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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篇 卡萨布兰卡时光

      一、

    古旧酒吧刻录记忆,轻轻推开木门,时光随着歌曲奔涌而出。12年,我满世界流浪,遇见风光和自己。到后海一家酒吧,恰好是腊八,饥肠辘辘。

    檐下摇曳风铃,唱机里循环播放陈奕迅的《不要说话》,门口排队儿等施粥。

    我急匆匆搞到一碗粥,跑远又窜回来排队,疯狗一般,连喝了八碗。酒保发现,气急败坏拉我进去。

    老板没空对我理论,因为一群酒客吵架。争吵没能喝止,一把斧头却飞出来,砍中了墙上的唐卡。老板索求赔偿,两边又争持不下,因被指扔斧头的人不承认,结果就找不到扔斧头的人。

    最终一位萝莉斜刺里说道:斧头飞出去的时候,本来是要砍中光头的,结果光头侧了一下,才砍中了唐卡,所以有麻烦就找光头。

    说得众人沸腾,结果光头大叫:我赔好了。

    光头是三十多岁的流浪歌手,叫乔克,醉得神魂颠倒。估计没什么钱,却当即爽快赔了十万。

    那位神一般的萝莉,名叫苇子,当时被人追为后海小钢炮,一战成名。我生活没有规律,也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就留了她的联系,得知她老家山东,才艺术设计专业毕业。

    二、

    我却没跟苇子联系,半年过去,接到苇子电话,火急火燎:快来喝酒,不来都去死。我一听跳脚,有这等好事肯定不死啊。雍和宫一家居民楼的底层,屋子里塞满了人,苇子迎面就叫:快,乔克做销售,买了一大批洋酒,卖不出去,快来帮帮忙。

    我问:什么情况?哪个乔克?

    乔克坐在里间,叫:****积点德好不?老子是开酒吧。

    我大惊:你们这就有一腿了,污得好快啊。

    屋子里堆满各式洋酒。我的朋友王宾、黄牛等人都在,苇子娘们不愧是后海小钢炮啊。不对,都是穷光蛋啊。

    原来乔克租了屋子开酒吧,买了一批酒,酒吧却没有顾客,黑心酒商不肯退货,急着要还钱。苇子脸皮厚,甭管多熟的朋友都叫来,目的就是,大家付钱喝酒。

    王宾性急,已经开酒喝了,只能买单。其他人不服,付钱喝酒?喝你个娘哦。

    大伙哀叹连连,黄牛笑着脸买酒,其他的操起手机:喂,老板呐,今晚在哪呢?你要保重身体啊,寂寞啊?重温热血青春,感受红唇夜话?拉菲、血腥玛丽、玛格丽特、龙舌兰,你准备来点啥?

    一个机灵的身影扑过来,是苇子,她大手一扫,挨个缴械一般,大家的手机全都掉地上。一箱酒被她划开,取出一瓶,叫道:整这个没用的,还要叫你们来?现在起,乔克是老板,你们挨个喝酒付钱,有多少情谊现在就是证明。

    乔克弹吉他,苇子拿刀逼大伙。大家感觉小心脏全被插中,苇子挨个瞪了大家一眼,一瓶血腥玛丽不换气吞了下去,当场晕倒。

    于是夜夜笙歌,萎靡不振一个月。这豁出去的生活啊,一个个脸皮浮肿,眼睛冒血丝,无奈酒山还只撬动一角。

    不知苇子喝过多少瓶了,她冲了进来,操着一块板子,叫道:卡萨布兰卡,就是这家家庭酒吧的名字。

    苇子颠颠地跑出去挂上,回来大咧咧地坐下,叫:乔克终于有自己的酒吧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黑夜醉倒傻****。

    乔克弹着吉他。

    苇子站在门口揽客,又走进来,手中拿着两根钢管,叫道:要不我加个节目,你们加个价?

    加你个头啊!都傻****了,也得酒放得下啊,无数人暗骂。却见黄牛矮胖的身体弱弱地站起来,对苇子说:苇……苇子,等等。说着拿了扫把,走到乔克旁边,扫把横在腰间,弓着腰,左手抬高扫把,右手扒拉起来。

    我叫:黄牛,你激动个啥?你表演哈利波特飞翔吗?

