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在聚拢的瞬间，青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回来了。

    不是之前那个没有任何意识的残魂，而是一个清醒的、完整的灵魂。

    而她这一声，却叫的他浑身震颤。

    这样的情形，在这千百年里，他梦见过多少次？

    或者，这也是梦境，亦或是回光返照前的幻象，否则，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不过他能感觉到，她也是在看着他的。

    四目相对之间，他仿佛又恍然回到了千年前的峨眉山。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修炼成形的小蛇妖，轻薄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又因为迷恋凡尘之乐，是以三心二意始终未修成正果。但那时候在黑龙潭边上逍遥自在，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而那一日，她向往凡尘美景，意欲下山，却在途中偶遇了这个同族的小蛇妖。

    但事实上，这“偶遇”并非真的偶遇，而是这小蛇妖故意出来挡路。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的仙山？”

    她一双柳眉微微皱起，随后又舒展开，嫣然笑道：“你这小蛇又是何方神圣？怎的挡了我的去路？”

    那时他初见她便是惊为天人，只不过当时风流惯了，不解心中真意，只当自己爱她美貌，故而轻佻一笑：“这位仙子，我见你仙姿玉貌，我呢，也算是一表人才，你我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不若听我一言，你我结为终生伴侣，就在这峨眉山中修真养性，他日一齐求得正果，岂不美哉？”

    她听后，只是莞尔：“你这小蛇，口气倒是真大。”

    这般轻描淡写的拒绝，他自是不肯罢休，之后青白二蛇相斗，只因白蛇多了那五百年的修行，几番打斗下来，青蛇不敌白蛇，终于败下阵来。

    本来就是他厚着脸皮纠缠，白蛇打赢之后也不曾为难他，却是他自己不愿死心，又追了上去：“白蛇仙子果然道法非凡，望乞慈悲，饶恕我冒犯之罪！”

    “本就是玩笑一场，你又何必当真。”她淡淡笑道，他略有些失望，却抓住机会表了衷心：“仙子大量。我愿跟随仙子，侍奉左右，一同修炼，求得正果。我若口不应心，定遭五雷之劫。”

    她掩口一笑：“你这小东西，方才还寻我麻烦，这会儿又赌咒发誓起来，倒真是有趣。”

    “那……仙子意下如何？”

    她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好一路同行？”

    他一怔，随后笑道：“这有何难？我情愿化一女身，侍奉仙子终生。”

    原本白蛇只当是笑语，却不曾想这小蛇却真的摇身一变，化作一名妙龄女子，对她口称姐姐。

    白蛇有了这个新得的“妹妹”，却是又惊又喜：“你我既成姐妹，却还未互通名姓。为姐效仿世人，给自己取了个俗名，姓白名素贞。妹妹可有名姓？”

    青蛇摇头，“他”在山间逍遥惯了，不欲学那些凡人用姓名来束缚自己，不过她这般问了，青蛇也就诚实点头：“并无。”

    “那为姐给你取一个，可好？”白蛇兴致勃勃，青蛇见状，便含笑颌首：“那就麻烦姐姐了。”

    “妹妹真身乃是一条青蛇……”白蛇沉吟半晌，“不若就以‘青’为名，如何？”

    “他”心说这名字可真没什么新意，但既是她取的，便也欢喜地接受了：“甚好。妹妹谢过姐姐。”

    “此后你我姐妹，相依相伴，生死与共，永不分离。”白蛇携着“他”朝天一拜，从此便以姐妹相城。

    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青蛇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内心激荡不已，幻化为女子，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他”本是妖，并不把人间的男女之别放在心上，“他”只愿能日夜与她相伴，其他的又有何重要。

    当时他还年少，情窦初开而不自知，直至多年后，他才在人类的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谓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只可惜，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之后二人携手下山，“他”头一次离开这修行了五百载的黑龙潭，随她去了人间的大千世界。

    再之后的故事，便都落入了话本之中。

    青蛇得承认自己对那个许姓凡人的印象很不好，优柔寡断的庸人一个，也不知道姐姐看上了他什么？只因为他会念两句酸词么？青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多看两本诗词文集了。

