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镇小学上午课间操时间没有放广播体操的音乐，孩子们列队聚在泥灰地面的小操场上，用好奇又拘谨的眼光打量着围着他们的几架摄像机以及剧组工作人员。

    教导主任走到操场的小主席台上敲了敲麦克风：“同学们安静一下啊，拍电视的叔叔阿姨要请大家做群众演员，大家一会就要上电视了！”

    轰！操场顿时像炸开一样，孩子们议论纷纷：哇，我们要上电视啦！我们演电视剧啦！

    “安静！”教导主任维护了一下秩序，“大家一定要保持安静，一会会有小演员上来表演，大家安静地看，看完鼓掌，明白吗！”

    “明——白——啦——！”孩子们扯着嗓子喊。

    孩子们的队伍后面，剧组人员凑成一堆，jojo正拽着林曦咬耳朵：“这样真的可以？”

    林曦身前站着小胖子刘文，他双手按在刘文身上：“有什么不可以的，柳导都同意了。”

    “你昨晚跟柳导说了什么，他为什么同意了？”jojo有点戒备：那个老头儿什么时候跟小林子关系那么好了？

    林曦露出一笑：“我说我有办法让他的男主角恢复状态，他当然全力配合——当然啦，今天这一天的开工费得咱们俩掏腰包。”

    “准备好了吗？”这时候马郊走了过来，“柳导问孩子要不要先上去预演一下，准备准备？”

    “喂，你要不要先练习一下啊？”林曦低头问刘文，就感觉刘文像个小发动机一样抖了起来。

    林曦：“……我觉得你很有必要准备一下。”他的眼睛顺便扫过小胖子脖子上的哨子，皱眉：哨子上的执念好像越来越浓、越来越黑了啊……

    “不不不不不用练习了。”小刘文伸手攥住哨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我我我觉得那个台子我能爬一次就不错了。”

    “喂，别怂啊，昨天是谁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是地区一霸？”

    时间回到昨天中午。

    刘文因为打了苏夏被老师赶回家，jojo跟他谈心想让他懂得“自我保护与是否正确无关，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却被一个小学生堵得哑口无言，这时林曦正好扶着刘爷爷出来，听到了最后一段，边问他：“小刘文，你敢不敢把这些话跟你全校人说一遍？”

    那时候小刘文斗嘴赢了jojo正自我膨胀呢，当时就大眼一瞪脖子一梗：“这有什么不敢的！别说是全校同学，就是带我去□□我都敢说！”

    “这么厉害呢？那说话算话啊，你准备一下，明天就跟你们学校的同学老师来一段！咱们拉勾！”林曦嘿嘿笑着伸出小姆手指，跟小刘文的小肉手勾在了一起……

    不过昨天的拉勾打消不了小刘文的恐惧，最后，他是被jojo推上小主席台的。

    刘文抓着麦克风，跌跌撞撞地走上主席台，一不小心扯着线，喇叭里顿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投来愤怒的目光。

    站在主席台上的小胖子吓住了，扭头看站在主席台旁边的帅叔叔：qaq我要吓尿了，我想下去！

    帅叔叔jojo无情地扭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这时候，台下的同学和老师们已经认出了站在上面的人是刘文，顿时，嗡嗡的议论声席卷全场：“他怎么上去了？”“那个城管的儿子？”“不是说有小演员吗？”“他怎么敢上台？”

    站在台上的刘文虽然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可那些怀疑、敌视、讥讽的眼神他还是看得懂的，毕竟年纪小，一个没忍住，“嗷”得哭了起来！

    这一嗓子把大家都吓住了。柳导看看马郊又看看林曦，林曦则叹着气对镜头里的jojo打手势：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要是真不行就算了……jojo把刘文替下来，上去随便讲个故事什么的应付过去。

    jojo点点头，抬步往主席台上走，没想到刘文这时候把麦克风拿起来了，放到嘴边来了一句：“我怕，我要爸爸！”

    哗……操场上奇异地安静下来。

    刘文开了嗓，后面的话自然而然就冒出来了。他站在主席台上，在各种不善的目光里哭得鼻涕都要流到嘴巴里，边哭边对着麦克风喊：“我要爸爸！你们把我爸爸还给我！”

    “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骂我爸爸，都欺负我们家，你们都欺负我！”

    “凭什么呀！我爸爸不是坏人，更不是杀人犯，我爸爸没有做错事！”

    “我讨厌你们，我讨厌这里，我讨厌学校！我想要我爸爸，可我爸爸被坏人杀死了！”

    “学校后面那条路是我爸爸管理的！他晚上下班还带我去捡那边的垃圾！买苹果的孙伯伯老是占道摆摊，我爸爸每次都帮他把苹果搬到菜市场去！那个买雪糕的刘奶奶以前在市场占不到位置，是我爸爸帮她租到的铺面！我知道我爸爸是个好人！我爸爸不应该死！”

