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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以眼泪,以沉默

      方迟的出现,像一个幽灵。

    如果谢微时能看见,会看到方迟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看到她白色里衣上凝固的血迹,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但她的眼神冷酷而透亮,细长的手指平静而稳固,大量的药物正在她血液里汹涌流动,浓度达到峰值。

    “盛琰,开灯。”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那个声音十分的焦躁。黑暗中,传来液体冲击缸壁的声音,不知那一颗水母一般的头颅,在容器中做着怎样的困兽之斗。它愤怒、狂躁,却又前所未有的惶恐、卑怯。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谢微时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和他没有关系。”任盛琰的怒气有如疾风骤雨,方迟仍如骤雨之中一支单薄而挺立的草叶。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上谢微时的颈动脉、心脏,低缓地说:

    “我自己猜出来的。”

    时间倒流回四个小时之前——

    方迟将洪锦城的斥责和警告弃置于不顾,冲出了maandala大厦。

    她打到了一辆车,借用司机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她反而略略放下心——到现在还关机,只能说明是谢微时主动切断和她的联系。她心中某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开始哗啦啦浮出水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但她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令她不安的事情:母亲和何心毅都不接听她的电话。

    她驱车直接赶往何心毅的家。

    高薪邀请何心毅为其效力的人,当是ither无误了。然而何心毅那么坚定不移地数次拒绝他,谁知道ither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ither毕竟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人,今天究竟会不会大开杀戒?

    何心毅的家她并没有钥匙。按响门铃,响过三声,无人应答。这个周末的下午,何心毅和母亲照惯例应该都在家中休息才对。

    方迟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手指按上了衣内的枪柄。然而这时,门锁转动,厚实的大门打开,露出了何心毅的脸。

    “道明叔?”

    方迟用职业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穿着完整的睡衣,头发稍微有些午睡起床之后的凌乱,身上完好无损。

    何心毅脸上有些诧异,说:“小猫?你怎么来了?”

    方迟从大门向内望去,家中的一切也都明洁整齐。

    “谷鹰呢?”她问,语气仍然有些冷淡,多年来习惯成自然,她还是直呼母亲的名字。

    “午睡还没起来。你找她有事?”

    “没有。”方迟说,心中松了口气,又问:“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就你。”

    方迟点了点头。“注意安全。如果有人来,千万不要开门。我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方迟坐电梯下了一层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心毅的那一声“小猫”,叫得为什么那么别扭?听起来就像“小毛”或者“小茅”一样?

    还有何心毅的口吻,为什么那么客气?就像她是一个外人一样。

    方迟猛然摁停电梯,出去之后三两步跃上楼梯,在何心毅的门口,以枪~口抵住门锁,脱下厚实的外套捂住,一声闷响后,她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头颅“嗡”的一下炸了。

    一根匕首并着一枝玫瑰刺透何心毅的胸腔,那朵半开半谢的玫瑰,就像浸着血液,从伤口上开出来一样。

    卧室的门大开着,母亲谷鹰伏在门口,身下的地毯已经被黑红的血液染透。

    方迟的胸口仿佛被猛揍了一拳,淤塞着,强大的痛楚从下往上涌,却被堵死在那一处,让她出不了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晚了一步。她还是晚了一步。

    眼眶滚热,却干涩得要命。看母亲身下血液的颜色,很可能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罹难了,何心毅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心中忽然痛恨这两个人。母亲和何心毅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对母亲直呼其名?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叫何心毅道明叔,而不肯叫一声父亲?母亲为什么一直只用网络电话和她沟通,说话也都是疏离无亲的寥寥几句?