    黄牛叫:摩石,你忘了我也是个歌手吗?从明天起我就在这驻唱了,上******鸟班。摩石,你们一群狗逼都得加钱。

    喷血十万里。

    房门欸乃,房东带着街道办主任过来,称半月之内务必清理干净房间。

    这天后,苇子夜晚就不见了,黄牛换上吉他,激动得弹唱。

    第十五天的晚上,大家心急火燎,等待街道办来处理。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走进“卡萨布兰卡”,说:这些酒,我全都要了,再来五百箱。扔下单子,没再说就走了。

    意外之喜,酒吧保住,乔克却要放弃酒吧,说自己只适合流浪,免得拖累兄弟。苇子建议索性找个好的门面,她来帮忙经营。

    选在方家胡同,朋克风装修,陈旧木料镌刻古朴字体“卡萨布兰卡”,屋檐悬挂风铃,屋内装饰黑胶唱片和老电影海报,摆设投影做电影沙龙。

    三、

    开张那天,朋友集聚一堂,却等不来乔克。

    打电话,乔克说深夜启程,流浪去西部支教了。

    那晚喝到深夜,电影《卡萨布兰卡》放完最后一遍,屋子寂寂,我支开黄牛,悄悄问苇子:款子应该还不了的,怎么突然来了个大商人?

    苇子脑袋搁在桌子上,左手转着酒塞子,抽口烟说:你要帮忙保住秘密。

    我认真地点头。

    苇子:我晚上去扮乞丐,妈啊,赚得太快了。把钱给了那商人,让他买酒走。

    我酒立马醒来,当即要去当乞丐。

    苇子踢我裤裆,叫道:亏你是文化人,不行鸡鸣狗盗好吗?

    我坐下来,轻轻问:苇子,你是不是喜欢乔克?

    苇子没有回答,她眼睛轻合,呼吸舒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着。可是她的烟掉在地上,我帮忙踩灭扔掉。

    夜是围困的海,失眠的人费力呼吸,安睡的人漂在海面,互不打扰,互不牵连。

    苇子认真打理酒吧,经营收入寄给乔克,只抽取工资收入和一股的提成。黄牛正式辞职,抱着吉他到卡萨布兰卡驻唱。

    黄牛努力跳高,叫:老子终于是个卖的了。

    喷血十万里。

    四、

    我满世界流浪,每次回来,卡萨布兰卡是中转相聚之所。14年,酒吧放映世界杯,卫冕冠军西班牙首轮战败,酒吧沸腾,人群发酒疯。不敢报警,报警之后,酒吧经营受影响。我急得给乔克打电话,喊:joker,你老窝被人砸啊。

    那之前乔克入股了朋友的公司,赚了第一笔钱。他在电话喊:我在叙利亚,救援车队马上出发了,回头说。

    酒吧被砸,那些唱片和海报碎了一地。黄牛奋力阻扰,却只能够到人的下巴。闹事的人找不到,损失只能自己承担。

    酒吧必须装修,正常营业维持流水,我抓到苇子偷偷地扮乞丐出去。

    我揪住她,奋力地问:朋友可以帮忙的。

    苇子说:不用的,有事我可以靠自己的。

    我:你的份子钱呢?

    苇子:摩石,你别问了。

    我拉住苇子,黄牛从屋后窜了出来,大笑着:哈哈哈,有这么爽赚钱的机会,我去,应该我去,谁他妈别跟我抢。

    我拿来鸡尾酒,苇子坐下喝了,说:你替我保密哦。

    我说好的。

    苇子说:我们这群朋友里,最没有秘密的大概是黄牛了。乔克,大概大家都不是真的懂他吧。他有个前妻的,叫花白莲,后来嫁给了一个叫杨卫的。酒吧刚开的时候,她从网上得知消息,来过酒吧。她要我抽份子钱给她,杨卫好赌好嫖,她要钱满足他,因为他爱惜家庭。我不能,卡萨布兰卡是我们这群朋友的。我想乔克跟她是不是能重来了,不能的,那就不是乔克了。而且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了。我每个月给她寄一笔钱。