    “你们知道什么呀！你们觉得你们人多就了不起吗！你们觉得你们人多就对吗！你们觉得你们打我、骂我、欺负我，就能把我赶走吗？”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这里，我没有做错事，我想呆在哪就呆在哪，我不怕你们！”

    “从前的人都是傻蛋，他们以为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后来又个叫布鲁诺的聪明叔叔，他告诉别人，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结果聪明叔叔就被傻蛋们烧死了！但这是没有用的，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不管傻蛋们怎么想！”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爸爸是个好人，他不是个杀人犯！无论你们怎么说，真的都不会变成假的！对的都不会变成错的！”

    “我是我爸爸的儿子，我是城管的儿子！我爸爸很勇敢，很厉害，我长大以后也要做一个想我爸爸一样的纯爷们，做一个和他一样好的城管！”

    刘文说到这里，大咧咧地抹了一把鼻涕，把脖子上的哨子塞进嘴里，用力吹起来：

    “哔——！！！”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响，林曦和jojo变看到附在哨子上的灰气腾空而起！它们变浅，扩散，慢慢形成一个高大男人的轮廓，虎背熊腰，腰杆笔挺！他悬浮在半空，伸手拍拍刘文，然后扭头对jojo点点头，随即猛得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吹着哨子的刘文突然停下来，他抬手摸摸刚才那个男人拍过的地方，睁着哭肿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爸爸……？”

    jojo走上台，蹲下身，把刘文搂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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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文的“表演”结束了，十分短暂，连上午第三节课的正常上课时间都没耽误。

    剧组人员让出通道，看孩子和老师说说笑笑地返回教学楼。林曦拍拍旁边的马郊：“你还行不行了……要不要喝点水？我真怕你哭抽过去了。”

    马郊哭得脸色煞白，看起来分分钟就要过去了。实际上，剧组的很多人都在擦眼泪，特别是化妆和服装那边的几个小姑娘，基本上从刘文哭着喊出第一句“我怕，我要爸爸！”就跟着哭起来了。

    与剧组人员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小学的师生们。他们对于刘文刚才的那段话表现出了十足的漠然甚至讥讽，没有人哭，甚至没有人表现出触动，在他们经过时，大家都听到他们再说：“苏夏才可怜呢！”“死皮赖脸呆在我们学校……”“说的好像有人稀罕他留下……”“讨厌最好，让杀人犯的儿子喜欢才恶心呢！”“我妈妈说了……”“逼死小贩……”“坏城管……”

    这时，jojo抱着刘文回来了。

    小胖子已经止住了哭，看上去有点倦，不过眼睛浑圆晶亮，精气神儿还是有的。

    “表现不错！”柳导带头站起来给孩子鼓掌，剧组的工作人员们纷纷跟上。

    小刘文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挣扎了一下，从jojo怀里跳下来，似模似样地给大家鞠了个躬，然后很有范儿地说：“那个，没别的事儿我就回班上上课去啦！”

    “等等，还有一件事儿。”林曦对他招招手，领他和jojo来到角落：“刘文，你真的不愿意转学吗？”

    刘文摇摇头。

    林曦对他微笑：“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还是要给你成熟的建议。逃避不是办法，正确的人才有资格留在一个办法，这个想法没有错，不过也要看那个地方是不是值得。如果你的面前是一片陷人的沼泽，你明知道呆在里面会慢慢死掉，那肯定要离开的对不对？这不是逃跑，不是软弱，而是聪明。”

    小刘文眨眨眼睛，抿嘴。

    林曦继续说：“我知道这个小学是你爸爸的母校，这个地方是你的家乡，但是刘文，这也是个沼泽，是个配不上你爸爸的地方。你的同学，你的老师，你当然可以继续跟他们战斗，你也许会赢，可他们根本没有跟你战斗的资格。”

    “叔叔同意你爷爷和妈妈的想法，希望你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帝都城内看看，去适合你的学校上学。你应该接受好的教育，在不是沼泽的地方成长为你爸爸那样的人，再来决定还要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我……”刘文用鞋底蹭地面。

    “没关系，不着急。”林曦拍拍他的肩，“你可以想一想，跟妈妈商量一下，我把我的电话给你，你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他说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刘文。

    小胖子伸手接过林曦的名片，握在手里。他抬头看看面前的两个叔叔，张开双臂，搂住林曦的右腿和jojo的左腿，闷身闷气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像一个小炮弹一样跑走了。

    两个男人并肩看小孩儿蹿进教学楼，在原地站了一会，jojo叹了口气：“结果还是白忙一场。”

    “你觉得是白忙吗？”林曦望着前方问。

    “难道不是吗……老师和学生的想法完全没变，我们也还是要想办法带刘文转学。”jojo有点沮丧地说：“最后还是没有赢啊……”

