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0 大结局
茶盏砸向额头的时候,惊恐多过疼痛。直到血从伤口里一汩汩涌出来,流进眼睛,流下脸庞,苏可才感受到迟来的闷涩的疼。头是硬的,茶盏是脆的,碎片撕扯开皮肉,一瞬很是惊慌,前尘旧事像翻书似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无双也反应过来,一把将苏可拉到旁边,自己倾身上去压制住郑太姨娘。
苏可恍恍惚惚跌坐在地上,视线里血红一片,尤为瘆人。她闭上眼,声音就变得异常清晰。
邵令航确实在门外,冲闹,叫嚷,一脚脚踢着紧闭的门扇。凉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冲撞,身子一次次被弹开,却又尽职的继续顶着门。吓得都哭了,看着苏可的方向啜泣着喊着苏可。
苏可想出声让凉儿躲开,但是不等张口,外面的邵令航似乎是被凉儿过于凄凉和惊慌的哭声给惹烦了,随着砰的一声响,半侧的门扇直接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凉儿被撞翻在地,抬眼的时候只瞧见大红的官服掠过自己。
感受到邵令航几步到了身边,苏可试着睁睁眼,但重新涌入的血让她赶忙又闭了眼。她朝着邵令航的方向偏了下头,极力平稳地说:“我没事的,伤口不深,也不是很疼,就是刚才着急上火,血冲到头上去,这才流了这么多。”
邵令航哪还顾得了这些,苏可的话都还没说完,他已经将苏可打横抱了起来。
抬腿就要走,视线扫过大炕上被无双压在身下的郑太姨娘。非常短的视线相交,郑太姨娘出声叫了句“侯爷”,随后便被无双用手捂住了口。
苏可在与此同时搂住邵令航的脖子,声音打着颤,略带娇嗔地说:“不行不行,头好疼,快带我离开这儿。”
邵令航不由分说,抱着苏可便往外走。廊庑下站着许多下人,拦着他一路追过来的老夫人那边的人,郑太姨娘自己的人,还有三太太那边闻讯赶来的人。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各异,人间百态不过如此。邵令航的好脾气已经消磨殆尽,大吼一声,胸腔震动,像是除夕夜一个引子极短的爆竹,在点燃的那刻就轰然炸了开来。
“都给我散开!”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邵令航就近将苏可抱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只是听说偏院闹僵了起来,没想到苏可竟然折损了自己,忙着叫人去请太医。
苏可昏沉之际,人偎在邵令航怀里,手却胡乱在半空中抓着。直到握住老夫人皮肤松弛的手,人才平缓下来,徐徐吐了一个字,“药。”
老夫人疑惑了一阵,也不甚明白其意思。碍着邵令航在这里,老夫人也不敢细问。
直到无双和太医前后脚过来,擦着满脑门子的汗,站在床榻边对苏可说:“姑小姐,药已经灌下了,往后不会再多话了。”
到了这会儿,才都明白,苏可所说的药,指的是哑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万不得已,苏可不想这样。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太姨娘的反抗却出乎她的预料。毒哑她是不得已为之,想让她尝尝田太姨娘的滋味而已,却也不得不除了后患。
苏可放下心来,所有的精神都耗光,人歪在邵令航的怀里半是昏厥半是沉睡地闭上了眼睛。
……
意料之外的,苏可一个梦都没有做。这一觉好眠,不知天光几何,年月几何。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时,天色将晚,屋内陈设是梁府里她的住处,看来最后还是将她送回了这里。
随后一声笑,“令航守了你几夜,你都不睁眼。倒是本王一来,你就醒了。”敬王坐在床边的杌子上,穿着家常的石青色常服,戴着白玉冠,倾身过来,将苏可抬起的手压下去了,“少碰,伤口还没好。”
苏可的头上缠着几圈纱布,不知是勒的,还是伤口真的很深,现下反而比事发的时候还要疼。
“王爷怎么过来了。”她也不拘礼,平躺着看向敬王。
敬王舒展了下眉眼,半晌才道:“来了了后事。”
“要,动手了?”
敬王眉目深沉,“是。”
苏可表现得很平静,她静静瞧着敬王的眉眼,忽的笑了起来,“是想赶在大婚之前?”
