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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活着〔5〕

      从前在我青春懵懂的时候,陈雅敏打开了我的恋爱之门。

    如今我进入了生命倒计时,她又为我启开一扇思想之窗。

    思想从来都是:

    革命尚未肇始,

    理论已经先行。

    况且,一旦思想机器转动起来,先前那些墨守成规的观念立刻被打破。许许多多过去的故事和经历会让我有所触动,产生新的认识和观点,甚至形成了几句有关人生的感悟。

    人在梆硬的时候会忘乎所以,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打蔫后的我却另辟蹊径,打算赶在我死之前写完一本书。

    仔细一想,我真是可笑,活到了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时候,那人生的目标才突然明确起来。不过,待我仔细一琢磨,也有一点道理嘛,亡羊补牢,倒也不迟。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尽管我不是那只志在碧空万里的大雁,也不是一只栖息一棵小树上的麻雀,但不管怎么说,我还算得上一只扇动着两片小翅膀的蚂螂。蚂螂虽小,却也是五脏俱全,该吃饭时知道找地方吃食,该交配时就飞到河里点水玩,似乎从来也未耽误过正经的事。

    然而,未谙世事的清明,她哪知道我这些心思,更想象不到她这个如小蚂螂一样苟活的老爸,在其生命走到尽头之际,一轮血红的太阳就要落山之时,居然还要去追逐那五彩缤纷的晚霞,所以她前脚一进屋,肩上的包包都没来得及放下,一头扑进我怀里哭开了。

    我抚着她的头,劝慰道:“别哭,别哭。”

    这叫她更无法控制情绪,哭声更大,快近乎于嚎啕。

    我大声道:“别哭了!老爸还没死,这不是活得好好吗?!”

    她却边哭边埋怨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末了,我也被她哭的心酸起来,便说:“孩子使劲儿哭吧,你可比老爸的心软多了,那个你没见过一眼的爷爷死的时候,老爸连哭都没哭一声,轮到你奶奶死的时候,老爸仍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今个儿一看你真比老爸强多了,还知道哭哭我,老爸要谢谢你呀。”

    我的话还没掉在地上,清明立即停止了哭声。一开始,我不解其意,还以为我那些废话管了用,也使她坚强起来,但她接下的一句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些目瞪口呆。

    只见她抬起头,恨恨地说:“我不是在哭你,是哭我自己没有用!”

    我的确是一个愚蠢的人,那个臭脑袋一时没转过弯,并没有深刻领会到清明话里面所隐藏的潜台词。然而,比这更为糟糕的是,糊里糊涂的我,竟然又回答一句最愚蠢的话。

    我说:“那你是为啥?你不是活得挺好嘛!”

    她抹一把泪珠,不屑道:“你不懂,你不懂!”

    ……

    这一回,清明在家呆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天早晨,她要赶在高粱红之前起床,说一定要亲手给我做饭吃。虽说她是穷人家长大的女儿,可说到底毕竟是一个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做过一顿饭,其厨艺水准可想而知。

    第二天早饭,我端着饭碗说,你要打死卖盐的!

    第三天早饭,我敲着汤匙说,卖盐的人都死光光啦?!

    清明不吱声,她向我投来一个笑眼,然后走到我跟前,咯咯地一笑,伸出小手,摸两下我那张老脸,颇为关心地说:“老爸一定要多吃哦,有了体力才能写出好的文字。”

    我不由一喜,悄声问:“你看了我写的东西?”

    清明使劲点点头,赞誉道:“我读了两遍,棒极啦!”

    我十分得意,感觉特别幸福,当然也有一点不好意思。

    清明见状,抿嘴一笑:“哦,老爸知道害羞了。”

    我嘿嘿一笑,盯盯地看着她,心里那是一片亮堂堂。

    毫不讳言,青春靓丽的清明天生是个美人坯,浑身上下闪射出耀眼的光辉,尤其那如影随形的一颦一笑,常常让我回想起从前那个长发的三婶,浮现出那种千媚回眸的笑意。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认为,时间是相对的。

    人生的时间过得就是快,七天一眨眼过去了。

    在清明走的那天,她带走我写完的一部分初稿。

    我问:“带那东西干啥?”

