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印梦(二)
对于吹雪院难到顶天的事,也不过沈二小姐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沈二小姐话里的含金量明显比吹雪院的人高的多,毕竟沈二小姐身后的靠山是沈家二爷。
就在当晚吹雪院份例的柴火木炭便全数送了过来。
沈沁心没失信于人。
困扰大家已久的问题终于平顺的解决了,院里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其的重要性,就如平时那毫不起眼的柴火。
世间有被一文钱难死的英雄,自然也有折在一根柴火上的无数英魂。
而她们不是英魂,只是一个偏院里的一群弱女子。
女子的悲欢或系于一生,或系于世间俗物,她们或许脆弱,有时却能迸发出难以想像的韧性,生命力。
一簇火苗渐渐升起,几缕水雾迅速的消散在空气之中。
柳绿感受到室内温暖的空气,笑咪咪的装了个小手炉递给沈沁柔,“这下好了。”她感叹,又有些不敢相信,困扰她们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沈沁心干脆的帮她们解决了这件事,柳绿却没就此认为沈沁心变好了,或者是个好人一说。
深宅大院的阴寒冷酷,有时候甚至超过滴水成冰的寒天。
沈沁柔沉默不语的接过微烫的手炉,面纱下的脸并没太大表情,甚至眼神与之前并无差别。
没人能读懂她此刻的表情。
那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炭火的热度透过手炉传导至她的手心。
人说十指连心,按理说,手暖了,心不是也该稍稍暖和一点么?
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握着手炉的指尖一僵,沈沁柔有些困难的舔了舔过于干涩的嘴唇。
“只是一场交易而已。”她道。
“什么?”柳绿有些没听懂她的意思。
沈沁柔摇摇头,没有详细的解释。
明亮的眸里清楚的倒映出窗外的夜色。
夜是那么黑,又那么冷,她的眼似乎变成了一汪深潭,幽默而寂静,绝望的让人心碎。
“柳绿,我生病的时候做过一个很长的噩梦。”她过了很久才打破夜的寂静,她回过头看着柳绿,眼神是那样诚挚。
那种肯定又认真的眼神看的柳绿有些心怵,“小姐,噩梦就只是噩梦而已。”
柳绿看似毫不在意的回复,没有人看到,她背心的细毛上已经沾上一层细汗。
噩梦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想听,不想面对也是正常的,柳绿以此安慰自己,还有更深沉的原因她直觉的拒绝去想。
她不愿想起沈沁柔的噩梦里曾出现过她,而她死了!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从头上垂落了下来,杂乱的发型让柳绿看起来格外的狼狈,她强忍住伸手掩耳的冲动,顾左右而言他,“小姐,只要姨娘重获恩宠,咱们院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是吗?”沈沁柔不可置否的握紧窗柩,纤长的指骨隐隐有些发白。
作为与沈沁柔相伴不短时日的人,柳绿察觉到了沈沁柔今日的不对劲,不过她不愿去探究。
至于原因,很简单,她害怕。
人对未知总有种畏惧。
像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
他们已经见过苍生,可以大概的描括出苍生的样子,而鬼神呢?他们没见,既好奇,又恐惧。
柳绿与他们不同,她只是个小丫鬟,她不好奇,她只恐惧。
她很清楚,估计李妈妈死前也清楚了,小姐变了。
小姐不像以前的小姐。
小姐或许不是小姐。
这话题带着严肃的恐怖,她们几个清楚的人不愿意去深究,她隐隐期盼的沈沁心快点结束这个话题,甚至再不要提及。
“是吗?”
