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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更改)

      陈义天要回广州,因为生意上的事。陆达慧吵着也要跟去。

    “我是有正经事,没时间陪你的哦。”陈义天先先把话说明白。

    “你该干嘛干嘛,我陪你就好了,你不用理我的。”陆达慧心里想着佟婶的鱼皮,上一次她还没有吃到鱼丸面,还有她吃了无数家的肠粉,却没有一家能比得过巧元楼的。

    陈义天哪里知道她此时的小小心思,只看她攀着自己胳膊,噘嘴央求的样子,心里便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点头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好、好!”

    陈义天、陆达慧、龙王,一行三人自驱车往广州去。

    1938年的广州和1937年时,氛围截然不同。虽然广州人依然每早按常去吃早茶,但闲谈的话题已经从生意买卖转到了空袭与海防;虽然南下的人带来了新的玩意儿,但大家在购买时,总会欷歔战争祸事,然后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广州;虽然路上依然不时有游行的人群,募捐站还开设在原来的地方,但参与人的心思已经改变,不是为遥远不可及的华北、华东,而是广州......战争正一步步逼近,广州不再歌舞升平。

    到广州稍事休息,龙王就去了收容所,而陈义天和陆达慧也做好准备去符宅用晚餐。自从程璐的事情后,她还没有见过老人,不知道他现在可好。

    这一次,符坚没有早早地在大门口迎接他们,而是在客厅煮茶。阿忠把他们迎进去,符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茶壶里的茶叶倒掉,又装上新茶,等水开。

    陆达慧颇为尴尬,倒是陈义天一脸淡定,拉着她坐到沙发上,看老人煮茶。

    注水、刮沫、洗杯、养壶、注水、焖茶......

    “喝茶。”符坚闷闷道。

    陈义天笑着上去拿起第一杯。

    “给她。”符坚头也没抬。

    陈义天吐吐舌头,把茶递给陆达慧,小声笑道:“怎么走哪里都有人维护你。”

    三人都饮了茶,符坚的眼睛才落在他们身上,打量了一番,而后死死地盯着陆达慧看。陆达慧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但也很坦然地回视过去,两个人都像是赌气一般。最后,还是符坚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是我小看你了。”

    陆达慧初有些许的愧疚,但很快就坦然而坚决:“当时是职责所在,还望符老爷谅解。”一不提符坚买卖大烟的非法勾当,二不说他程璐干的硕鼠之祸。

    符坚冷笑两声,闭目良久,忽而又瞪大双眼,对陈义天道:“你小子眼光不错。”

    陈义天得意一笑,搂过陆达慧,对符坚笑道:“我眼光向来不错。前不久看上笔买卖,生意不大,但我一个人做不下来,所以就来请老爷子帮忙。”

    没料到,符坚只一沉吟,抬起手,阻止陈义天继续往下说,自己则淡淡道:“今天不说这个。接了你的电话,我又自做主请了戈登,他大概快到了。”

    陆达慧听闻,心下一顿,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妥,怕符坚对陈义天不利。陈义天抚掌大笑:“咯噔!老爷子还真是知道我心思,我就爱和他说话,那洋鬼子好玩。行、行、行,老爷子,今天我们只吃饭叙旧,别的什么也不说。不过,过几天我再求你,你可别推托。真是门好生意,你也说我眼光好嘛。诶?我怎么又说到生意上头来了。自罚三杯,以茶代酒。”说完,端起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连喝三杯。

    陈义天说时,陆达慧就一直静静地侧着头看他,只见他说得顽笑无比,却知这闲言碎语间是两个生意人的较量,于是不咸不淡地给了陈义天一个白眼,笑道:“凭什么下次符老爷就要答应你啊?人家刘备还三顾茅庐呢。诶,不对,符老爷是长辈,要不你就来程门立雪吧。”转而又对符坚笑道,“符老爷,虽然没雪,您就要他大中午的在毒日头底下站,千万别客气。”

    符坚冷眼看他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呵呵假笑两声道:“你俩别演了,明天上午十点。”

    陆达慧像是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吐吐舌头,低头抿嘴一笑。陈义天对符坚拱手致谢,并未多讲什么。

    符坚这才鼻子里哼哼两声,笑道:“本来不想搭理你这个混小子,但见她不善言辞还如此帮你,给你小子一次机会。”

    正说着话,阿忠便进来报告戈登来了。符坚起身出门相迎,陈义天夫妇也急忙随后。刚一离开符坚的视线,陈义天便弹了个响舌,凑陆达慧耳边笑道:“福星,想要什么礼物?”陆达慧目不斜视,脸带甜美笑容,只是挽着他的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揪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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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戈登下车的不是他的越南太太阿莲,而是另外一个女子。陆达慧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戈登正准备把这女子介绍给陆达慧认识时,这女子倒是热情,对陆达慧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新开歌舞厅的台柱木兰小姐。”

    陆达慧颔首而笑:“你是——”

    “木兰小姐不认得我是应该的。我叫谢芷蕊,原在新开当服务员,三楼!”

