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大延朝开国以来,多数时候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偶尔虽然也会碰到零星几个灾年,但都能有惊无险的度过去。
而待到李氏王朝的第三百个年头时,却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旱,旱灾肆虐了半壁江山,三个月里老天爷似铁了心一般半滴雨都不肯下,就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锦州都上报朝廷粮食欠收,更别说其他地方早就干到颗粒无收的场面了。
不少灾民靠啃食树皮野草为生,举国上下一时哀鸿遍野。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对敏感的古人来说就是天兆。
刚刚登基继位的新帝对此自然震怒异常,特命钦天监速观天象,以查出这诡异天兆的源头。
三日后,钦天监监正呈上推演结果——
国有叛贼,欲行犯上作乱之举……
……
一个月后,肃州采石场。
盛夏时节,西北边塞的天空分外湛蓝,万里无云,日头却毒辣得几乎要烤下一层人皮。
每逢此时,盛京的达官显贵们早就随纷纷皇帝南下避暑,留京的官员府里也供着消暑的冰块。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肃州采石场,工人们却依旧要顶着烈日的炙烤劳役。
还未到晌午,大多数人便已是汗如雨下,有些人甚至开始变得目光涣散,动作迟缓,眼看着就要到撑不下去。
场边是十几个手拿牛皮长鞭的监工,各个凶神恶煞,稍有不对,便甩起鞭子将犯错的工人狠狠抽上一顿。
这倒不是大延朝暴-政严苛,徭役繁重,而是因为在这肃州采石场里,除了看场的监工以外,干活的全是从朝廷流放发配来的重犯要犯,哪怕是御笔亲批得钦犯也大有人在。
而大延律对敢触犯其尊严者毫不通融,尤其是官员,一经查办多数都会被发配来做苦役,做苦役还不算,你还要负重。
凡贪墨银两的,劳作时需戴上玄铁手铐;杀人越货的,则要栓上石质的脚镣。
因此,这些犯人们大多身有负重,手脚腕处的皮肉也早就被磨穿了,生出厚厚的血痂。
比起平头百姓来说,他们这些囚犯更苦逼,像是在夹缝中求取生存的野草。
勉强算是还能活着喘口气儿……
“都是干什么吃的!一帮磨磨蹭蹭的废物!当你们还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吗!”监工甩开粗硬的牛皮鞭子,凶狠地抽打在旁边裸`露的岩石上,发出剧烈的破空声,这声音让干活的囚犯们都忍不住瑟缩几下。
在这里,监工是天,囚犯是草,鞭子就是割草的镰刀,再硬的骨头十几鞭子下去也捱不住。
而在采石场西北角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谢瑜正努力挖着一块已露出小半截的花岗岩,瘦削的手臂一下一下的挥动着粗制滥造的铁镐,甚至顾不上擦拭一下额头上即将滴落的汗珠。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快点儿干,在天黑前挖出几块够分量的石头,那他晚上恐怕连个牲口吃的过期糙豆饼都分不到。
与起其他囚犯相比,谢瑜的负担更加繁重,手铐脚镣一应俱全,再加上单薄的身板,每天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生存挑战。
这倒不是谢瑜本人是什么罪大恶极,无恶不作之徒,而是由于谢氏一族已被贬为叛国通敌,图谋造反的钦犯。
一个月前的夜晚,圣旨随抄家的士兵一起进了谢府,大延新帝御笔朱批:谢氏子孙,三族之内,凡有举人以上功名在身者三日后枭首示众;女眷诰命在身者于需斩首示众;无品阶者三十岁以下均充官署教坊为妓或为婢。
其余者流放至西北肃州边塞,发配采石场做苦役。
没错,谢氏一族就是钦天监推演出来的国贼,上纲上线地说法,就是影响了大延的国祚气运,最终导致天兆出现,天罚降临——百年不遇的大旱。
这真可谓世上最荒唐的事,每思及此谢瑜都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当初若无谢国公倾举族之力,在先帝众子的龙争虎斗中,力保皇后嫡子继位,哪来的大延新帝李炀。
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谢瑜虽然是高门侯府里的一朵奇葩,但就因为他仅是个秀才出身,又是个分家庶子,才和他的母亲苏氏同属于流放人员,于家破人亡的动荡中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啪!”一声鞭响在谢瑜耳边炸裂,打断了他回忆的思路。
一个光着膀子,满脸横肉的监工挥舞着牛皮长鞭走到谢瑜附近,监工的面部肌肉有些痉挛,看起来分外狰狞,“你他娘的发什么呆!给老子看清楚些!你早就不是国公府的金叶子了,皇上不杀光你们谢家祭天才真是仁慈宽厚!要我说,留着你这种天厌子简直是浪费粮食!”
