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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四十五章 国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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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派的是一个两层的楼船,上下两层各三间屋子,仍旧是平陵御与姬凛同住占了东头,韩铮带着陈诩霜降占了西头,白露一个人就在中间。

    下面的一层则当是众人白日里休闲的地方,只是姬凛身上伤未好,再加上晋州居于北地,最初还好,等从丹阳城一路顺风顺水往淮阳去,一路上山石嶙峋,水势浩大,他不由头晕目眩,卧床不起,好在接连几日天宇晴霁,白云浮于山巅,如凤鸟飞舞徘徊,或如白狗追逐嬉闹,经久变换,推窗细细观察,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北军若是南下,水战危矣。”平陵御见他病猫一样的躺着,面色苍白,精神委顿,但细细把脉却看出伤势渐愈,心下长舒一口气不由打趣道。

    “还不知先生年岁几何。”几个少年并不是那等坐得住的,如今行船如箭,两岸风貌一日几变,那艄公又是经年在水路上过活的人,于此地风俗传说甚是熟稔,每日行船到水流平缓处,便给几个少年郎讲两岸情致风物,或民俗传说,或妖鬼神仙,平陵御见他虽然为了讨赏钱话语中不乏夸大,但见老成如韩铮都听得如痴如醉,心中一叹,便放手让他们自去玩耍,只自己陪着姬凛在船舱,也不论世事,偶尔看书作画,或随意讲述一些用兵的诡奇之术,再招几个孩子过来听,倒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去岁加冠,如今到了七月又添一岁了。”平陵御伸手取过果盘上的梨子,用力咬一口,却是昨日行船遇到船市,有妇人驾得小船就往来客商卖梨子,那梨子生的雪白,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清甜爽脆,汁水丰沛,自从陈家送了束脩,平陵御手头宽松,且他向来秉持着穷家富路的说法,一路上遇见各地吃食都命粗使的仆役买上些许,给几个孩子尝鲜,“只不晓得主公又年岁几何?”

    “如此先生却比凛年少数月。”姬凛见他吃的香甜,面目越显得青稚,不由笑道,“先生如若不弃,不如唤凛元昭可好?”

    “元昭所言有理,却是御所虑不周。”平陵御略一想了想就明白,他认主认的是姬凛而非是姬家,姬凛虽然是嫡长子,但他上面还有父亲存在,往下兄弟姊妹,若是以主公相称呼,却是显得有几分狂妄了,世人多好谦逊,实在不妥,若是以元昭相称,一是显得亲厚,二又比门客显得重要,心中感念他的好意,平陵御自然从善如流的改口了。

    “只不知你可有字?”姬凛见他并不迂腐,心中欢喜,不由坐直了身子。

    “家父去时,长安盛行长短句,家父偶见一阙,惊为天人。”平陵御微笑,以手扣案而歌,“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调子清越,青年的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教姬凛一时间仿入对方勾勒的画卷当中,再加上此时正值黄昏,月亮从东山升起,弯月如钩,遍洒清辉,一时之间听得姬凛神魂恍惚,只觉得那站在窗下身披月色的青年竟然飘忽如神仙中人。

    “你!”他心中惊骇,慌忙伸手一把抓住平陵御,生怕此人当真肋生双翼,再也寻不见。

    此时风急浪大,船体波动,平陵御本就站的不甚稳当,自己又是弱鸡,被姬凛用力一攥,整个人登时不稳,一头撞过去,叫后者抱了个满怀。

    “你!”平陵御尚且顾不上面色发红,撞着对方铁石样的胸怀只觉得鼻子酸软,眼泪刷的就掉下来。

    “对不住,可伤到哪儿了?”姬凛见他流泪,越发手足无措,水面寒凉竟生出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这二十二年可算是白活了,又见对方鼻头微红,眼泪汪汪,那模样竟像极了将将出世的奶狗,看得他心头又软又怜,此时倒全忘了对方平日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模样,忙不迭的往里一挪,伸手将对方揽在怀中。

    “元昭,御无碍。”平陵御见对方这般样子,方才还想的脱口而出的指责也悉数吞下去,“我却有字,小字轻舟,元昭可唤我轻舟。”

    “总之是凛莽撞了。”姬凛见他面色如常,心中仿若落下一块大石来,不由拱手赔罪,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得比往日主公来先生去亲近了不少。

