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千鸦杀 共赏烟霞
未时左右,红芍亲乘了车登门拜访,说是要将自家妹妹讨回去。柳清浅虽不愿去,可谎话编下了,于情于理,没有不随自己姐姐回去的道理,便硬着头皮跟了去。
鲤吹那丫头见柳清浅不情不愿,忙自请随着去照料,不论柳清浅怎样说都是不依。
“鲤吹!”里院窜出一个微胖的身形,原是厨房的炊事肖鹏,“统领说了,你不准去!”
小丫头从来最怕统领,听了肖鹏这一说,顿时不敢再迈出一步,怯怯放了柳清浅的袖子,瞧着她随红芍出了府门。
上了马车,红芍一根葱管似的玉指刮了柳清浅的鼻子,笑道,“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你见了祁公子那般的俊才,便不要姐姐了?”
此处其实并无外人,柳清浅晓得红芍这是在故意揶揄她,便将头靠在红芍肩上嬉笑,“还不是因为姐姐心里老惦着你的苏郎,没空理我,我才要另寻容身之所?”
红芍无奈,轻点她额头,“你啊~”
即使是白日,燕云阁也是一派歌舞酒肉之景。她们原本可从后门进去,但戏要足,就必须得从前门进大厅晃一圈,以显示这红芍姑娘是有多重视她这个刚寻到的妹妹。
可人多之处便是是非之地,一个酒杯突然递到柳清浅的面前,三分酣醉的声音道,“你就是花魁娘子锦瑟?来。。。陪爷喝两杯!”
柳清浅自然是不愿接的,她又不是真的风尘女子,为何要陪人喝酒?梗着脖子不看那人,亦不接那酒。
“呵!不给面儿啊?”那人嗤一声,又转向红芍,“那红芍姑娘就替你妹妹陪我喝吧!”
红芍自跟了苏燮,便再没陪过任何人喝酒,这一杯若是端了,便是打了苏燮的脸。红芍也不端杯,微笑道,“杨公子,红芍抱恙在身,妹妹也是刚经了一场风波回来,还没缓过劲呢!这一杯酒,怕是陪不了公子了。”
那人却是怒了,“好一个抱恙在身,没缓过劲!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这燕云阁是个什么地界,花魁娘子不接客,头牌卖艺不卖身,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杨公子慎言。”清朗声音远远传来,众人看去,苏二公子一身如焰红袍快步进来。走近挡在那杨姓公子身前,唇角一勾,眼里却是怒色,“杨公子,这是要砸苏某的场子?”
那杨公子轻哼一声,看来也没怎么醉,理智尚存,“杨某不敢。”
苏燮又道,“红芍不陪酒,这规矩是苏某订下的,银芙卖艺不卖身,是苏某应下的,锦瑟凭意愿做事,也是苏某发下的,杨公子若是有什么意见,找我苏某便是。”
“既然苏公子这么说,我自是无话可说,今日这酒,我不喝了便是!”
面对即失的生意,苏二公子只是抬扇拱手,语气平淡,“慢走不送。”
一阵脆响,那杨公子手中的酒盏,酒壶在地上摔的粉碎,一阵风过,那杨公子已是徒留背影。
然而燕云阁的主子苏家二公子的声音悠悠飘去,“杨公子今日的花费包括刚损坏的白玉盏的赔偿,苏某稍后派人去令尊那里取,不知是否方便?”
那抹刮往大门的华服突然顿住,那人隐忍地一把拽下腰间的钱袋重重摔在地上,银两碰撞的声音却是十分悦耳,他压着嗓子,沉声道,“这些够了吧?”说罢,人便无了踪影。
一场闹剧,全楼的焦点早已聚集于此,苏燮朝四方拱手,笑道,“有扰诸位雅兴,今日每桌赠送一坛云中醉以表歉意。”欢呼声中,三人退场。
风华楼内,三人坐定,柳清浅的脸色也好了些,即是自己固执要做的事,如何也要踏实做完的。气氛稍缓,三人围着几碟茶点,就一壶上好的冻顶乌龙扯起闲话。待茶续上第六次,天色已暗了下来。
“叩叩”敲门声起,而后是老鸨试探的声音,“二公子,红芍姑娘,锦瑟姑娘,客人们吵着要看花魁娘子,我劝也不下,不知锦瑟能否上台一舞?”这老鸨只算是燕云阁的一个管事,事事倒是她说了算,但涉及了主子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跪受笔录”的。
苏燮并未征求柳清浅的意见,直接道,“锦瑟不去,你安排别人便是,若是闹起来,直接叫护院将领头闹的轰出去。”
见主子一副生意都不做的模样,老鸨不敢多说,忙应声退下。
柳清浅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着实填了麻烦,便道,“不然…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免得出了事。”
苏燮说是也好,三人稍作整理去了大堂隐秘的看台,却发现柳清浅是想多了。
只见戏台上一派清雅,银芙一袭月色广袖流仙裙舞着一曲蟾宫折桂,硬是将风月场子舞出了一派仙雅之气,观者都是痴望,早忘了方才闹着要见花魁之事。
柳清浅心下松了,苏燮却是皱了眉,正色道,“事有蹊跷。”
红芍也点了头,“当日魁赛我便发觉了,银芙的才情绝非只拿的出反弹琵琶那种表演的,我原本以为她是怕风头太盛,招惹是非,如今…”
“她是故意让我的,如今又是为了替我解围。她为何如此?”柳清浅这才瞧出端倪。
苏燮摇了摇头,“且看吧。是敌是友日后自有分晓。”
三人沉默,静看这一场仙乐。
是夜,红芍破天荒地辇了她的苏郎与柳清浅同榻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便听说银芙正从揽月楼搬往前楼上房。柳清浅很是疑惑,“银芙本是头牌,昨夜也算是为燕云阁解难,为何突然要让她搬到前楼去?”