    陆达慧干笑了两声算是回应。三楼的服务员。三楼是赌场和烟局,麻雀桌上要不得什么服务员,只怕是烧得一手好烟泡。陆达慧想着烟榻上的种种,心里便有一丝不舒服,再见她黄手媚眼,只觉得污了芷蕊这好名好字。

    胡乱想着,连怎么又回的客厅也不知道。回过神来,只见戈登正送给符坚一青花蓝瓷罐。陆达慧认得,这是烟罐。果真就听符坚邀请大家趁开饭还有一晌功夫,来吃口烟。戈登欣然同意,他说若不是这头发眼睛,他实在就应该是个中国人。陈义天没说同意也没拒绝,携陆达慧在烟榻旁边的一对黄花梨的玫瑰椅坐下,自掏了一支雪茄来抽。符坚和戈登了然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在烟榻上对卧。谢芷蕊跪坐在脚榻上,娴熟地用烟铲从瓷罐里挑出些烟膏,很快就在烟灯上烤出了个滚子泡;把烟泡放在烟锅里,自己对着烟嘴一边抽一边用银烟针在烟泡上扎了两下,见吸食通畅了,才把烟枪交给符坚。如此又伺候戈登抽了一泡烟。

    这种场面,陆达慧以前出任务时也没少碰触,不过是躲在暗处,等吃烟人醉烟的瞬间将其毙命。那会儿心无旁骛,也没觉得什么;但眼下这么端坐在椅子上,见眼前一副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图,心里没来由地恼起陈义天来,只恨他和这种人还有什么好交际的。

    陈义天翘着二郎腿,闲闲道:“这仗开打了,戈登兄是赚大钱了?”

    “符老爷面前,可不敢说大钱。不过现在这药还真是紧俏,价钱比原来翻了两番,还有再涨的趋势。怎么,天爷也有意思来玩玩?我们是自己人,我才跟你说实话,现在有些药是有钱都买不到,你要真有门路搞到,那就是真发大财了。”

    陈义天摸摸鼻子,抿嘴一笑:“我哪里有这方面的门路。我现在差不多算废人一个。不过刚刚在香港办了一个小厂,造一些口罩,养家糊口。”

    “医院是用口罩的大宗啊!”戈登接嘴就来,说完就明白,笑道:“私立医院照着市场价格走,公立的价格能给高一些。也不是所有医院都从我手上拿药,我长期合作的也就那么三四家。行啦,天爷,你订时间,我来牵线,大家一起吃顿饭。”

    符坚哈哈大笑,从烟榻上坐起来,拍了戈登一巴掌,笑道:“你还不是中国人。再住上十年半载吧,也许就能赶上那小子的鬼心眼。”

    戈登也是笑:“我这不就为了多学中国文化,特意讨了个中国媳妇。”

    陆达慧本就不喜戈登,见他这么说,更觉得恶心,便不由冷笑道:“戈登先生这是把越南文化学出了师,又转行了。”

    戈登一愣,陈义天还没说什么,符坚已经打着哈哈道:“今晚算你们有口福,昨天下头刚送我一篮五头鲍,走、走,去饭厅。”

    饭桌上自然又是三个男人胡扯瞎吹。不过期间符坚倒是劝过陆达慧两次菜;饭后,则对陆达慧老实不客气地下命令,要她去看看符天佑吃晚饭没,并陪他说说话。陆达慧拿眼询问陈义天,见他略点点头,也只好起身跟着小丫头往后院走,反正她也不喜欢这应酬场合。

    陆达慧和符天佑不过是一面之缘,哪里有什么话好说。只见符天佑孤零零躺在床上,瘫痪的左半身,手脚俱萎缩,显得衣袖裤管很大。就是这样的人,脸上却带着安静的笑容。陆达慧张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只好看着他,淡淡笑。

    符天佑瞧出她的不安,柔柔笑道:“爸叫你来的吧?”

    “嗯。”

    “他总担心我闷。家里来了人,他就会选他看顺眼的,叫来陪我说话。其实,我只是不能随常走动,心里一点都不烦闷。”

    “那你每天干些什么?”陆达慧说完,就觉得自己唐突了,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

    “没什么。”符天佑冲陆达慧拌了个鬼脸,右手右腿齐使力,把身子半撑起了。陆达慧忙上前想去帮忙,却被他阻止。陆达慧这时才发现,屋里的丫头婆子都神情自若地该干嘛干嘛,没人上来帮忙,想来是他不愿被别人当废人。

    符天佑吃力地使自己在高高的靠枕上靠好,又扯过一张炕桌。这炕桌用薄板子做成,很轻,桌面上有一个固定的卡子。符天佑从床头拿起书,把书皮卡在卡子里,笑道:“现在知道我每天都干些什么了吧?”

    陆达慧笑点点头,问道:“你看很多书?”