“嗖——啪!嗖——啪!”
一边骂着,一边甩开膀子,任手里那根粗硬的牛皮鞭狠狠地抽在谢瑜背上。
监工下手极黑,当时便绽开了皮肉,背上血棱子杂乱交错,鲜血从破烂的粗布衣里缓缓渗出来,又顺着残损的线头“吧嗒吧嗒”的滴在灰白的花岗岩上,留下一片暗红刺目的血迹。
谢瑜趴伏在岩石上,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吭声,他知道犯人的惨叫会加剧监工们的凌虐心理,
所以,纵使他已经疼到晕眩,也硬是咬紧牙关没发出一丝响动。
直到谢瑜嘴里泛出浓重的腥甜,监工才气喘吁吁地罢手停下。
“老实干活!再让老子发现你偷懒,当心扒了你的皮——呸!”说罢,监工朝旁边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吐沫,看也不看趴在石头上直不起腰的谢瑜,径直收起鞭子大摇大摆的走了。
待行至远处监工们休息的树荫下,满脸横肉的监工抄起桌上的一个粗茶碗,冲喉咙猛灌几大口凉水后,这才满足地呼出胸口被日头烤出的暑气。
“哟,这位大哥,小弟初来乍到,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想请教大哥一二——”这时,旁边一个形貌瘦小猥琐的男人赶紧给监工手里的茶碗倒满水,还讨好的看着对方。
横肉监工很是受用的哼了一声,砸吧一下嘴道:“想问啥就问吧。”
“嘿嘿,小弟也是好奇,那边带着全套刑具的人可是姓谢?但皇上不是下旨把原来国公府里的少爷们全在盛京的菜市口问斩了吗?怎么这个——”男人好奇地瞄了一眼还趴伏在岩石上的谢瑜,心道这监工下手真是狠毒,那几鞭子抽的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嗤——你问他呀?”监工发出一声刺耳地嗤笑,脸上的横肉满是不屑,“他可不是国公府的一般少爷——他是开国功臣谢氏一族里最出名的废物!”
“哟!怎么回事?快说说,快说说!”旁边歇脚避暑的监工们听到有八卦可以听,登时都竖起耳朵,围了上来。
被众人这么一捧,监工心里早就开始飘飘然,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个破锣嗓子,只顾咧着一张大嘴,把自己听到的传闻,甭管有的没的,一股脑儿的都抖了出去:“要说这小子,昔年可是名满锦州城的天才,三岁能文,五岁作诗,八岁就做了童生,我那在谢府做工的堂叔曾和我说过别看是个分家庶子,可是连盛京本家对他都极为看好的——”
“这……这不是天才吗,那怎么会成个废物呢?”最开始发问的瘦小男人低声嘀咕。
“你懂什么——要不说谢氏是国贼呢,这天罚降临一定是有预兆的——”横肉监工一脸高深莫测,仿佛亲眼见证天罚降临一般,“正当这小子在锦州的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却不想在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捡回半条命,成了病秧子不说,就连那满肚子墨水也丢了去。诗作不出半首,策论写不出一篇,连考秀才都考了三回,更别提这几年传遍锦州城的笑话——谢三少考举人时只能坐到半场就晕了!”