柳绿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自然,是。”
沈沁柔没有再说起她的噩梦,也没逼柳绿陪她一起去面对。
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别说柳绿,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原以为,那就是一场噩梦而已,做一场噩梦没什么,但当噩梦发生在自己眼前时,那就不一样了。
不论你喜欢不喜欢,现实与事实有时皆是不容人逃避的,既然逃不开,那也只有一起去面对了。
如今看来,除了温瑜那家伙能淡定的陪她看待这个问题,对于其他人来说似乎有些太过惊悚了些。
如果可以,她多么期盼沈沁心没有来这趟,而沈老太太没有做下那些事情。
那么,她就可以彻底完全的告诉自己。
没关系,沈沁柔你只是做了场噩梦而已,看梦醒了。
可惜,渐渐的,有些事开始沿着梦的轨迹滚动,巨轮之下,她那颗并不是很强壮的心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隐隐,她还有些期盼,因为梦里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却还活着,那又算怎么回事呢?沈沁柔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梦里还未完全醒过来,或许像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样,她究竟是庄生,还是梦里那只蝴蝶。
深秋的空气有些干燥,就如塘边枯裂的池石。
喜儿的情绪有些反常,为什么说她反常,因为她正没精打彩的对着一盘子糕点发呆,那糕点不是旁的糕点,正是她平时最爱的芝麻糕。
鹊儿似看出她低落的心绪,难得的没出言打击她,不过也没出言安慰她就是。
丫鬟已经三三两两的用过早膳,而鹊儿也已经做完手边的差使,当她再回屋时已经是半个时辰的事了。
天犹黑蒙蒙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轻易展露痕迹。
喜儿依旧维持着她出门时的姿势,那盘子里的糕点未曾少过半块,鹊儿皱了下眉头,将装芝麻糕的盘子从喜儿眼前端走,喜儿仍没半点反应。
鹊儿开始意识到事件的重大性。
以往她敢往喜儿的盘子伸手,那丫头绝对是不依不挠的。
“喂,醒醒。”鹊儿手戳着喜儿的头,笨拙而生硬的表达出她此刻的关心。
喜儿恍惚中回过神来望着鹊儿,她眼圈是红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在烛火的映照下闪动光芒。
“鹊儿。”喜儿嘴一瘪,张口就要嚎,两支手已经伸了出去。
鹊儿有些嫌弃的往后退一步,拿着一块素绢递给她,“擦脸,还有鼻涕。”
“人家哪有心情。”喜儿鼻子一抽,几颗豆大的泪珠子就滚落下来,手顺溜的接过鹊儿递上的帕子狠狠的搭鼻子上揉了几揉。
“鹊儿。”喜儿拉长着音调,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像那戏台上的戏子。
鹊儿望着已弄脏的素帕,皱了下眉,“有话直说。”
鹊儿不提还好,一听鹊儿提及,喜儿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的往下掉,她眼泪汪汪的道:“看咱们院门的苟婆子死了。”
“谁?”
“就是那个很慈祥又喜爱小孩儿的苟老太。”
“她死了你伤心什么,你和她很熟?”
“她经常拿糕点给我吃。”
“你是为你以后再也吃不到苟婆子的糕点而伤心,还是为她的死而伤心?”
喜儿不懂,泪眼朦胧的望着鹊儿,一脸呆样。
鹊儿罕有耐心的给她解释,“如果是为苟婆子的死而伤心那就不必了,每个人都会死的,为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伤心好像有些蠢。”
鹊儿是在说她蠢么?喜儿有些不确定,她虽然不是很聪明,但她有信心,自己绝对是和蠢字不沾边的。
“如果是在为吃不到苟婆子的糕点而伤心,那就更不必了,你直接将糕点奉给苟婆子,那就变成了苟婆子的糕点,你再拿来吃,也就和苟婆子拿糕点给你吃是一样的。”
喜儿咕咚的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伤心了,只是后背有些发凉。
苟婆子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寡门房老人,众人对她的映象其实很寡淡,只记得她长得有些黑瘦,是个性子僻静又不爱说话的老人家,且她今年已过五旬,身子也称不上硬朗,活到这个岁数自然而然的去了也是正常的,她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她的死讯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安静的去的,清早去与她换班的门房发现了这件事便即刻上报了,沈府处理这些事自有一套章程,她的身后事就那样简单而低调的办完了。
如果不是她经常拿糕点给喜儿吃,或许喜儿根本不会记得她,如果她不是吹雪院的人,柳绿甚至不会上报苟婆子故去的消息。
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件正常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让沈沁柔不小心打碎了她房里最名贵的那只青花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