    林曦侧头看了他一眼：“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赢啊。”

    “啊？”

    “我从来没想过来这么一出就能改变人们的想法，也没有想过把刘文留在这个破地方，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胜利和赢……而是为了心中的正义啊。”

    “小林子，”jojoj忍不住戳他，“你台词……好中二啊。”

    “哈哈……”林曦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看着jojo说：“可能说出来有点傻，但我就是这样想的。jojo，你最近这段时间成长了很多，明白了什么是梦想，也学会了尊重别人的梦想，开始适应人类的工作，珍惜自己的名声和社会地位，为跟你合作的人负责……为了别人的眼光，当然也是为了保护我，刻意跟我拉开距离。”

    jojo突然感觉有点无措，印象里林曦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表扬他，他不自在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裤子。

    林曦继续说：“嗯……但我认为，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教你：无论你身处什么位置，要承担多大责任，为了什么样的梦想努力，都不要抛弃心底的正义，不要抛弃你的对错是非观。”

    “人类啊，为了更好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肯定会做一些不那么正确的事情，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身不由己，被逼着去做一点不好的事……但是，不能因为自己做了，就把错误的事当成正确的事，不能因为无法改变，就把正确的事当成错误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jojo的眼睛望着林曦的眼睛。

    林曦没有躲开，他认真地回望着：“有时候，我们都得做一次刘文，为了心底的正义向全世界宣战。做任何事情以前，都要用心里的那把尺子量一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失去，什么不能失去，什么应该害怕，什么不值得害怕……”

    “jojo，我刚才说我尊重刘文的选择，其实我也尊重你。我知道，你已经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了，所以我已经不能替你决定什么，只能说我的希望……我希望你能像刘文那个小家伙一样，坦率、勇敢、目光澄澈。你看到那个散去的人影了吗？刘文刚才那段话，让他爸爸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不放心和执念都放下了。他虽然人小，但他比很多成年人都了不起。”

    说到这里，林曦终于侧开目光，他抬手揉揉自己的鼻子，声音变小了一些：“虽然……我觉得你跟我来开点距离也……挺好的……咱们俩出门……也不一定非得住在一个房间，咳！但是你过得战战兢兢的，跟飞机耳的猫一样，我看了不、不是特别舒服……咱们俩现在也不是，那啥的关系，你也不要太有自己是同性恋的自觉！不过就算你是同性恋我也不用吓成这样……说这些只是关心你！就，好朋友关心你，对吧！”

    “咚咚、咚咚。”望着这样的林曦，jojo耳边传来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从他的心脏中迸射出来，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大脑，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夏天的第一场雨，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无比惊喜，又感觉自己一直在等待。

    他控制不住的微笑起来，不自觉地晃晃身子，莫名觉得自己抖落了什么沉重的、好像枷锁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慢慢融入了他的身体，支撑起他的骨骼，武装起他的身躯。从永晴返璞之后，他第一次彻底放松下来，第一次平和地注视着林曦的脸，感觉到由衷的、不在压抑的欢喜……

    可这种欢喜好像跟以前有点不同了。在信赖、依赖、占有、信任之外，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掺入进来，有点敬佩，又有点庆幸：我的小林子是这么棒的一个人，幸好他一直在我身边！有点后怕，又有点感激：我受煞气影响发情时……差点对小林子做那么过分的事，可小林子还是原谅了我！有点惭愧，又有点骄傲：我又让小林子担心了……可小林子知道我在保护他呢！

    这些东西叫在一块，粘稠得像是蜜糖，又有点莫名的酸涩，把心里填得很满很满……jojo突然想起《四木》的剧本里有那么一句话：生物课本的图画上，人的心看起来跟猪心差不多，卫方离觉得纯属鬼扯。别人的心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但他卫方离的心一定是人形的：细细小小，正正好好，把一个郭希遥塞进去便满了。傻小子卫方离不知道，并不是生物课本错了，而是他恋爱了。

    jojo这样想着，笑容更灿烂了一点，他张开双臂对目光又开始躲闪的林曦说：“小林子，我想抱抱你。”

    “你不怕别人看见啦？”

    “不怕，谁敢欺负你我揍谁！然后撂挑子不干让柳导砍了他！”

    “喂，胡说什么呢！让柳导听见他又要犯病了！还有啊，别说什么有人欺负我啊，好好地欺负我干什么！我并没有跟你谈恋爱，我不是同性恋！”林曦义正言辞！

    “是是，没有谈恋爱，你是直男！”jojo笑着点头，伸手把林曦抱在怀里，“是我单恋，是我喜欢你……”

    “闭嘴！”

    秋风吹动他们头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天空也在温柔而释然地笑。

    ===城管的哨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