“哈哈哈,那还真他娘是个废物!”众监工拍着大腿,嘲笑地望着远处努力一点一点爬起来的谢瑜。
“你们瞧瞧他那副德行,丢了半条命还活到现在,早有人说过,连老天爷都不想收他,压根儿就是个灾星,天厌子,我呸——”横肉监工十分厌恶地啐了一口,“我那堂叔就是因为有回上山念叨了句这鬼名字,结果从马车上跌断了一条腿,现在还瘫着呢——”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众监工听到此处,纷纷冲地上吐口吐沫,还跺上两脚,似乎这样能祛晦除邪一样。
“可不是——”最后,横肉监工恶毒的嘀咕:“早死早好……”但他声音不大,并没有人听见。
终于从石头上爬起来的谢瑜镇定自若,对那半个采石场都听得清清楚楚地嘲笑与议论视而不见,尽管面色苍白,额头上也全是冷汗,可那瘦削的腰杆却挺得愈发笔直,满是伤口的双手也紧攥成拳。
不能放弃,我还要活下去!
当夜幕降临时,采石场上的囚犯们总算舒出一口长气,一整天地苦役终于结束了。
每个人都像是被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汗水早就浸湿了粗麻布衣,身体透支的仿佛一碰就会散架,恨不得赶快咽下难吃的糙豆饼,灌进几口冷水,然后好扑到床上闭眼昏睡过去。
明天醒过来后又是辛苦劳作的一天,仿佛是没有尽头地绝望,让人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就着冷水勉强咽下半个粗糙的豆饼后,谢瑜便趴伏在砖块木板搭成的简陋硬床上,背上的伤口像是在被火焰灼烧般疼痛,在这采石场也只能找到些常见的草药来捣碎敷上,几乎没什么作用,全靠身体自愈。
因此,饶是谢瑜已经累极,可精神上仍旧紧张得放松不下来,他觉得自己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他偏过脑袋打量这间现在被当做家的简陋帐篷,狭小空间只能勉强住下三个人,谢瑜和母亲苏氏分睡在床两边,而躺在两人中间的是谢家尚存的最年轻的血脉,谢瑜的庶弟谢璇。
谢璇并不是谢瑜的胞弟,两人同父异母,谢璇的生母身份低微,又因病早逝,而族中兄弟姐妹除了谢瑜以外,无人愿意亲近他。
只因谢璇为娼妓所生。
整个锦州谢氏上上下下,也只有谢瑜不在乎这些,将谢璇当作自己的胞弟,无论是在他春风得意之时,还是从天才的神坛上摔下来后。
温柔地望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庶弟和两鬓染霜母亲的睡顔,听着他们清浅的呼吸声,谢瑜突然觉得生活并不是那么绝望。
细瘦苍白的手指攥紧身下铺着的粗布,谢瑜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肃州地处西北边陲,昼夜温差大,白日里太阳热得火辣,可一到晚上又冷得结霜。帐篷里没有取暖的火盆,全靠三人互相贴近的体温来抵御风寒,谢瑜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渐渐放松陷入沉睡,他梦到自己身处一片战场,周围尽是厮杀尖叫声,染血的刀剑亮的晃眼。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啊!”
忽然,处于混沌状态的谢瑜猛然惊醒,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帐篷外冲天的火光和纷乱的叫喊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出大事了!
顾不上背上伤口撕裂的疼痛,谢瑜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粗制铁镐,窜到帐篷门口,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透过门帘间的缝隙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逃跑的人群惊恐的大叫着,不远处的帐篷冒着浓烟,即使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烧焦的气味儿。
这火着的蹊跷,西北夜凉,风大的连火堆都点不着,而采石场除了硬邦邦的岩石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烧的。
而最令谢瑜疑心的是,那帮监工并不在逃散的人群里,他们竟不担心囚犯趁乱逃跑,这太不对劲儿了!
“哥,你在做什么?”谢璇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随即听到帐篷外人的尖叫声,他脸色微微发白的望着兄长,“哥!着火——”
“嘘——”谢瑜对着弟弟做出保持安静的手势。
这时,更大声响从采石场的北面传来,从那富有节律奔腾声来看,应该是有马队过来了。
“太好了!一定是肃州城守带人来就火了!”外面的囚犯喊道,听起来像是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这声音并不能让谢瑜紧蹙的双眉舒展,反而使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肃州城府据采石场少说有三十里地,这火才着了多久,城守就得了消息带兵赶来?