    她过去一直觉得这都是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是因为母亲脾气古怪,因为生父的原因一直在和她较劲,于她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再往后,她觉得这样也好,多少是对他们的保护。况且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万一她真的走了,母亲也无需那么难过,她也无需那般牵挂。

    但她就从来没有想过,站在母亲和道明叔的角度,这竟也是他们对她的保护。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她听见了身后枪栓的响动——ither还在!她本能地躲避,消音□□闷声响起,呼啸的子弹擦身而过。方迟回身举枪,那人的反应竟然比她还快,长长的手臂掐住了她的手腕,她飞足踢向那人,将他手中的枪踢飞开去。

    她这时才看清这人的相貌——又瘦又高,带着严严实实的口罩,深陷下去的眼珠子是深蓝色的,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的嘴角是裂开的。

    这就是ither吗?像一条毒蛇。

    她死死地扣紧手中的枪,然而那人力气奇大,细长的手指像钢筋一样!她骨头很硬,便是感觉要被拧断也不放手,枪口不断地摇晃,殊死角力中扳机被按下,却只是击碎了客厅中的花瓶!

    这一声突然的枪响显然愈发地激起了那人嗜血的欲望!他整个人猛扑过来,将方迟掀翻在地。方迟身材纤薄,在与男人的贴身近战中本就不占任何优势,更何况是这样一条疯狂的毒蛇!

    他去抓枪,被方迟狠狠踢飞,他便抽出何心毅身上插着的匕首,何心毅全身猛然一个抽搐,方迟的心中像被刀割了一样,滚到一边抱起一个花瓶狠狠地砸向那人。

    花瓶在他身上碎裂,尖利的碎片哗哗地飞落一地。他一把抓住方迟的脚踝拖过来,匕首像暴雨一样扎向她!

    方迟翻滚着躲闪,利刃割破她的衣服和皮肤,鲜血洒在木色的地板上。她一脚踢上毒蛇的下巴,在匕首的空隙间,她借力骑上了毒蛇的脖子,狠狠地去拧他的头颅。

    毒蛇嘶叫一声,抓住她的双手仰面用力向后倒去,方迟的背便被狠狠地砸在了一地的碎瓷上。她一声不吭,和毒蛇硬抗,目光落到墙上的时钟,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毒蛇终于意识到她的目的!这个看似极其脆弱的女人的难缠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狂嘶着,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咒骂,他急切地想要脱身,却被方迟死死地抱住一条腿。

    门外,有足音纷至沓来,铿锵有力。毒蛇抬起了眼睛。

    方迟遍体鳞伤,冷得像刀锋一样的目光却盯死了他:

    “都是人,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了神,以为这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杀谁就杀谁?你当十九局只是摆设?”

    毒蛇的眼睛低下来,放出一种奇异的光。

    “me——du——sa。”

    方迟这一次听懂了他的话。梅杜莎。然而他眼睛中的光让她觉得惊悚,他的拳头,精准地向她耳后的伤疤袭来!

    “砰——”

    方迟瞪大眼睛,洪锦城站在门口,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

    她查到了谢微时的行踪。谢微时的出国手续和与日方网络安全局的接头都是史峥嵘安排的,她想查到,并不困难。

    滕桦已经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何心毅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谷鹰死亡。

    望着何心毅和谷鹰被抬上救护车时,方迟面如死水。她要保护的人,一个都保护不了。

    那么谢微时呢?她死灰一般的心中忽然扬起些微的火芒。

    燕市已经没有直飞福冈的航班了,她从釜山转机。天已经完全黑了,机翼上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闪一闪。

    她一直盯着窗外的黑暗。

    那条毒蛇被洪锦城带走时,回头向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看他的口型,他仍然念了一句:

    me——du——sa

    她又吃了一把a抑制剂,一直到心绪平静到好似一潭无风之水。

    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要面对的是谁。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迟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肢体不停地在她身边挥舞,踌躇着,迟疑着,蠢蠢欲动着,屡屡有劲风袭向自己的心脏,却又倏然停下,只留下冰冷的金属气息侵袭着她身上敏感的伤口。

    她在门口捡到了史峥嵘要求谢微时戴上的通讯装置。史峥嵘自然不会允许谢微时一个人过来,但没有谢微时的讯息,也没有人胆敢贸然进入这个地方。病毒仍然掌控在眉间尺的手里,只要眉间尺不亲自灭杀病毒,就算把这个仓库炸成深坑,病毒也不会消失。

    但谢微时把那个黑色纽扣一样的通讯装置丢在了门口。

    眉间尺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置他于死地,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是把这个代表着最后一线生机的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就没想过要反抗盛琰。

    手指底下,谢微时的心脏还在跳动,缓慢地跳动。时间在流逝着,还有多久,东十二区就要进入新的一天了?