红芍思索片刻,道,“许是苏郎的意思,他应是自有打算。”
有婢女入室,颔首道,“红芍姑娘,锦瑟姑娘,二公子请锦瑟姑娘移居揽月楼。”
“这…”柳清浅犹豫不决。
红芍先挥退婢女,道,“原本就只有花魁才能居楼的,之前揽月楼空着,与她住也无妨,如今你来此,她只是头牌,只能住上房。说到底,比那些无客的时候只能合住一间下房的姑娘好太多,你无需顾虑。”
柳清浅还是不愿,她一来就将银芙赶出去,也太霸道了些,况且,银芙还多此帮她,“我又不接客,要小楼做什么?我看苏公子是怨我抢了他的地方。”
“谁说你不用接客?”苏燮从门外进来。
闻言,柳清浅心里急了,“你昨日还说我凭意愿做事,我不愿接客,难道你要逼我?”
苏公子叹一口气,揉揉眉心,“此话确实是我说的,只是…有些客人来了,却是由不得你我的。快收拾收拾去揽月楼吧,客人大约午时便要到了,我可得罪不起!”
“到底什么客人连苏二公子都拦不住?不会是元靖吧?”柳清浅忙牵了红芍的袖子求救似的望着她,一旁红芍细看了苏燮两眼,只道,“我也没有法子,你便去吧!我看苏郎也是思虑过的。教坊还有事,我过去看看,你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都会为你备好,我先走了。”说罢便是头也不回。
苏二公子有礼地侧身抬扇示意柳清浅动身,她环顾了一周,着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无奈叹一口气,小脚一抬,出了风华楼。
揽月楼是整个燕云阁第二好的小独楼,与风华楼的绝代风华之感不同,揽月楼环境清雅,与一般富家小姐的小楼颇有几分相似,完全脱了风尘气,这也让柳清浅心情愉快不少,至少非礼不视,非礼不听。二楼是半封闭的格局,外半边是揽月台,云天色纱幔从梁顶飘落而下,在风中缓缓飘摇,一屏梅花隔了,里头便是卧房,两帘水玉珠让内外两室相隔又相通,整个布置风雅又灵动。柳清浅用帘钩将那些帷幔收了,眼前是一片绿荫,树枝几乎伸进房内,树林围着一块小池,里头还有几尾锦鲤。
风光正好,柳清浅是如痴如醉,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扑棱棱~一道灰影朝她直直扑过来,她心里一紧,抬手去挡。半晌,攻击未到,只是觉得小臂一重,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缓缓抬眼——原来是一只灰鸽,一只脚绑小竹筒的灰鸽。是银芙的?飞鸽传书,难道是细作?如此想着,柳清浅抬手预备去摘下那精小的竹筒。
“锦瑟妹妹!”清越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柳清浅缩回手,将灰鸽放于一旁根雕枝桠上,回头便见银芙从楼下上来,身后丫头提着一个食盒。
既然对方已叫了妹妹,柳清浅从善如流地行礼道,“银芙姐姐,锦瑟鸠占鹊巢,还望姐姐莫怪。”
银芙神色倒是未变,看了一眼根雕上的灰鸽,道,“妹妹夺得花魁,这小楼让于妹妹是情理之中,若是不让,才是姐姐鸠占鹊巢。”说着示意身后丫头将食盒中的吃食张罗上绣桌,续道,“妹妹到燕云阁也又多日了,姐姐还不曾问候,今日即是机遇,妹妹赏个脸,尝尝这几道菜,我也有些时日不曾烹饪,不知合不合妹妹的口味。来!”
