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苦闷的陆遥
阴雨。
接连几天了,其实不只是雨,这秋末的雨,带着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北方人称之为雨夹雪。
这样的日子最难受,阴冷弥漫在空气里,侵入人的骨髓。
正是傍晚下班的时候,外面人群都擎着伞,汇成伞的河流。
陆遥在屋里刚喝了一碗稀饭,略微感觉到有些暖和。
他收回向外看的目光,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又把手放在饭盒上暖了暖,然后提起笔来,继续写作。
他在构想一个宏大的世界,他在叙述一段独特的历史。
这本书的名字叫作《平凡的故事》。
这部思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他刚劲的字迹爬满了红格子稿纸。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还有很多修改的痕迹。
少安、少平、润叶……一个个名字在初创之时还是陌生人,现在都与他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次次的,他们走进自己的梦里,与自己聊天。
每天每夜,每个梦里,他都与这些虚拟的人物对话、聊天、交朋友,快乐且哀愁。
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多少个夜里,他把自己都写哭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日子,曾经的朋友,还有曾经的华夏国,整个历史和民族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收回思绪,他继续投入到创作中。创作是孤独的事儿,自古皆然。
突然,听到滴答声,似乎是房间哪里漏雨了。
陆遥不得不中断文思,用眼睛四处搜寻着漏雨的天花板,想看看,到底是哪里破了洞,给了阴雨可乘之机。
找到了,陆遥低头捡起一片塑料布,就要过去把屋顶漏雨的地儿补上。
“笃笃笃……”突然响起一连串的敲门声。
“谁呀?”陆遥问道。
“您好,我是出版社的。”外面一个人回答说。
听起来声音干净,不像是恶人。
陆遥抻了抻衣襟,走到门前,打开门。
面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起来干净利落,透着时代和青春的单纯。
而他的眼神炯炯,似乎深藏着无限智慧。
“你是?”陆遥皱起眉,问道,自己似乎不认识这么个人。
“哦,先生您好,我是西北省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我叫耿哲。”
来人正是耿哲。
耿哲那天从出版社离开后,刘社长又找他谈了一次,说把挖掘西平市新锐作家的人物也交给他,那时耿哲就打算去拜会一下这位作家,前两天,惊喜见到了贾平娃,恰好又从贾平娃那里弄到了地址——陆遥。
陆遥,后世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作家,他的书保持着华语作品发行的奇迹,他的书改编而成的电视剧也引爆过大银屏,历经几代人,他的书都高居畅销榜。21世纪时,在搜索引擎的榜单上,严肃文学那个分类里,除了四大名著,就是陆遥的作品。
2050年,耿哲曾参编《华夏国建国百年文学史》,里面就曾经花大篇幅论述陆遥的文学创作之路。
这个农民的孩子,一支凌云健笔,写出了一个国家的史诗。
陆遥邀耿哲坐在椅子上,然后和蔼可亲地说道:“之前和你们出版社也合作过,没见过你,你是新编辑吧?”
“哦,对。”耿哲一边审视着这个屋子,一边回答他。
“你今天来是干什么?”陆遥问道。
“哦,我代表西北省师范大学出版社,想签下您作品的独家版权。”耿哲直入主题,郑重地说道。
“哦,好啊,之后可以细聊。”陆遥说。
耿哲颇感诧异,陆遥竟然没提稿费版税,没提发行运营的问题,也没有提出版社近况。这个年代的作家,往好听了说,真是纯洁,往难听了说,真是那啥那啥。
“我这本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过一阵就可以给你们。你可以先看看。”
陆遥继续说道,接着拿起几十页书稿,递给耿哲。
看来,在陆遥心里,自己的书被人阅读才是最重要的,获得知音才是最重要的。那些钱啊、名啊,反而退居其次。
不能辜负这样作者的信任,这样的作家,在后世确实罕见。看着陆遥孩子般的眼神,耿哲心中颤动,一位心中装着整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的作者,为人处事却如此单纯和真诚!耿哲想到,越是这样,自己越要为他争取利益,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
耿哲捧着书稿,看见工整的小楷——
平凡的故事,第一章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就是它了。
后世耿哲一字不落读过的作品——《平凡的故事》。
耐心地读了一阵,似乎很短,似乎很久,熟悉的段落一一出现,在脑海里汇成一个一条感动的河流。
耿哲抬头,激动地对陆遥说道:“先生,我无法形容这本书带给我的震撼,……”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听到赞美,陆遥变得不会说话起来,只是应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出版发行事宜,我一定尽快帮您联络。相信我,这本书,会成为文学史和出版业历史的经典之作。”耿哲握着陆遥厚重而温热的手掌,说道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陆遥继续说着。
说完,陆遥坐在凳子上,搓着手,看着漏雨的棚顶,低语道:“你说这文学之路,怎么越走怎么越痛苦,越寂寞呢?”
像是喃喃自语,却也像是抛给耿哲的问题。
耿哲随口说:“这个世界肯定是不完美的,但也要看看完美的那一面啊,而那些不完美的地方,就努力奋斗去改变它,奋斗的过程,也会很快乐吧。”
“有道理。”陆遥若有所思地点头。
耿哲心里一声长叹,他知道,并不是自己说的有多深刻,而是这时候谁的一句安慰鼓励,都会让陆遥觉得有道理的。他太寂寞了。
“您多休息,别太累了。”走前,耿哲想起陆遥的命运,这样说道。或许我不可以改变历史,但我,还是可以帮帮朋友的吧。
走时,漏雨的天花板,还是向地面输送着炮弹。
“嘀哒嘀哒……”像陆遥心中寂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