敬王的婚期本定在年后,那时梁瑾承刚走,敬王找了各种理由,将婚事一拖再拖。如今转眼三月底,已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他十九了,留在京里是威胁,早日大婚,早日就藩,才能免了许多人的烦忧。
但苏可知道,就算他去了青州就藩,随时都可以杀回来。可杜之落只有一个,或许敬王妃也只能有一个。他之前隐忍,但发生了这么多事,在杜家和侯府都相继为他所用之后,他底气足了,想要的也就多了。想给予的,也变多了。
“太子勾结外臣,结党营私,私吞堤坝款,和后宫妃嫔有染。这许多事同时发生,但皇上仍旧保着太子的东宫之位。”敬王似笑非笑地吐了口气,“苏可,皇上已经看出我的目的了,婚期定在四月初十,十五就让我就藩青州。如果他直接捏住我的命喉或许还好些,可一任君王,明知我势在必行,也仍旧只是让我撤离京城——他不够狠,便是在逼我。”
苏可觉得他很悲哀,生母早逝,皇上对他也情同一般。因为外戚的关系,和太后也不亲近。没有外家扶持,在贵妃宫里住到八岁,一颗心向着侯府,最后却得知生母的死正是贵妃所为。
他同她说过,还是贤妃的贵妃,在那个时候摇摆不定,背后的人暗中给她使劲,最终大事成了,皇上却将他送到了贵妃宫里。
无论是出于没有儿子的寄情,还是出于对他母妃的愧疚,贵妃在八年的教养中,对他一直很好。可事来万厦倾,他逐渐领略了皇宫里的人情冷暖。后来洛芙的死让他一直自责,对杜之落的感情也像始终钻不出土层的种子。他一步步精心的谋划,多少为难困住他的脚步。那时他才多大,却有这样的胆量。邵令航一走七年,他就蛰伏了七年。
直到她的出现,这平静的湖水终于让他等来了涟漪。
苏可恨过他,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的同时,也不遗余地地恨着他的庞大野心。
她以前不怎么信命,在宫里时,但凡出了事总是逃不开“他命如此”的结论,她心里恼着,不信邪的总认为人定胜天。如今看来,果然皆是命数。
“皇上或许认为你会回头。”
敬王淡淡地摇头,“回不了头了。”
苏可怅惘叹息,一口气吐出来,不想再劝了。
“将你和令航卷进来,我很愧疚。从前我不这样想,觉得总可以弥补的,待我事成,你们所有人我都可以弥补。可我现在反倒有些怕了,苏可,瑾承将你安置好,我本该放心的。可是……”他有些说不下去。
苏可沉默,她想这兜兜转转的命运,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男儿志在四方,身为皇子,多少的不得已。公侯世家的子弟,从邵令航和敬王交好的那刻起,许多事就注定了之后的因果。
她总是会想,如果事情败了,自己能否做到自己说的那样,平静冷淡地活下去。
或者会,因为她冷情。或者不会,因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份感情嵌在了心里。
她做了许多,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变成了徒劳。可她还是让自己去相信这庞大野心下精心算好的每一步棋,相信他们能够成功,即便这事情本身就是一桩将性命拴在腰带上的买卖。
“当年唆使贵妃的人,是太子?”
“是。”
苏可点了点头。从敬王开始谋划太子的时候,苏可就想到了。杜大将军如愿归隐,临走前与皇上在外书房里闭门谈了一个多时辰。是否为了太子,无人得知。但太子结交外臣的罪,却洗不掉了。
“如果成了,请王爷善待每一个人。如果败了,有我为你们收尸。青灯古佛,一生如素,我为你们诵经引渡。”
敬王笑起来,整齐的牙齿衬着凉薄的嘴唇,像个孩子一般无声却展颜地笑起来。
“如果那样,来世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放过我。”
……
敬王走后,暮色四合。凉儿进来点灯,梁思栋陪着苏可用了饭,担心地看着苏可头上的白纱布,临走前慢吞吞地说:“等我练好了功夫,往后我来保护姑姑。”