    他样样都不如自己，可她却偏生为他着迷。纵使自己能呼风唤雨，在她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感情之事，本就无解，纵使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如何。

    可无论“他”如何不喜欢，却仍然无法阻止白蛇与许生的邂逅，那是白蛇命中注定的劫数，而修行千年的她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

    而世人只知那是白蛇的劫数，却无人知那亦是“他”的劫数，而“他”，亦没能逃过一劫。

    西湖断桥，人妖之恋，“他”只是看客；镇妖塔下，魂飞魄散，“他”亦无能为力。

    “他”永远无法释怀，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白蛇被镇在塔下，却使尽了全身解数都救她不得。

    青蛇头一次悔恨起当初没有刻苦修炼，以至于今日无计可施。

    “青儿快逃！”

    “姐姐，说好了生死与共的，我不会走的！”

    “青儿，你这傻孩子……”白蛇在走投无路的一瞬间，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送了出来，青仍旧不愿离去，却听见她说：“回峨眉山去吧，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

    我不想回峨眉山，我只想与你一起。

    这句话青蛇永远没能说出来。

    在无数次尝试施救白蛇失败之后，“他”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提升自己的修为，但心里装着太多心事，总是事倍功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杀了许生，可是一直等到那个庸人老死再入轮回，“他”到底也没有动手。

    后来“他”又变回了男身，只因这样行走人间要方便一些。而他最后也没有回到峨眉山，而是独自一个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凡尘俗世住了下来。

    而这一住就是上千年。

    他知道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久到镇妖塔倒塌，久到白蛇魂飞魄散，消失在天地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修为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白蛇。

    但他还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在人间生活了多少年。

    这些年下来，他多少理解了白蛇对人世的恋慕之情，因为这个花花世界确实光怪陆离，充满了诱惑，确实比清苦的山间有趣许多。而他对这个人间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感觉，他在这里度过了最痛苦最孤独的日子，可他最快活的日子，也在这里。

    而且，人间还有返魂香。

    那个传说中可以令死人起死回生的灵物，一定也能救姐姐一命。

    这一千年来，他在人间做过的很多事情，好事，或者坏事，也不过是为了再见她一面而已。

    而等到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一切，今时今日，他终于又再一次见到她了。

    “姐姐。”他微笑起来，轻声地唤，如同昔日一般。

    “青儿，多时不见，你长大了许多。”白蛇的声音仍然如同昔年一般温柔平和，令他止不住地想落泪，却仍是硬撑着：“我倒宁愿我还是当初的那条小蛇。”

    “过去的日子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白蛇叹息道，随后目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不过看见你的修为精进至此，姐姐很高兴。”

    “再深的修为，也无法再让姐姐活过来了。”青蛇惨然一笑，“又有何用。”

    “我当日造下业障，魂飞魄散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白蛇摇头，“你又何必为我做下那么多傻事……”

    “我不在乎。”青蛇也跟着摇头，却是莞尔一笑，“能再见姐姐一面，不管是什么，都是值得的。”

    “你真傻，你真傻啊……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我，犯下这般罪业，你怎么这么傻啊！”白蛇语带哽咽，但她却无法流泪，因为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勉强凝聚起来的灵魂，她没有眼泪。

    “要说傻，姐姐不傻吗？”青蛇淡淡地反问，“姐姐昔日为了那个背叛你的凡人，不惜舍弃千年修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姐姐比我还傻呢。”

    “我……”白蛇的声音颤抖起来，“青儿可是在怪我么？”

    “我本来想说不怪的，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有些怨的……因为我不想对姐姐说谎。”青蛇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怨你爱上那个庸人，因为我知道，如果姐姐心里有我的话，在峨眉山的时候就有了，那时既然没有……那就一直不会有了。这一点，我早就看开了。”

    他说完这话之后，白蛇虚幻的身形蓦地一颤，但其实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但青蛇这话却还是让她止不住的心痛。

    “要说怪的话……”青蛇垂下眼睑，声音渐渐变低，“当初姐姐亲口说的话，你却不记得了……你最后还是丢下我了。”

    不是说好了，生死与共，永不分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