    黄牛笑着冲进来,说收入不错。然后夜就深了,沉默得像每个人的心事。

    朋友们卖力喝酒才把酒吧保留了下来。

    翻修酒吧的时候,黄牛从一堆杂物里找到一个纸箱子,是一堆卡带。放出来,竟然是在老酒吧乔克给大家卖唱时唱的歌。至于是谁录的,就像心事一样隐秘。

    五、

    我辗转越南回到卡萨布兰卡,乔克已经从中东回来。他拿着那些卡带去唱片公司,唱片公司意外地十分满意。我按捺住心情等待。

    后来,乔克打电话:录音了,好紧张,快来陪陪我。我跑过去,乔克却坐在大楼的楼梯上,神情低落,说:公司突然说放弃给我投资,不出了。

    我陪着乔克喝醉,去住所,乔克把卡带全都踩碎。第二天,乔克收捡了行装,说要奔上寻找青春的旅途。车子开到唱片公司大楼,乔克停下来,拉我去楼梯上坐下,掏出一包红塔山,笑着说:没想到还是输在这儿,可是有了这一遭,大悲大喜的,心态竟然平常了许多。

    乔克坐进车子开走,我突然追上去,喊:等等。

    乔克停下来,可是我要说什么呢,说苇子?我不知道,只能看着乔克的车子融进城市落日余晖的深处。

    六、

    15年天津爆炸案,杨卫死亡,这是历史斜出来的一笔,是大众看不到的沉吟。等到年底,乔克依然没有出现,却等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说乔克跟花白莲结婚,酒吧要卖掉。

    我看见吧台后的苇子,她擦着杯子,却再也没有力气擦下去,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你看见的我永远是笑着的,因为我把眼泪藏在透明的酒杯里。很多人的愿望是悲伤无人看见,黑暗中独自背着盔甲。

    酒吧要卖掉维持他们的幸福,可是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们只有责任。她有爱情,可她没有容纳它的天空。

    酒吧手续办完,苇子回山东烟台老家,黄牛开车送她。我们在楼下等,傍晚凉风习习,黄牛背对我靠着车子,将表情埋进影子里。

    苇子下来了,拖着简单的行李,穿着宽大的衬衫,我认真一看,衬衫是乔克的。

    苇子对我笑笑:偷的,有一天习惯了,就把它扔了。

    操他娘的,这是我看过的苇子最难看的笑容。

    我知道苇子想什么,希望秋天托住理想,希望夜晚盛满安详,希望树叶掉落之前多一秒停留。希望你离开前我是爱你的。我知道我到达了,你已离去,我希望你已离去。你是我要写的诗,未来得及落成篇章,就漠然停笔,而全世界只有停息。

    四个月后的16年三月,我在卡萨布兰卡得知,黄牛没有把苇子送回烟台老家。苇子不想回去,她不知道去哪,让黄牛载着她随处乱开。

    一天天,一夜夜,穿越无数山川河流、乡村古寨。

    苇子是沉默的。黄牛从车后座拿出一叠卡带,对苇子说:我有备份的。

    车子驶向川西斑斓的山峦,苇子听着歌,风灌进她的衣服。

    苇子终于说:我不会创作,不会唱,可是我会评价啊,我会成为伟大的歌评人。我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就告诉自己不必执着于找一条路。开到终点就结束吧,终点不在于那个地理位置。

    苇子说:这些歌,听着有隐隐的哭泣声。那就让它在行驶的车里唱出来吧,用自然的声音拥抱它,融为最美好的梦境。歌里有乔克的岁月,把生命铺开,每一步都有刻痕,划成相处的时间。弄丢了不要紧,我拥有所有的过去。

    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开垦陆地到外星球,穿越无数个光年。而我望向你的视线,不知在有生之年你能不能扑捉到。虽然很难,只要你很好,我就欢笑着登陆。

    七、

    16年三月,我走进方家胡同,猛然看见卡萨布兰卡门脸依在,陈旧木料镌刻古朴字体,踱步进去,唱机循环陈奕迅的《不要说话》,唱片和海报照旧,幕布流动光影是《卡萨布兰卡》。

    歌手低头调着吉他。

    我喊:老板呢?

    歌手底头喊:吵个逼,要酒自己倒。

    ******是黄牛。

    我喊:叫老板娘出来。

    苇子轻轻推开了酒吧的后门。

    摩石2016,4,19

    摩石,作家、编剧、鼓手

    代表作长篇《浮世风流》,人民网等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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