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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永不回头的姑娘

      1.

    我小学体育委员,名叫江霞,晚六年读书,人来疯,关键是莫名对我好。我一直活在她的庇护下。

    有一阵流行打弹珠,我玩得乐此不疲,后来人送外号“天残土豆”,可想而知把多少买冰袋的钱输了进去。一天,老师点名让我参加朗诵比赛,下课准备等待江霞的庆贺,她却买了两颗“花姑娘”,嗷嗷叫地杀向操场。

    我一看无比兴奋,跟过去。这人精打弹珠的姿势妩媚动人,趴在地上,翘起屁股,让人想起蜡笔小新,盯着弹珠,十多分钟一动不动。然后突然发力,野蛮粗犷,风卷残云,弹珠一瞬间就……输掉。

    最后在我的视线下,江霞逮着胡力满校园追,追到了按在地上揍,弹珠往人家嘴里塞。

    那时香港回归,学校安排朗诵比赛,我被老师点名参加。我被点名的那天,江霞跑去跟人打弹珠。

    几天后,她找到我,支支吾吾说:“我,我想,我要”。我不耐烦,骂道:“滚。”江霞说:“我想要……朗诵……”我双手一插口袋,叹气说:“你疯了吗?”江霞颤抖,双手一松,满兜的弹珠滚下地。

    江霞用弹珠赢得了跟我同台朗诵的机会。

    记忆中的江霞,十四岁,萝莉面孔,直率霸气,笑起来大大咧咧。那天,我和江霞站在主席台上,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江霞从背后拽着我的衣角,我安慰江霞不要紧张。阳光从远方打来,打亮她的侧脸。

    《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我朗诵:“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江霞朗诵:“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我朗诵:“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到一半,江霞突然卡住:“我以伤痕累累的ru房,喂养了,喂养了……”我斜着眼睛,不停地嘀咕:“是‘你’的ru房,‘你’的ru房。”她嘀咕:“是我的ru房啊。”结果这货再次念起来,中途又卡住,转向我:“我以伤痕累累的ru房,喂养了,喂养了……沈建中。”

    全场暴动。我颜面扫尽,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小心脏碎成屎。这次事件让我发现,我早就活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里。我悲痛难耐,一个学期没有搭理江霞,见人就说:“江霞这人精。”

    四年级开学,我找江霞,江霞嘻嘻而笑,我把江霞拉到胡力身边,说:“胡力成绩进步最快,最神奇,你跟胡力好好学习,一定能进步,等你考进了前三,再来找我。”不看她的表情,我就走开,然后重新融入同学的身边,再也没有跟江霞说过话,整个剩余的小学时代,避着江霞在操场和野外消耗着度日如年。

    我看见,江霞拿着习题,跟在胡力身后亦步亦趋。

    下雨天,胡力打着雨伞,走在泥泞的小路,雨伞高高举起,举到高他一个头的江霞的头顶。江霞左手微微抬起,保持举着雨伞的姿势,好像前面站着另一个人。

    2.

    后来我一个人到外地读初中,陌生的环境,封闭的教学,依然保留着继续当混混的诉求。一次放学,打扫完包干区,再跑去游戏机室玩了半个下午,下车到镇上已是深夜。我背着一大包的脏衣脏袜,去包子铺买吃食,透过缭绕的烟雾,发现裹围裙的小工,是江霞。

    我坐下来吃两个包子。

    江霞神思疲惫,低着头,嘀咕:“我一直想告诉你,我错了,我没资格。我明明背清楚了。你以伤痕累累的ru房,喂养了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你听,是不是这样?”

    我点头,起身,一块钱放在桌上。江霞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努力了,但是我分数还是上不来,我家里没钱,所以我就来这了。”她把一块钱塞给我,说:“来我这,包子管吃。”我淡淡说:“不要,店不是你的,还得你垫。”

    走出去,江霞的声音传出来,混在风扫大街的声音里面,如泣如诉:“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我想一直照顾你啊。”

    我已不是你身边的少年。你有你的守候人。

    江霞的守候人叫胡力。

    胡力也没有读下去,在镇上的修车铺修摩托车,修车铺紧挨江霞的包子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陷在满地的零件里边,好像从身体里长出多个钢铁手臂。我喊胡力,他抬起头来,一脸乌黑。

    胡力说:我要收集各种废料,组装一辆自己的摩托车。

    胡力,十七岁的少年,梦想是偷偷组装一辆自己的摩托车,去一个叫做远方的地方,车的后座载着他喜爱的人。可是要多少的努力和幸运,才能把姑娘载上去,去看鲜花铺地、阳光万里。

    回到过去。胡力是个有力气的男孩,在我脑海中留下的一直是伟岸强壮的形象。学校改建时,学生出力,胡力挥动双头锄,烈日下挥汗如雨,是最卖力的一个。三年级之前,胡力是不认真读书的坏孩子,经常被抓到大礼堂前,拔了裤子打屁股,或者烈日下站马步。他还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偷水果,他很会爬树,很高很高的树他都能爬上去。

    有一次,他坐在树顶的枝桠上,我就问:“蠢蛋,看见了什么?”