    她慢慢地开了口:

    “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身边冰凉的感觉消失了。

    她说:“有很多事情,我总是不敢放到一起去想。为什么眉间尺会在游戏之地注视着我?为什么眉间尺一直躲避我、却对guest充满恨意?为什么眉间尺一直没有avatar,在maandala的漏洞被修复许久之后,才以avatar的形态重新出现?而眉间尺有了自己的avatar,正是在善泽被害之后?为什么病毒爆发之后,ither能够那么快做出反应,把玫瑰送入maandala,还能准确无误地枪杀滕桦?

    “我第一不敢想你还活着,第二不敢想你已经被ither控制。但是一旦想了,所有的事情都通了。

    “一个没有静脉的人,怎么会有自己的avatar呢?所以guest修复了‘空之面孔’的漏洞之后,他就再也进不去maandala了。

    “善泽一直在研究静脉识别技术,但极少有人知道,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得知之后,就强取豪夺,拿到善泽的技术之后为眉间尺做了一套血液循环系统,眉间尺这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avatar。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花费那么长时间去适应自己的avatar?哪怕是肢体有残缺的人也不用,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的身体仍然是完整的,幻肢的感觉能帮助他们迅速适应一个完整的avatar。

    “但眉间尺的身体,已经不是正常人类的身体了。”

    方迟缓缓抬起头,“说起盛琰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东西都那么快,在maandala里面,他可以是火焰,是风沙,是飞鸟鱼虫,是一切的一切,但我就算尝试换一个非人类的avatar都觉得操作好困难。他还教过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在人类的躯壳里呢?maandala终究会变成一个意识的世界,你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那么你就是什么。”

    她说:“如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解脱了?”

    黑暗中的丛林开始整个儿地舞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伴随着他尖锐的笑声。

    方迟的心中不寒而栗,这一句诛心之说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也并不知晓。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盛琰。

    她感觉到凉沁沁的金属手掌抚过她的面颊、脊背,她微微的瑟缩。那电子合成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却有几分低落:“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这一声让她本来冷静的心口宛若刀割,竟是药物也控制不住。她咬紧了牙关,忍痛说:

    “你已经不是你了,我也不是我了。”

    话音刚落,一根金属肢体倏然将她卷起,她心口抖颤,痛苦不堪,听见那声音冷冷地说:“我还是我,你不是你了。”

    “解脱?”那金属的手掌摩擦过她的身体,“我现在的触觉不及过去的10%。我能感觉到你的皮肤,但对于我来说,是砂纸还是蚕丝没有差别。”他冷笑着说,“但是你啊,你和谢微时夜夜笙歌,开心得很是不是?”

    终于还是说开了,一句话便知道他心中的怨毒。方迟闭着眼睛,不说话,听见他又愤怒道:“你的命,是用我的命换回来的!十九局选择了保护你,放弃我,既然是你,我心甘情愿,但是我受不了你背叛我!你知不知道!”

    话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悲愤的咆哮。

    方迟仍然闭着眼睛,只是低低地说:“如果当时我知道能换你好好活着,我就不回来了。”

    黑暗中的声音一静,抓着她的手掌忽然变得温柔,“那你来maandala中陪着我,好不好?我教你怎么变成风,变成火,变成飞鸟鱼虫,好不好?”

    方迟说:“好。”

    她紧闭着双眼,坐在金属的手掌中,面前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飞速地旋转,带起尖锐的气流。

    “盛琰——”地上的人颤动了一下,咳出一口血痰,“在ither对你用完刑之后,十九局才找到方迟。十九局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你,他们也从来没有选择方迟而放弃你。”

    他说:“你以为方迟活得比你好吗?你要是有血液检测器,去分析一下她现在血液中的a抑制剂浓度有多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用药,她还能活多久?”