    “却不知轻舟为何尚无家眷?”姬凛在晋州军营呆惯了,说话颇有几分直来直去,每每进入长安城未免因出口爽直而引起麻烦,索性板着脸作沉默寡言,偏因此倒让世人觉得他性情稳重,颇有乃父之风,如今在平陵御跟前,两人亲近了,他私底下的话唠也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十五之后,父亲病逝,扶柩还乡,守孝三年,出孝已然十九,其后病了半年,又遇太后薨逝,举国服丧,待国丧之后正是升平二十年年尾,彼时流民过来,身子骨越发衰微,带着霜降白露一路逃灾会到蜀州,如此又病了数月,自此难有子嗣,又何苦再娶一妻,让彼为我担忧?”平陵御说的却是原主想的,至于他自己,性向就决定了难得觅一真心人,虽然大秦不避讳男妻,但他实在不想选一人将就。

    “轻舟与凛甚为相似,凛亦是祖父仙逝,又逢国丧,至今形单影只。”

    “元昭为世家子,应早有婚盟才是。”平陵御倒生出几分好奇来。

    “原订有姜家嫡长女,姜姬性和睦,言观贞淑,姬家与姜家原为通家之好,升平十五年,祖父病逝,北魏犯我边境,父亲被临阵夺情,彼时她年方十四,还未嫁过来却在家中服丧;其后一年孝满又逢岳母病逝,家母出身梁家,性宽和怜悯,念及她将将及笄,有幼弟教养,且当时与北魏战事胶着,临阵娶亲,实非我姬家所为,故准备等她守孝三年方举行婚仪。”姬凛说起来语气平淡好似说的不是他的故事,“后来三年孝满将将升平十九年又逢太后山陵崩,如此一年,却不想等到外祖母病逝,我需要服九个月大功,这回却换作是她等我出孝,两家订在长安晚婚,她在长安准备嫁妆,可惜我在八月出孝,她却在今年三月往护国寺上香时出了意外。”

    “如今家中主母可有为元昭重新相看?”平陵御心念急转,并州姜家,可谓是全天下的钱袋子,富可敌国都是轻的,但因为姜家人丁旺盛,嫡支旁支满满当当算起来二三十房,家族中每一代争斗可谓是腥风血雨,但到底树大根深,并未有元气大伤,只是损失些许筋骨,倒也让圣人优容几分,不可谓不是其传承百年特有的生存之道。

    “母亲虽然着急,但如今尚在孝期她不好走动,更何况姜姬已逝,我却决定为之服一年孝以报答她当年所为。”姬凛摇摇头。

    “元昭所言甚是,闻元昭言语,姜姬实为高义女子,且为元昭先祖父祖母守过孝,你也愿意为她服一年妻孝,可要知道这未过门就夭折的女子并无子孙后裔以供香火,委实可怜。”平陵御心念急转,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快则数年慢则五六年天下大乱已成定局,晋州兵马雄壮,然而在乱世中想要供养如此多的兵马并非易事,天下巨富者无出姜家,除此之外还有萧家。

    然而萧家依靠海货起身,人丁不足,一遇乱世多半举族迁徙,而并州接连平州、青州、豫州,东临茫茫大海,便是要逃也并不容易,既然如此何不先做准备,要知道对这些世家大族而言,没有什么比联姻更可靠的关系,更何况时人重仁义,想想三国时候的刘玄德和曹孟德,若是姬凛有个好名声,必然在很多时候都占上风,“且听闻姜姬胞弟姜菩年十五,于商之一道颇有天赋,又与其姐感情甚笃。”

    “轻舟何必以言相试?”姬凛见他对自己并不直言,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不喜,只觉得对方如此态度委实气人。

    “虽然委屈元昭,但若可以不妨迎姜姬进门。”平陵御咬牙转过头不去看对方。

    “……你!”姬凛冷叱,“果然是好狠的心肠,如今姜姬尸骨未寒便算计到她头上。”

    “敢问主公,日后若是姜小郎君有难,主公可会袖手旁观?”平陵御猛的抬头逼视,声音冷锐,“若彼时姜家倾轧,逐小郎君出嫡枝,主公又师出何名?且不论如何为算计,她予主公仁义之名,主公助她庇佑胞弟,予她后世香火,此谓之相得益彰,还请主公修书一份传入京城,请姬尚书做保,促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