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冥婚 再婚(6)
“咔嚓!”
一声震响,惊扰八方。
乌云聚聚散散在天际飞速地变幻,直到风把所有的云全都粘在了一起,再也吹不动,再也拆不开,这憋了很久很久的雨,才终于下下来了。
何大娘呆呆地看着地面,在雨里孤苦地坐着,一动不动如同塑像一般,她额角发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分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眼神里却一直不变着绝望和悲苦,她的这幅形象,极尽了人世间对于“凄凉”一词的解释。
周围那些奔着看热闹的目的而赶过来的村民,热闹没有看成,却看了一场最无私却最残忍的戏,他们良心不安,也陪着何大娘在雨里淋着,没有一个人吭声。
这场适时而来的雨,或许能冲刷人世间一部分罪恶,但冲刷不掉一个中年母亲失去儿子那刮骨般的痛。
“何大姐啊,先进屋吧,后事后边再说,你这样淋着雨也不是办法啊……”骆苗的母亲醒过来的时候,骆苗已经被救活了,旁人小声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所以她当然知道何大娘为了救骆苗,放弃了仅有的神药金串子,放弃了救活儿子阿方的机会,就是这样一个无私的母亲,这样一个被人当做神医的人,救活了骆苗,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何大娘在悠水村德高望重,又发生了这样让人敬仰的事,尽管她没有要求大家上山去找金串子,但还是有很多青壮年自发上山去找这味神药了。可惜,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暴雨就来临了,山路湿滑,下雨的时候更甚,那些心甘情愿去找神药的年轻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能坚持上山去帮阿方寻药,毕竟人性就是如此,如果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又能拿什么去兼济天下。更何况,即使上了山,这样大的暴雨,也是能够掩藏很多东西的,更不用说是去找那本来就难寻的神药金串子了。
骆苗的母亲一开口,村里几个老年人也都开始劝了起来,在这不大山村里,世世代代住着的也就这么十几二十户人家,每个人和每个人都很熟悉,这么多年来很少有非正常死亡的事情发生,绝大多数人都是寿终正寝,就连生病死的人都很少,毕竟,村子里还有何大娘这个神医在呢。因此,阿方的死对于这些淳朴的村民来说,的确是一件让人悲痛的大事。
骆苗的父亲感觉很心虚,毕竟为了救自己家的闺女,何大娘可是搭进去了儿子的命。骆苗母亲一开口劝何大娘,他就远远地躲在了墙角里,这种女人之间的客套,男人是插不上话的,他们更认同直来直往的方法,比如,何大娘失去了儿子,他的女儿就应该做点什么,不然的话,他就会觉得愧疚,觉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在背后嘀嘀咕咕,戳着他的脊梁骨,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越是闭塞的地方,人言就愈发可畏,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要脸的,都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并没有人去深究骆苗的话里到底有多少漏洞,原本拙劣的理由就这么被搪塞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何大娘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劝她的那些人也早都看出没有劝服的希望,闭着嘴坐在旁边陪她一起发呆,上山找药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回来,不管是真的去了,还是敷衍了事,反正答案都是一致的,没有一个人有真正的收获。
何大娘眼睛闭上了。
她其实早就知道儿子阿方已经没救了,时间那么久,人已经从硬变软,哪里还有什么救得活的希望,就算是神医,也不可能把腐烂的尸骨还原成人,更何况,何大娘距离神医,还是有一段差距的。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何大娘,但没有一个人敢多嘴。
良久,何大娘睁开了眼睛,她双腿麻木的发痛,但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晃晃荡荡站稳之后,目光黯淡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何大姐啊,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找大家伙就是!阿方他的……后事,我们一定帮您办得妥妥帖帖,不用您操一点心,您就放心吧!”村长一直挤在人群里随波逐流,这会儿看见何大娘有起色,赶紧冒了个头,表达表达自己作为村长的关心和慰问。除了这个意思之外,一个神医对于闭塞乡村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地位当然也是不用说的,甚至超过了一个村子政治地位最高的人。他作为村长,说不巴结神医,那是不可能的。
“嗯……”何大娘感激地看了一眼村长,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大家伙……”何大娘开口说话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凝神屏气,想听听何大娘在丧子之后,最先跟大家说的是什么。
何大娘停顿了一下,她的痛心很难平复,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勉强控制下情绪,继续说道:“我儿阿方的事,今日大家也都看到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命就是命,我不怨任何人,不怨任何事,我留着面,什么也不说了,只求大家能记住……”
听到这里,村民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看向骆苗一家人,每个人都觉得何大娘那句“留着面”就是说给这家人听的,而实际上,只有骆苗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害了阿方,她红着脸不敢吭声,更不敢提怀孕的事,况且,经过这农药中毒事件,她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到时候保不准还要靠何大娘帮她解决干净,她哪敢再冲动说出所谓的真相啊。
何大娘没有停太久,她弯下腰,捡起地上丢着的那害她儿子阿方丢掉性命的断命草,手颤抖着高高举起,大声喊道:“这是害人性命的毒药啊!是毒药啊!绝对不能吃!绝对不能吃啊……”