苏可欣慰地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梁思栋以为苏可是精神不济,连忙告退。苏可于心不忍,但却分身乏术。待梁思栋紧赶着离开后,不等苏可问,凉儿自己过来将苏可的担心都说了。
“那位田太姨娘已经接到府里来了,侯爷前脚送了姑小姐过来,后脚就派人接了她们的马车。说是您的家里人,知道您病了,接过来照料的。现在就住在咱们屋后头的院子里。府里有人说长说短,倒是都让管家给拦下了。侯府那边的无双姐姐也过来瞧过您,不过您睡着,也就没有吵醒您。说是府里的事都办妥了,三爷也回去了,知道郑太姨娘住进小院,闹过,但被三太太给拉走了。您虽然昏睡着,但事情倒是都按您计划的完成了,所以您安心养病就好了。”
“凉儿……”苏可轻声唤了她一声,张张嘴,欲言又止,眼圈冲得泛红,“凉儿,我……”
“姑小姐不用说了,我知道的。等您病好了我就走,我是家里卖到府里来的,老爷走的时候家里就动过念头要把我赎回去。现下您病着,等把您伺候好了,我让家里哥哥来,您把我的契给放了就是了。”
苏可握住凉儿的手,愧疚的同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凉儿将苏可的手掖回被子里,仔细地盖好了,笑着说:“瞧您说的,服侍您一场也是凉儿的福分。您放了我的契,我谢您还来不及。只是我也知道,要避嫌,免得被人拿捏,所以往后不能再来姑小姐身边请安了。不过我家住得不远,您若是有用我的,派人去找我就是了。”
“我本想让你风光从我身边出嫁的。”
“谁说回去就要嫁人了。”凉儿红了红脸,随手摆弄起床边的纱罩子,“我想去跟人学刺绣,从前在府里的绣娘如今在外面开了个铺子,从您这走后,我决定去当学徒。怎么好一切都依附于男人,我听人说起您从前在宫里怎么风光,后来又四处营生,觉得很好。我打小伺候人,家里也穷,嫁了人生了孩子,还和如今似的,我才不要。我若是有了手艺,也开铺子。路子我都想好了。”
凉儿凑近了,撑着一双对未来期盼的眼睛,亮闪闪的对苏可说:“现在人家办喜事都不自己绣了,差不了多少钱,都去外面买。我就专攻这些花样,绣些精致的有特色的,不愁今后没饭吃。”
“你比我那时候强多了。”苏可觉得很欣慰,她没能闯出来的路,或许凉儿能够达成。
这世道总是女子多悲哀,她从未对凉儿说过什么教导过什么,但凉儿却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有这样的念头,就好过万万庸碌无为的人。
“我等着你开铺子,到时候一定照顾你生意。”
凉儿咯咯地笑,“您说傻话呢,您的婚事没多早晚就成了,那时候我还没出师呢。再说侯爷肯定一准给您备下最好的,凤冠霞帔,那可是诰命的制式,我又学不来。哎呀,说起这个,侯爷现下还在外头站着呢。”
听着凉儿前面的话,苏可还想揶揄她两句,可最后的一句却让她始料未及。
“侯爷在府里?”
“把您送回来起就一直在,前儿出去了两回,今儿晚上刚回来。刚我送大爷出去,侯爷就在外面站着,说不让我告诉您。和您一说话,我倒给忘了。该死该死,您看,我是不是赶紧将侯爷请进来?”
苏可和邵令航的事,凉儿这般聪明,早悟透了。只是凉儿不知道时局已是开弓的箭,他们这些人牵扯其中,挣不挣得回命还是两说。邵令航不进来,自有他不进来的“道理”。他这个人,战场上怎样杀伐决断,她没瞧见,总听人说,开始时还钦佩,现在总觉得是被夸大其词了。
“让他站着吧,什么时候想进来了,自然就进来了。”
凉儿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替苏可掖好被子,挑了灯花,一个人坐到落地罩跟前的杌子上,拿着针线筐对花样子去了。
苏可睡了太久,这会儿一点也不困。头还疼着,尽量不去理它,倒也还好。
只是这般等待,等了一夜,邵令航也没有进来。
最后的话没交代,是该交代的都已经在之前交代过了,还是想等回来了,往后长长久久地交代?
