呼,喊了几个名字,“没点到的留下,点到的带上你们的人,咱们去青云庵,先搜那儿,重点搜,挖地三尺的搜!”

    一群人呼啦啦地向山上开拔,带起一片烟尘飞扬。

    小小的千户倒挺有雄心壮志,可惜立心不良,早晚要走到沟里去。

    燕驰飞轻蔑地冷笑,调转目光向远看。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满天的云霞瞬息万变,映着远山早已尽染,如同红色海洋一般的枫林。

    他知道自己可以到哪儿暂避了,到时候把伤口处理好,就可以想办法下山进京去。

    只等天色再黑一些,他就可以行动了。

    *

    玉泉庵,西小院。

    孟珠盘腿坐在榻上,看着炕桌上的晚饭——一碗面配四道“菜”。

    乍一听挺像回事,可仔细一看……

    面是清汤的,没有卤,汤里可怜巴巴地飘着几朵葱花。

    四道“菜”分别是:腐乳两块,糖桂花一小碟,虎皮花生一小碟,还有一个清炒油菜。

    总算有道真是菜,只是那油菜叶子摆明不新鲜,菜叶子发黄打蔫,还有细细小小的虫洞……

    孟珠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疑问,心情不好,再看到这么一顿敷衍的晚饭,胃口全失,撂下筷子,把碗一推,扬声叫她的丫鬟:“白苏!”

    白苏正在院子里的水井前打水,听到喊声连忙丢了水桶,急匆匆往屋里跑。

    “姑娘,怎么了?”她一进门就问,看到那桌被嫌弃的晚饭顿时明白过来,解释起,“姑娘别生气,不是厨房怠慢咱们。”

    白苏神秘兮兮地凑在孟珠耳边,“姑娘还不知道呢吧,青云山被封起来了,不管是什么人,反正出入不能,负责采买的惠清过了中午还没回来,厨房那边出去打听,说是要抓跟前朝勾结的反贼,找不到就不解禁。”

    青云山算不上一座大山,沿着宽敞的山路散步似的从山脚走到山顶也不超过一个时辰,玉泉庵在半山腰,用的时间更少,所以向来习惯每天到山脚的镇子上去采买新鲜的蔬菜,庵堂里米面有存余,菜却是没有的。

    “掌门师太让到山顶那家去借,谁知道她们就给了小半筐破油菜,”白苏斜着眼睛,万分鄙视道,“还说是王妃母族的家庙呢,真是小气。”

    孟珠越听越火大,问她:“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不早说?我不问你就不说了?要是什么都等我想在前头,还要你干嘛?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丫鬟?”

    白苏从来没见过自家姑娘发脾气,一时吓住了,讷讷地接不上话来。

    “算了,这些你吃吧,去给我弄碟白糖糕来。”

    孟珠挥挥手,赶白苏出去。

    “厨房没有白糖糕吧……”白苏小声提醒道。

    “没有就做。”孟珠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白苏“哦”了一声,往外走时还一直回头看孟珠,姑娘怎么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呢。

    孟珠手肘撑在炕桌上,双手捧着脸。

    以前为什么不觉得白苏服侍得不好呢?因为从小一直住在庵堂里习惯了才不觉得?后来当了几年国公夫人,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脾气,都养刁了,所以再回头就什么都忍受不了了?

    问题是,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孟珠努力地回忆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总是想不清楚,只有些零碎的、并不连贯的片段。

    西边胡虏作乱,燕驰飞即将领兵出战,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却诊出了喜脉。

    孟珠嫁给燕驰飞时并不情愿,可那人蛮横得紧,总是不听她的理由,仗着自己燕国公的身份,硬是把她娶回家。

    孩子都有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别别扭扭一辈子,要么想办法过得好。

    孟珠一夜没睡,终于选择了后者,等燕驰飞大胜而归,她要好好的和他过日子。

    她看到自己坐在桌前,右手执笔给燕驰飞写信,左手抚着隆起的小腹,笑得格外开心。

    怎么今天醒来,竟然回到了十三岁。

    屋里有些闷,孟珠伸手推开窗,咸鸭蛋黄般金灿灿的落日已被满山红枫挡住了一半。

    白苏回来的时候,晚课的钟声正好响起。

    “姑娘,厨房没有糯米,只有白面,我做了一笼糖三角。”

    孟珠顾不上教训她,抓了个热乎乎的糖三角,急乎乎地吃完了,便跑出去做晚课。

    到了大殿里,她才知道自己那桌饭已经是庵堂里最好的。

    小师太们大多只得了一碗白米粥和半块腐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