    他很奇怪的吐出成语:“我俾睨天下。”

    我再问他,他又重复一遍。他说:“能不能把江霞让给我?”

    “你成绩太差,有一天你成绩上去了,再说。”

    后来,胡力身上发生了奇迹,我把胡力介绍给江霞,自己闪身离开。后来我们毕业,江霞退学,胡力变成奇葩,选择退学。

    3.

    上高中,再也没有去过镇上他们的摊子。小学教室翻修,操场不复存在,学生嗨翻天却陌生。我眯一下眼睛,总感觉眼前会出现一个人,趴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为了赢弹珠跟别人撒泼打闹,最后把弹珠往别人嘴里塞。

    我们在课堂叫嚣,在课下打闹。我们在田野追逐,在烈日下奔跑。我们喜欢在树下安安静静听知了一个下午的聒噪,喜欢看公牛一头扎进水里笨拙地游泳嬉闹。我们喜欢古天乐版的杨过断了手臂等待姑姑十六年,喜欢小霸王机里面打不完翻版又重来的魂斗罗双彩龙老鼠偷米。

    我们有太多喜欢,多到我们来不及喜欢。我们来不及喜欢,故事中的人就过早走失。

    4.

    高二的暑假,窝在家里看《大话西游》,一个电话打过来,是江霞。

    我问:“你怎么有我家号码?”

    那边哭了:“别问了。胡力为了我,得罪了二流子王拖拖,王拖拖说好今晚带人来算账,我不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过来?”王拖拖是镇上出了名的恶棍,到处招人惹事,王拖拖调戏江霞的事我也听闻,可最终先动手的是胡力。

    我跑到镇上。小镇无比寂寥,才入夜,人流已散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大街上,胡力骑在摩托车上,江霞拉着他的摩托车。

    江霞跳上摩托车,把我也拉上去。摩托车开动,暗影重重,夜风紧紧,江霞坐在中间,靠近我,附在我的耳边:“胡力为了我,得罪人,要逃走,可是我不想欠他的啊,所以我要保护他。但是,你能不能保护我啊?”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能否感觉到。可是我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打在我脸上,针扎一般生疼。

    江霞的声音带着悲痛的哭腔:“可是我怕啊。”

    怕那你就抱紧点。

    胡力奋力地骑着摩托车,胡力曾想用他自己的车子,载着喜欢的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今晚胡力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神情是那样严肃而跳跃。可是摩托车从王家村开过,胡力警惕地喊一声:“小心有人留守。”话音未落,暗影里一阵狂叫,农房里打出的光线照耀下,十几条狼狗化作优美的弧线,向开过的摩托车扑过来。

    我神经绷紧,热血全都冲向脑门。江霞喊一声:“快。”我颤抖着从背包里掏出排气管,江霞一把夺过去。

    我仔细想了想,这次事件之后,我见江霞不超过四次。

    最近的一次是前年,我回老家,从镇上走过,听见有人喊,四处一望,最后在一家书店前面看见一个女人。留着大波浪,大浓妆,皮衣高筒鞋。无比熟悉,却又陌生,她喊:“忘记老娘的ru房了?”我一下醒悟,是江霞。

    姑娘仍是当年的姑娘,容颜已不是当年模样。

    多年前,姑娘仰面向天,线条明朗,浑身散发光芒。多年后,姑娘低着头,站在书店门口,右手牵着她的儿子,左手牵着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叫胡力,拄着拐杖站在她身边。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江霞带我奔跑很远,一直跑到湖边,天空和大地都是绿色和轻柔的。江霞泼我一脸水,笑容灿烂,说:“我成绩不好,可是我预感到我有不平凡的命运。”

    我问为什么。

    江霞笑着说:“因为我准备把自己献给你。”

    原谅我,没有带你去远方。

    5.

    那晚,胡力骑着摩托车,极速开过,狼狗双边围攻。江霞流着眼泪,冷静异常,屏息凝神,狼狗靠近,瞄准目标,排气管挥过去,咔嚓,狗头甩出去好远。江霞左右开弓,狗头在两边纷纷开花,变成青春里最热血的镜头。

    与此同时,七八辆摩托车后边追来,打着远光灯,嗷嗷狂叫。为首的人暴眼吊腮,名叫王拖拖,杀气腾腾。江霞回头的瞬间,两条狼狗声东击西,飞跳窜过来,江霞错手,狗咬中胡力的腿。江霞的排气管挥下去,砸中了胡力的腿。

    胡力不声不吭,忍着剧痛,稳定摩托车开去。

    我已吓得不行,王拖拖却渐渐靠近,看准时机,我往下一跳,跳进了路边的沙堆里。我望着江霞,她一手挥排气管,一手搂着胡力的腰。我眼睛干涩,眼泪掉下来。心里叫道:江霞,回头,回头看看我,跳下来吧,跳下来啊。可是姑娘没有回头,她坐在摩托上,热血爆满,长发飞扬,挥着排气管遇狗杀狗,遇人杀人。卷起一股风,随着胡力奔向远方。

    再回头,江霞打伤了五人,最后胡力为江霞挡一下,同时江霞挥出去的排气管落空,回来砸上了一旁的胡力。咔擦一声。从下往上,胡力飞了起来,夜空中翻了两个圈。

    年少多少渴望,却以悲剧收场。

    这个世界,全靠一个个人孤独的坚强。

    有些事情,发生之时就已成殇。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已注定结局。有些人给了我生命最初的保护,而她自己成了昔日的彩虹,再无光彩。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奋力奔跑,最后他飞腾了一次,也终结在了那次飞腾,一生等一次展翅。

    青春一旦骨折。再难续上。

    6.