二人在桌边坐下,柳清浅细观不觉有何不对,便随着银芙端起碗筷,“多谢姐姐了!”
饭毕,闲坐屏下喝茶,柳清浅似是突然想起,问道,“那鸽子可是姐姐的?”
银芙点了点头,道,“是我的,我正想着若是它碰巧回来就将它带回去。”
“原来真是姐姐的,我还说是哪里来的信鸽。”柳清浅说道,信鸽两字要得极为微妙,而后又道,“欸?不知姐姐养了信鸽是…”
“妹妹可有心上人?”说话时,银芙望着那架上的灰鸽,又望望窗外鸽子飞来的方向,唇角浅浅勾起。
这一问,柳清浅只是沉默,却又突然一惊。当那话问起,她心中浮现的竟是两张脸孔!却原来她尽是如此多情的女子!明明一直心心念念着莫璟琛,如今却又念起了…祁墨白…
“看来是有了。”银芙的话语将柳清浅从思绪中拖出,“既然是有,就必定会懂得我这番心思了。我心上之人远隔千里,只能如此传递书信以寄相思之情。”
“原是如此。”柳清浅道,此时她情绪已有些低落,话便少了起来。
银芙见势尴尬,便想起身告辞,却不想婢女通报,“锦瑟姑娘,祁公子来了。”
闻言柳清浅立马直了身子,“他…祁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那丫头听了惊异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银芙却是展开绢扇遮了脸笑道,“祁公子来这里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消遣。祁公子对妹妹一直都是关照有加,妹妹难道不懂其间情意?”
柳清浅这才反应,她是红尘女子,他是富商大贾,他来风月之地,便只能是消遣,如此想来,柳清浅恍然大悟,“现下什么时辰?”
银芙笑笑,指指刚收的餐桌,“方吃了午餐,自然是午时左右。”
原来那贵客竟是他!“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客人进来?”银芙轻推了柳清浅的胳膊,又道,“原来啊,妹妹的心上人是祁公子,妹妹果真好眼光。”
柳清浅没做过这些事,自然是什么都不懂,还是银芙指点着叫丫头去迎客,拉着柳清浅在门口侯着。
片刻,祁墨白步入揽月楼,柳清浅却仍在呆愣,银芙忙拉了她的手行礼道,“婢子见过祁公子。”
祁墨白则是一派纨绔作风,折扇一抬,示意免礼,便上前揽住她的腰身,柳清浅一顿,片刻,素手抚上祁墨白的腰狠狠掐了下去。
他倒是能忍耐,腰上被狠狠掐了却是面不改色,调笑道,“本公子对祁公子这个称呼很是不满意,锦瑟要改口才是。”
柳清浅变了脸色,却仍然撑着盈盈一笑,“那婢子该如何称呼?”
“红芍姑娘如何称呼苏二,你便如何称呼本公子。”
柳清浅心中一百个扭捏,但看看一旁站着的银芙和婢女,又不得不咬牙柔声道,“祁郎~”手上的力道却是加重了。
银芙识趣带人退下,祁墨白又将余下的丫头遣退,很自然地收了手臂在主位上坐下,自斟一杯茶。柳清浅跟上去坐在他对边,问道,“元靖没什么动作?”
“今晨收了鬼面函,气紫了脸。不过,大约是由于心虚,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搜查,只是暗中派了人调查。只要我们不往他头上踩,他自然也拿我们没办法。”
听闻如此,柳清浅松了一口气。
“我饿了,随我出去吃饭。”
“可我…刚刚才吃过。”
“但是我饿了。”
“欸?”
不等她反应,祁墨白已拉了她的手腕出了园子。坐上马车,柳清浅抽了手道,“院子里就有吃的,为何要出去?”
祁墨白挑挑眉,“在那种地方吃不下。”天下男子爱红袖,哪一个不对那种地方有着痴迷或向往,他却一脸嫌恶,柳清浅只当他是做给她看罢了。
西子湖畔,清安居内,俊美公子对面坐着当好花魁娘子,格外引人注目。
祁墨白将筷子一扔,柳清浅轻笑,道,“谁惹你了?”
“看我的人算不算惹我?这清安居还号称江南第一居,连间厢房都空不出来。”
“谁是你的人?”柳清浅觉得羞,扭过头去不看他。
看到眼前伊人的娇嗔之态,祁墨白心中的气顿时消了大半,折扇一展,笑道,“江南还有谁不晓得你是我的人?”
车夫打扮的青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道,“公子,人到了。”
柳清浅抬眼一看,正是素色鬼面等级的魏言。祁墨白斜眉一扬,问道,“画舫可备好了?”
“早就在岸边等了,船夫是苏二公子的人。”
祁墨白点头,对着柳清浅笑道,“本公子的花魁娘子,随我去游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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