    那尖锐的呼啸声忽然停止了,黑暗中静默了许久,那声音突然尖叫起来:“谢微时!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那闪着电火光的鞭子又狠狠抽向地面的人,打在地面上发出爆裂般的响声。地上的人沉闷地“唔”了一声,便只听得到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你心疼他吗?”黑暗中的声音忽而问方迟。“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迟一言不发。一束白亮的光忽然打向她的面孔,只见她面色如水,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眶干干的。

    那金属的手掌沿着她的脸颊向她的头发中摸去,浓密的长发中,最终摸索到了她耳后那一条长长的伤疤。

    黑暗之中忽然寂静了。

    “盛琰——”谢微时吃力地又张开了口,“你写给国安部的关于虚拟毒~品和传染性病毒的报告,我没有看过,但这个话题,你,龙震和我讨论过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真的把它们做出来。”

    “‘冰裂’不是我做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冰冷的回答。

    “可是你想过于锐为什么能做出‘冰裂’吗?他虽然也是个少年天才,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黑暗报之以沉默。

    “ither黑到了那份报告。从那份报告中,他想明白了虚拟毒~品的原理,借助神经性药物讲给了于锐听,以致于于锐一直觉得,他是在梦中想到了这样的方案。

    “我第一次试图逆向‘冰裂’的时候,我发现它很像你的风格,却又不完全一样。如果我们不曾讨论虚拟毒~品,我不能那么快地破解‘冰裂’和‘蛹’。”

    谢微时说:“我们曾经在一个问题上争吵得很激烈——当我们预料到一种全新的‘恶’极有可能发生的话,我们是否应该抢在恶人之前实现它,并给予充分的警示?

    “我当时是反对的,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的是对抗‘恶’,而不是创造‘恶’。但是你说,等‘恶’已经产生,我们再来对抗时,就已经太晚了;创造‘恶’,本来就是一种制止‘恶’的过程,因为互联网发展到今日,已经厌恶重复。”

    “盛琰,你为了这个病毒准备了那么久,现在放出来,究竟是为了满足你作为眉间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权力感,还是为了你当初抵制‘恶’的初心?!你是因为国安部并不重视你那份报告、导致神经玫瑰得不到法律制裁的愤怒,还是因为想要唤醒所有人对网络安全的足够重视?!”

    一阵液体冲击器壁的激荡声。

    “几点了?”方迟忽然静静地问道。

    漆黑之中忽然亮起许多数字。

    23:47:15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速流逝过去,没有声音,却宛如巨大的洪流将他们吞没。太阳的边际线在地球的表面移动,黑暗像鲲鹏巨翅的阴影,缓缓扫过大陆与海洋。

    日历的跳转在一步一步地逼近180°经线,从俄罗斯的白令海峡到新西兰,随后便是澳大利亚,再到日本……

    呼噜噜噜噜——

    方迟忽然说:“盛琰,真的不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吗?”

    黑暗中泛起冷笑:“十九局的枪口,已经对准我了吗?”

    方迟静静地说:“不会。就算你不停止病毒,他们也会带你回家。如果我的……如果何心毅能够活下来,他会用最好的条件照顾你。一切都是ither的安排,没有人会恨你。”

    “那为什么是最后一眼?”

    “总有人要付出代价。”方迟缓慢地说,“说我威胁你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好,我终究是要做尽一切能做的。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其实没什么可牵挂的了。谢微时——”她轻轻地唤,“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她突然伸手握紧了面前那根锋利的铁刺——

    “方迟!”谢微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不知哪来的力量跃起来,向那声音的来处去抓她!