    大一的时候,我旅行到成都,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于是半途折返,挤一天的车子回老家,参加一场难忘的婚礼。祠堂里摆两只大蜡烛,胡力穿件灰色的西装,一点都不好看,显得身体又瘦又小。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新娘江霞,在蜡烛前跪拜、磕头,最后牵起江霞的手,在鞭炮声中往家里走去。

    路人窃窃私语,喋喋不休。人们说,江霞逃走两年,却带着一大把钱来,还了打伤了的王拖拖的人,是因为江霞在外边用ru房喂养了太多的男人。

    你以伤痕累累的ru房,喂养了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可是江霞沉默,胡力也沉默,他们只是牵着手,颤颤巍巍,把路途当成几个世纪走完。

    那晚,在稀疏的宾客中,我躲在角落喝得大醉。做了一个梦,梦中逆势成长,在一个黄昏,和江霞、胡力,一起啃冰袋,啃得牙疼,啃得肚子胀,啃得夜晚到来忘了时间,啃得眼泪哗哗然后握手道别回家。

    半夜醒来,发现杯盘狼藉,大雨中半夜找车回去。

    7.

    江霞的儿子取名胡江,倒过来念叫江湖。前年在他们的书店前碰到他们一家,胡江一岁半,江霞送我一本舒婷的诗。

    江霞和胡力结婚半年后,胡力突然不见,有人说,大清早看见他拄着拐杖往村外走去。几个月后,江霞把孩子生下来,托付给邻居,留下离婚协议书,再次出走。

    后来胡力回来,发现江霞不见。可是他不再走了,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带着胡江等江霞。我去看过他们一次,破败的茅屋内,胡力和孩子默默地坐,从早上一直坐到黄昏。小孩没哭没闹,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突然想起年少时啃着冰袋回家的黄昏,眼泪汹涌而出。

    后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来到胡力家中,说有个女人跟车到川藏线,车子翻掉,落进峡谷。

    江霞出走后,做过许多事情,最后她做跟单员,跟着货物满世界跑。去西藏前,她经过南昌,我请她吃饭。她留着大波浪,厚眼影,我不做声,她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最终我问:“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告诉胡力你的行踪?”

    她说:“跟这个单,赌一把。”

    我问:“赌一把?”

    她说:“我对不起他,我不能让他跟我过苦日子,不能让胡江也过我们一样的日子。所以,我准备赌一把。这辆车出过几次事了,可是老王马大哈。我检查了,气缸有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爆掉。我买了保险,受益人是胡力。如果我死了,那算我还胡力的。如果我活下来了,那我就跟他过下去。”

    我听得彻底愣住,江霞拿鞋子在桌上敲敲泥,叼着烟,再见不说就走了。

    8.

    然后半年不见。直到前年在书店前见到他们,江霞送我一本舒婷的诗。书上写着两行字,我没查到出处,可能是江霞自己写的:

    知道你要来,枫叶穿上红装,一夜间集体殉葬。为了你眼中的风景,一个季节,满树韶光,微笑着死亡。是这样的,要你欣赏,它才成为风景。要你仰望,它才拥有生命。梦里依稀回到故乡,你我在明媚山水旁,织布机伴着流水,屋檐下风铃浅唱。对不起,爱过你。

    胡力一直在等江霞,江霞跟命赌了一把,却神奇般地从近百米的峡谷里面爬了上来,趴在公路上,一直等到有汽车开过,把她送进医院。

    然后当地派出所的人来通知胡力这件事。胡力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积蓄拿出去,盘下这家书店。

    9.

    思念掉落在秋季,所以叶子漂在水面,像一声永不停的叹息。不知道要怎么爱你,连拥抱都乏力。或许只有一生一世的等待,才能够清晰。

    我在他们的世界,驻足长望,跌跌撞撞,有些人一生绚烂了一次,只为一个人唱一路山歌,化漫天彩虹。直到夜晚扑灭了所有渴望,从此可以安静睡眠。

    青春的岁月中,有大雨中的奔跑,有草地上的追逐,有划破天空的电线,有漫长无际奔驰的列车。可江霞是脱轨的少年。

    在另一个世界,她沿着轨道奋力奔跑,最后被火车的引力拽走。阳光下,她的汗水闪着光芒飘散,落到每一个人的脸上。

    ——摩石

    摩石****摩石空间

    作家、编剧、鼓手,代表作《浮世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