果然,待那路人马奔行至近处时,便听到外面有人惊恐地大叫道:“是马匪!是肃州马匪来了!快逃命啊!!!”
“璇儿!快把母亲叫起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谢瑜扭过脑袋对着弟弟喊道,谢璇也不磨蹭,将睡梦中的苏氏推醒,然后直接拉起她跟着哥哥冲出帐篷。
囚犯们的帐篷建在地势低洼处,为的就是防止囚犯逃跑,所以想要从采石场出去,必须穿过地势高处的监工帐篷。
谢瑜带着弟弟和母亲小心地穿梭在混乱的人群里,只是三人脚上的铁镣牵绊了他们的行进速度,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机会,最终还是迎面撞上了凶神恶煞地马匪们。
刚开始谢瑜仍旧心存侥幸,想从马匪们顾不上的空当逃跑,可当他扫过这群凶恶豺狼的中央时,他的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因为,与那马匪头子并骑而立的人正用嘲讽和略带同情地眼神望着他,这人谢瑜认识,一个月前带着让谢氏一族家破人亡的圣旨走进锦州谢府的安公公——新帝李炀的心腹太监。
此时,安公公脸上阴测测的笑容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谢瑜知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还想做最后一搏,迅速思考之下,他果断放弃了自己,选择把生存的希望留给母亲和弟弟,而就在他想要以兄长之威让谢璇带着苏氏离开时,安公公阴阳怪气的说道——
“别白忙活了,三少爷,吾主有命,谢氏子孙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安公公身边的马匪头子便催马上前,大刀左右挥舞,手起刀落之下,如割草切麦般斩杀,谢璇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接从肩膀削进去被劈成两半。
弟弟的鲜血溅在谢瑜脸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是谢璇生前的体温,刺激着谢瑜即将崩溃的神经。
马匪头子又是一刀,这次是朝谢家最后的血脉挥来,可谢瑜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睁大双眼,等待那最后的解脱。
“不——”
第二刀没有刺进谢瑜的身体,但却和杀了他没什么两样,因为苏氏在最后关头挡在儿子身前,看着母亲无力滑落下去的身体,谢瑜彻底陷入了崩溃,他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即使在刚被推下天才的神坛沦为废物,成为锦州最大的笑话被人喊着天厌子时他也没有如此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为什么想要活着就这么难!!
“嗤——”马匪头子眼也不眨地挥起第三刀。
谢瑜感到利刃刺进皮肤和划过骨骼时的剧烈疼痛是如此清晰,像是慢动作一般,直到全身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胸口像是被压上巨石般无法呼吸后,他才缓缓地,一点点的倒在地上。
“你可别怨我,三少爷,做鬼也不要来找我,要怨就怨你,姓什么不好,偏偏姓谢,你不知道谢家人都是——”安公公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派清闲,正得意的说着什么,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当胸刺穿,张着大嘴从马上栽了下去,至死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谢瑜躺在血泊之中,隐约瞧着远处又奔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将军身着白盔银甲,身背一把亮银枪,胯-下催动着一匹玄色骏马朝这边奔来,右手上握着一把弓弦还兀自颤动的铁弓,看来公公身上那一箭正是为他所射。
马匪头子一看情势不对,顾不上再给残喘的谢瑜补刀,调转马头想要逃跑,可惜没跑出多远便被跨马而至地银甲将军一枪刺穿胸膛。
长枪饮血,宛如杀神。
马匪头子当场毙命,尸体跌落于马下,被飞奔而过的铁蹄须臾踏成肉酱。
恍惚间,谢瑜看到那银甲将军来到他身边,轻唤着他的名字,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惋惜和遗憾。
“孤是李烨,燕王李烨,抱歉……我来晚了……”银甲将军正是因夺位失败被赶出京城,贬至肃州的燕王李烨。
谢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快死了,可是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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