何大娘的嗓门越来越小,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天半夜,骆苗的肚子忽然剧痛了起来,不是胃痛,而是下腹部撕心裂肺般的痛。骆苗强忍住剧痛,用牙齿紧紧咬着棉被的一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骆苗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是自己满头大汗地忍着,直到下^体流出了很多鲜红色的血液,骆苗也就明白,是那原本就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保不住了。只是,她没想到,这孩子走得这样快,快到出事的晚上就着急从她身体里出去。
也许是因为喝农药的副作用,也许是金串子造成的,也许,是阿方在天上也不想受这个孩子拖累吧,反正,不管怎么说,骆苗也算是松了口气,阿方已经死了,她和阿方的缘分也就尽了。她还年轻,不想因为这个污点影响她一辈子,所以,偷偷地解决这件事,是她求之不得的,反正,何大娘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会留面子给她,她相信以何大娘的人品绝对能说到做到。
这里的习俗是人死之后,第八天才能吊唁、出殡和下葬,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尽管夏天的时候,尸体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但老祖宗在传下来这个习俗的同时,也传下来一些防腐去味的秘方,所以这个习俗才得以保留至今。
何大娘守着阿方的尸体在堂屋里做了三天三夜,她事先已经用香料和草药给阿方的尸体做了防腐,所以阿方的遗容一直栩栩如生,就像活着时一样的面色红润有光泽。
何大娘在祖传的秘方上加以改良,她所运用的方法是由内而外的,不仅尸体仪容不变,内部的脏器也没有任何腐化的情况。
第四天一早,何大娘照旧在堂屋里呆坐着,这几天,她没吃没喝没日没夜,不说话没表情,累了就坐着眯一会儿,整个人的魂魄就像被抽走了一般,浑浑噩噩,脑子里乱得很却又似乎一片空白。
“娘!”
院子里传来了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
何大娘吓得一个激灵,呆若木鸡地抬起了头。
“小……小慧?!”待到看清楚院子里来的人是谁,何大娘惊得站起了身,几步跑到了院子里,抱住来人的双臂,颤抖着问道:“孩子啊,你……你怎么来了?”
小慧和阿方早已经订了亲改了口,互称对方的爹娘为爹娘,就差阿方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小慧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过门了,没想到,天命就是天命,阿方二十六岁之前的情劫果然在最后的日子里应验了。
小慧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兔子一般,她的眼角还在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娘啊,要不是我们村子里有人过来听说了这件事,您还打算瞒多久啊!”
这几天,何大娘的眼睛早就哭干了,只剩下生疼,她原本以为她再也哭不出来,却没想到,看到小慧的第一眼,她就忍不住了。
何大娘一把抱住小慧,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小慧啊,我的小慧啊,多好的孩子……我们家阿方真是没福气啊……还没娶到你怎么就走了啊……”
何大娘这一哭,小慧也忍不住了,两个人就这么抱头痛哭了起来。
半晌之后,婆媳两个的情绪总算是安抚了下来,她们相互搀扶着走到了阿方的遗体前。
小慧看了一眼阿方的遗体,又要流泪,何大娘赶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坚强地说道:“小慧啊,人死不能复生,别难过了,我都不难过了……”
小慧虽然对阿方没有什么感情,但还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责任感,想到自己还没过门,丈夫就死了,怎么可能不难过,但她也知道何大娘说得对,阿方已经死了,再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小慧叹了口气,何大娘拉着她坐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两个女人就这样相互安慰着,却也明白谁也安慰不了谁。
“娘,”等到情绪安定了些,小慧开口打破了沉默,说道:“我娘身体还没有恢复,再加上还有些礼数没有准备好,所以到了这里可能要中午了,我是一大清早就一个人赶过来的,我娘让我给您捎句话,让您别难过,以后她就是您的姐妹,我是您的儿媳妇,也是您的闺女。”
何大娘很感动,即使之前她救过小慧她娘的命,但能不顾自己女儿的幸福,将一个未过门却失去了未婚夫的女孩儿仍旧当做是婆家的人,这份恩情就是天大的。
“傻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啊,你还小呢,还没过门呢,以后还要找婆家呢……”
何大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慧就插嘴道:“娘啊,您这是什么话啊。之前我娘的命就是您救回来的,现在阿方不在了,我是您的儿媳妇,怎么可能拍拍屁股走人啊……”
小慧皱着眉头,极度认真的样子让何大娘很欣慰,她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娘,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您都不找人去通知我?”小慧还是想不通,她已经是阿方注定了的媳妇,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她小慧生是他们家的人,死是他们家的鬼,为什么何大娘不派人去告诉她阿方的死讯呢?
“小慧啊,你是个好孩子,我实在不想让你跟着受罪。反正你还没嫁过来,等到我料理完阿方的后事,再差人去退婚就是。只当是我们家阿方没有这个福气,我不想让人在背后里说三道四,害了你啊!”何大娘唉声叹气,小慧这个儿媳妇是如此善良淑德,阿方真的是太没有福气了。
“娘,您还不明白吗?我……”小慧向来不擅长说什么漂亮话,她很直白地说道:“我……已经赖到你们家了,您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赶走我!”
何大娘震惊了,到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傻的姑娘,傻到可以不顾自己的尊严,把硬赖人家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就让我……让我照顾您一辈子吧!”
说罢,小慧“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你给我滚进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忽然从院子外面传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