    “嗯。差不多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你去把那帘子掀开,那后头全是我的书。”说到书,符天佑的眼里全是自豪。

    陆达慧依言而去。一墙的书,从诸子百家到凡尔纳的科幻《说岳全传》、《英烈传》之流社会契约论》、《资本论》之类的哲学著作。陆达慧在这个半身不遂的人面前自卑起来。她想,少有人能不在他面前自卑吧。

    “你想看什么就拿出来看吧。估计他们还要再打一会儿牌,一时半会儿你也走不了。”符天佑淡笑道。

    陆达慧不好意思地蹭蹭额角,怯怯笑道:“我不知道该看什么。我只看过《金粉世家》、《啼笑姻缘》这样的不会笑话我吧?”

    符天佑摇摇头,笑道:“第三排最右那本绿色封皮的书,《简爱》,你应该会喜欢看。”

    陆达慧找过去,抽出来一看,竟然是本外国书,正想说怕自己不懂看,却见符天佑已经认真看起夹在炕桌上的书来。陆达慧不好意思打扰,只好拿起书,坐到灯下看起来。

    陈义天心里记挂陆达慧,要她陪符天佑说话,还不要她命。好不容易捱到十点,陈义天便执意不肯再继续,慌慌张张往后院跑。到符天佑房间,陈义天不觉莞尔。两小儿互不搭话,各自安静地在灯下看书。

    听到脚步声,陆达慧抬起头,下意识地揉着酸涩的眼睛,因为一直在室内埋头看书,脸上熏了一层红晕,心又还在文字内,懵懵浑浑的样子,比平日多添了三分娇憨。她看到陈义天,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想到说话,只是揉眼睛。陈义天一边跟符天佑打招呼,一边走到她身边,揉弄着她脑袋,笑道:“晚了,别打扰三哥休息。”

    陆达慧预放下手中的书,可正看在兴头上,又舍不得丢开。符天佑笑道:“那回家看吧,看完了再来换。”

    陆达慧只呆着。陈义天无奈摇头笑道:“还不快谢谢三哥。”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失态,憨笑着吐舌慌忙道谢。

    不过好好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出来同符坚道谢时,戈登还没走。谢芷蕊还记着她早前堵戈登的话,符坚对她的一味袒护,心里老早就有了不满——不过都是烟花地出身,怎么她就一副千金小姐的做派——于是笑道:“幸亏今晚不打通宵,要不然木兰小姐是要在三爷屋里呆一宿了。”

    陆达慧脸色顿变。陈义天搂着她的腰,对谢芷蕊笑道:“一宿怕还不够他们兄妹说体恤话。上次和三哥见面,她还是姑娘家,这次回来已经是我陈义天明媒正娶的太太。”说完,又对陆达慧笑道,“三哥对我这个妹夫有什么看法啊?”

    “什么看法!”符坚忽然一拍沙发扶手,冷哼道:“老三和我一样,你要对她不好,绝饶不了你。”

    陈义天忙丢开手,躲得陆达慧远远地,挠着脑袋,撇嘴呲牙地笑:“符老头,你别吓我。”

    符坚没理陈义天,对陆达慧道:“丫头,过来。”

    陆达慧习惯性地瞟了眼陈义天,见他没有阻止,便安心走到符坚跟前。符坚把随身佩戴的镶金怀表,取下来给她,淡淡道:“空了就回来陪你三哥说说话。”又唤了阿忠来嘱咐,“以后陈家姑奶奶来,不用通传,叫下头好生伺候。”

    谢芷蕊被陈义天和符坚的话,唬得大气不敢出,给戈登递眼神求助,奈何他完全一副看戏的心态,不予理会。

    从符宅出来,陆达慧似乎才反应过来,问陈义天:“符老爷是什么意思?”

    “哎——”陈义天长叹一口气,笑道,“我为符老头叫声屈。人家巴巴地贴上来认你当闺女,你没说给人家磕三个头,到现在还叫符老爷。”

    “啊?你逗我吧?他应该只是做给戈登看的吧?”陆达慧完全不相信。

    “做给戈登看什么?哦,你以为谢芷蕊对你发难是戈登指使;符坚上演那一出,不是为唬谢芷蕊,倒是为了告诫戈登?”

    “难道不是吗?”

    “傻妞!他莫名其妙告诫戈登什么啊!戈登为难你,跟符老头有什么利益冲突!你要说戈登为难你,是给我难堪,那符老头巴不得我和戈登掐起来,他好收渔翁之利。”陈义天缓了一口气,又道,“符老头原先有过一个闺女。就因为人在江湖,树敌太多,搞得仇家绑架他儿子女儿报复他。女儿死了,符天佑落得半身瘫痪。所以,他把对女儿的那份情,给了程璐。可惜了。”啧啧两声,又恢复最先的痞笑样子道,“陈家姑奶奶,难得你跟那老头投缘,明天回娘家帮你老公我,多要点好处。”

    陆达慧听他又要说得不正经,啐了他一口,冷脸道:“少在那里胡叫。什么陈家姑奶奶,搞得我跟地主婆一样。还有,明天你自己去,我不去。被你这么一说,怪怪的,你总不能真让我叫他‘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