    可是只不过拂过一片衣角。

    方迟被金属的肢体卷了起来,黑暗之中,那么多根藤蔓都在舞动,一根根地收回来,像蚕茧一样地裹住方迟。

    方迟在所有肢体的中央,她感觉到无数冰凉的金属片在她身上蠕动,仿佛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她忽然明白过来。

    是盛琰在拥抱她。是盛琰在寻找他金属肢体上一切最敏感的地方,去触碰她,去感觉她,去祈求她。

    那光亮了起来。她正对着盛琰。那双明亮而骄傲的眼睛,自负就如天上的日光。那样的嘴唇和鼻梁,她亲吻过无数遍的,现在轻轻吐出一个气泡。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一滴,又是一滴,最后连成涟涟的珠串。

    她倔强地紧抿嘴唇,沉默不语。

    盛琰竟然笑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这一次没有声音。那无数冰冷的金属肢体在她身上软软地滑过,再次用力地将她拥紧,让她靠近他,隔着那透明而坚硬的有机玻璃,就像是他吻上了她一样。

    方迟感觉周身包裹的力量在松懈开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所有的数字都归结为零,隔离的有机玻璃墙瞬间滑落,那些嗡鸣的机器一刹那之间停歇了。

    令人恐惧的死寂。令人心寒的死寂。

    “盛琰!”方迟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叫声,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谢微时也半爬半拖地扑了过来,他疯狂地按亮那些已经关闭了的机器,那些生命维持的机器!呼吸循环的、血液循环的、培养液净化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盛琰身后的神经网一瞬间就变得苍白,像水中的死去的柳絮,像被水沤浸泡死去的细长蚯蚓。他那充满神光的脸颊一瞬间就化为了灰败,浮肿而狰狞。

    “啊——————”方迟跪倒在那头颅面前,口中嘶哑地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她紧紧地抓着那些僵硬而冰冷的金属肢体,但那只不过没有生命的金属而已。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她明明吃过了那么多的a抑制剂。在盛琰和她的葬礼上,她也不曾这么悲恸过。她现在终于明白,或许是她心中始终存着一线的希望,盛琰不曾死去过。然而现在,这一线的希望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有的服务器又开始嗡鸣,地面上庞大的排风扇又开始转动,时间在轰隆隆地流逝,但这个时空中已经永恒地消逝了一些东西。谢微时倚着如庞然大物一般的服务器瘫坐着,他一声不吭,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下一个虚拟现实设备戴在了头上。

    绿色和红色的光芒次第闪过,他登录了maandala。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然而一切都已经化为废墟。烟尘在空中空看不清颜色,一团又一团灰白的云在漫无边际地飘荡。有一些avatar,茫然四顾,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少,guest仓皇地行走,他想喊,“.t!”他想喊,“しと!”他想喊,“眉间尺!”可是不会有人回答。他走着,忽然又悽惶地跑了起来。像他这样古老的avatar,maandala中又有谁能像他这样跑这么快呢?可是他已经没有同伴了。

    他要去哪里找他。他要去哪里找他们!

    creeper。他想起creeper,他于是飞跑向墓地,然而墓地奇大无垠!他于是沿着墓地的边缘奔跑,他要寻找那个身影。他觉得胸骨都要断裂,肩胛都要断裂,创口裂开,本来已经干涸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而下。他浑身都湿透了,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他感觉到有许多双手在拉扯他,可他奋力地挣开,“放开我!他还没走!”

    在茫茫的雾气中,他终于看到一个凝固的身影。漆黑的长袍,雪白的,只有一双仿佛粗笔描画的眼睛。

    他就那样站在墓地的边缘,半隐没在时浓时淡的雾气里。他就那样微微倾身地站着,仿佛一个墓碑,仿佛一个正在等待和寻找着什么的石头人。血液循环装置仍在运行,他不会消失,却永远不会再动了。

    谢微时大恸,泪如倾盆,跪坐在他身边。

    有人唱着歌从墓地中走出来了。他依然是那么乐呵呵的,胖乎乎的,小小的葫芦滑稽地顶在他的头顶。

    他在哼哼地唱:哭过笑过恋过恨过,仿佛是一梦蹉跎;迷惑失落忧郁寂寞,谁都是凡人一个……

    他走不出墓地,那个黑色长袍的avatar也跨不进去,可他们的朋友就在墓地边缘跪坐着,他于是贴着墓地的边缘反复地行走,反复地唱着歌,他笑个不停,他唱““细水还等不到长流,抽刀已经斩不断情仇。我亲爱的朋友,不如一歌。”

    可是他们三个,却永远只能是这样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