苏可不知道,没等来邵令航,她也一点都不难过。隔着几道门几扇窗,他们之间向来就阻隔重重,可这会儿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里,却觉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千言万语,不说了。无非是“你今后好好的”“别等我”一类的话。
听不听在她,他早就明白。
……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太姨娘被府里称呼为田妈妈。瞧着岁数都以为是苏可的娘,但又不好明问,总要有个称呼,派人来问,苏可直接起了这个名号。可虽是个妈妈,但一应起坐都和苏可相同,也不伺候人。
苏可过后叫了管家来,想在外面找个宅子,把田太姨娘挪出去。
管家一心认定田太姨娘是苏可的娘,听苏可这么说,觉得是托词。拍着胸脯子说住在府里无碍,就是梁家那些宗亲找上门来,府里的口径也都是一样的——
就是伺候姑小姐的妈妈。
苏可头上的伤没好,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也就暂时做了罢。
府里一时风平浪静,岁月静好。三月底的天气不冷不热,搬个藤椅坐在院子里,沏壶茶,看凉儿指挥着粗使婆子在院墙根下种花。梁思栋新学了招式,跑来和苏可显摆,一拳一腿,虽然稚嫩,却很用心。
田太姨娘换了住的地方,人有些不适应。倒是梁府下人有心想奉承苏可,不得法,转而都去找田太姨娘下手。院子里时常有人出没,有丫头盯着筛选着,陪田太姨娘聊聊天还是无妨的。
这天晚上,田太姨娘和哑婆子在小厨房包了一下午的饺子。晚晌随着饭送上来,因为馅里面有虾,苏可碍着头上的伤不能吃,瞧着梁思栋吃了一盘子,把自己这份也递了过去。田太姨娘跑过来赔罪,说忘了苏可不能吃海产。苏可怪她多想,她糊里糊涂的,又说起老侯爷有一回钓了两尺来长的大鱼。
梁思栋拉着田太姨娘问大鱼的事情,苏可歪在大炕上,恬静地看着他们一老一小,咋咋呼呼地说着话。
夜色渐浓,灯花啪地跳了一下,苏可偏过头去,心头猛然间一惊。
自上回邵令航来,已经过去小半个月。苏可从头伤醒过来后就没再见过他,敬王说马上就要动手,却一日日拖了这么长工夫。
四月初九,看来敬王是可着大婚前奋力一搏了。
三更梆子响过,外院的管家提着灯笼一路开门过来,到苏可的屋门口,唤着凉儿,问苏可歇下没有。
苏可一直坐在大炕上,炕桌上的蜡烛一直燃着,没了就借火继续点,仿佛一种寄托。
管家进屋来,神色慌张,低声说宫里出事了——敬王从东华门攻进了紫禁城。
苏可平静地闭上眼睛,须臾睁开,起身前往祠堂。面对梁瑾承和洛芙的牌位,苏可一直跪到天色大亮。
……
五城兵马司的人守住皇城各处外城门,敬王进宫的时候,身后是五军驻京所有卫所的士兵。敬王闯入皇上寝宫之后,江海飞所领禁军,与邵令航所领的五军精兵在台阶上浴血厮杀。太子带着仅有的人马从东宫赶来时,寝宫外已血流成河。
太子加入禁军队列,同邵令航兵戈相见。多年养尊处优的太子很快败下阵来,邵令航的长戬刺中太子戎装上的护心镜,镜碎之际,寝宫的大门赫然打开。
太子携禁军闯宫造反,败于左军都督戬下。
皇帝震怒,褫太子封号,终身幽禁悬古寺。一个月后,皇帝禅位敬王,迁辟于承德行宫。
……
五月十三,伽蓝菩萨的圣诞,苏可让人带着梁思栋和田太姨娘去关公庙里上香,顺便散散心。新皇登基,京城一派繁荣景象。苏可头伤未愈,只好继续在院子里沏茶赏花晒太阳。
话本子翻了两页就开始犯困,朦胧中,头上覆过一片阴影。
苏可闭着眼睛,嘴角却弯弯翘起。她从颤抖的睫毛缝隙里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石青色袍子,忍着笑意说道:“来见我也不知换身新衣裳,知道的是侯爷念旧,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过于节俭,出入总是这一身行头。”
“逢大事,必洗手、焚香、更此衣。”
苏可缓缓睁开眼睛,那么长的时间没见,他一切安好,她一切安好,云淡风轻,人生无憾。
“见我是大事么?”
“遇见你是大事,离开你是大事,我来接你,亦是大事。”
苏可浅浅地笑,从他的眸子里,她看见自己的脸。不是最漂亮的时候,不是最动情的时候,平静温和,却是她所求。
这时——
“咳……侯爷,您刚才着急忙慌的拖着咱家来宣旨,这站着也有会儿工夫了,您看是不是让咱家先将皇上赐婚的旨宣下去,您再和夫人……”
“别着急!本侯从夫人身上学得的最大要义,就是不能着急!”
宣旨太监砸吧砸吧嘴,心里一百个不高兴。还别着急,那您刚才拉着奴才一路骑马狂奔算怎么回事啊?如今硌得我屁股生疼,您倒不着急了。
您别着急,您一辈子都别着急!
(全文完,番外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