    她说:“我先审审稿,再找个编辑看一看。”

    我说:“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我没一点出版的意思。”

    她认真地问:“真没有?”

    我说:“当然,这是我专门写给你的东西。”

    她闪动两下大眼珠,笑问:“为什么要写给我?”

    我没回答,默默地看着她,最后只是笑笑。

    不是我不想说,我怕说歪了自己原本的意思。

    清明倒很豁然,她说:“老爸不用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在她出门前,她糊弄小孩子一样,再次安慰我说:“你老人家好好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就像你写给我的这本书一样欢喜。”

    女儿的话,我一向不会太认真,就应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

    夏天结束了。

    秋天到来了。

    或许是苍天注定给我的命运巧合,我生命的秋天也随之降临。一开始,我食欲大减,一连几天不知道饿,啥东西也不想吃,看见带油星儿的食物就恶心。又没过几天,病情发展更严重,常常间歇性呕吐,这段时间持续并不长,大概没超过一周,便形成经常性呕吐。

    那天中午,我下地拿一本新稿纸时,一弯腰吐出了第一口鲜血。

    我说过,人们都是嘴硬的家伙,只因为没有死到临头。当我看到手纸上鲜淋淋血迹,脑袋立刻一阵晕眩,身子向前一倾,差点就要摔倒,多亏高粱红及时赶到,一把抱住我。

    她说:“多悬!下地要做啥?”

    我说:“我想取本稿纸。”

    她说:“你不知道累啊,该歇就歇一歇。”

    我说:“天不助我,我哪还有时间歇息呀!”

    话间,我趁她不注意把团在一起的血纸扔进纸篓。

    ……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就在这天晚上,大学毕业、找着试用单位的清明回来了。她很高兴,靠近我身边,满脸笑意,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那股兴奋劲别提了,好像我的大病痊愈一般。

    我问:“咋这么高兴?又有啥好事?”

    她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好事连连喽!”

    我说:“是不是哪个出版社打算印我的书?”

    清明摇摇头,回眸一笑,随手摘下肩上的小包包,刺啦一声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二、三个小本本,走到高粱红面前,非常得意地冲她晃了晃:“老妈猜猜看,这是什么?”

    高粱红说:“有啥好猜的,你的毕业证呗。”

    清明晃晃脑袋:“一点没劲!你猜的根本不对。”

    又转过头问我:“老爸也别闲着,你也猜一猜看。”

    说着,她把几个小本本往我眼前一晃,动作里不乏有一点撒娇。

    我突然想起她走时跟我说过的话,便说:“不会是那个意外惊喜吧?”

    她立刻笑了:“老爸不亏会写书,那脑子就是聪明,让你老人家给猜对了。”

    然而我却笑不起来,心中充满了惶惑和不安。尽管我是一个行将入木的死人,但毕竟有那么一口气能喘,离领最后一个证——“骨灰存放证”还差几天。所以,一时间我也闹不明白清明葫芦里卖的是啥药?难道这几个朔料皮小本本就是她送给我的意外“惊喜”?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一切,因为未等我想完呢,她就把小本本置在我眼前,虽然我的身子骨已经垮掉,但那双眼睛是雪亮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本写着“社会保险登记证”,一本写着“城镇职工医疗保险证”,一个个闪亮的黄色烫金大字,显得非常清晰刺眼。

    顷刻,我陷入了悲哀的谷底,低声道:“不用晃了,老爸已经看见了。”

    高粱红也看明白了,吼的一句:“那得补交十多万块!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只是清明接下来的回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对于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来说,高粱红那抽冷子一嗓子,就好像在明媚阳光之下、万里晴空之上突然响起的一声炸雷,震得我双耳鸣鸣大叫,脑瓜子里一阵嗡嗡乱响,一瞬间我啥都不知道了,只记得一头栽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