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时间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盯着死而复生的谢瑜,看他小心郑重地扶起苏氏,那流畅的动作和黑眸中时不时闪过的慑人光华,让院子里的大部分人终于相信三少爷是真的活了!
至于余下的那一小部分,或许是心虚,或许是胆怯,仍是畏畏缩缩的,这一切谢瑜都看在了眼里,也记在了心里。
“你究竟是……”孟氏躲在谢文昌身后,忍不住声音颤抖的问道,看向谢瑜的眼神里充满畏惧和警惕。
“是人是鬼吗?”谢瑜转过头,眼神轻蔑的看着孟氏,“当然是人了,大娘,即便你是嫡母,也不该当面诅咒我这个庶子吧?就算我娘出身商贾,地位低微,可我身上到底是留着谢家的血,如此明目张胆的诅咒庶子,真当得起嫡母良善贤德之名吗?好,就算您不在乎,谢珏大哥也是在县学与我一同受先生教导的,若是传出去,这名声可就坏了——”
“我……”孟氏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以前从没发现谢瑜会这么大胆,往日瞧着也是个中规中矩,寡言少语的,从不敢顶撞她这个嫡母,今天怎么这般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放肆!”这时谢文昌也顾不上本能对鬼神的畏惧了,看着孟氏青白的脸色心中顿时怒火丛生,谢珏乃是他的嫡长子,自小在国公府的经历让他绝不允许庶子对嫡子有一丁点儿的不敬,否则,这就像有人在戳他心头的那根刺,“你往日读的圣贤书都喂狗了吗?为父还站在这里,你竟敢如此放肆!”
指着谢瑜骂完似乎还不解恨,谢文昌又将矛头对准被丫鬟搀扶的苏岚:“蠢妇!你就教育出这么个逆子吗?商贾向来轻贱,果然不足与谋!”
“父亲此言差矣!”谢瑜不着痕迹的挡在母亲身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苏岚脸上是何等的失望,但只有彻底打破母亲对这个“父亲”最后的期待,才能改变一切。这一世他不再委曲求全,恪守本分,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可为,若是再伏低做小,任人揉圆搓扁下去,怕是连夜眠三尺之地的容身之处也要没了!
对于良善感恩之人你敬他一尺,他回你一丈;而对于恶毒别有用心之人,无论你敬他多少,他都会得寸进尺,所以,恶人还需恶人磨。
“儿只知圣贤书上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却不知,这与深宅内院的母亲何干?”谢瑜毫不客气的顶撞了谢文昌,又再接再厉地彻底堵上谢文昌即将出口的训斥,“父亲莫要忘了这院子里并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儿子可以为了手足情谊不计较,但悠悠众口如何防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父亲不先正家风,理伦常,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儿子,让儿子以后如何自处,让谢家子弟如何自处,世人皆道我谢瑜怯懦被嫡母辱骂苛责不敢直面相辩!更言我谢氏家门败坏,有违纲常!”
谢瑜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加上十二岁少年特有的瘦弱身板,和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更是赚足了同情分,一袭青衫随瑟瑟秋风飘荡,腰脊却挺得笔直,不由让人心生怜惜,围观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也是唏嘘不已。
敢和亲爹这么对着干的庶子着实少见,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明知惹得父亲厌恶还要做这种事?
“老爷……”苏岚放开扶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郑重其事地跪倒在谢瑜身旁,悲悲切切地道:“妾身自知身份低微,故一直对夫人敬顺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该立得规矩妾身自问一项不少,也从不敢让娘家贴补银钱,使自己坏了府里的品阶规矩——”
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露出柔弱白皙的颈项,一派弱柳扶风之姿,让自己看起来既脆弱万分又楚楚可怜,“可是瑜儿是妾身的心头肉啊,刚从阎王殿走了一遭,蒙祖上福荫才捡回半条命,尚不知之前为何人所害,如今却还要受人诅咒,若是儿受辱,妾身不敢埋怨老爷夫人,唯有以死明志——”
“你……”谢文昌脸色涨红,只觉得自己被这母子俩气的肝疼,可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斥责?再斥责这就要上吊了!
那个逆子更是已经扯旗扯到家族名声上了!
读书人最重名,他们可以为名节而死!
在谢氏将近三百年的家族史中,甚至没有一个去从戎当兵的,从上到下清一色的文官,绝对的书香门第,鸿儒世家。
坏了谢文昌一个人的名声不要紧,若是坏了整个谢氏宗族的名声,老国公能从盛京骑上飞马来抽死他!
要知道,嫡母虐待侮辱庶子可是大大的丑闻!
几百年的清誉若是被这么毁了,谢文昌只能大义灭妻,然后再上疏皇帝陛下请罪吧。
从三品的参政相当于地方行政二把手,放到现在都得引咎辞职,何况古代文人。
所以谢文昌不能说半个不字。
不光他不能说,连他的正妻孟氏也不能如此善了,若不想给亲子谢珏的仕途造成影响,孟氏必须自己打脸,只是这打起来有多疼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妹妹你可莫要如此!我不过识得几个字而已,哪晓得这其中厉害,我是无心之失,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姐姐这次如何?”孟氏身上还存着几分侯府嫡女的气度,虽然她不甚聪慧,但好歹在寿宁侯府的深宅里养了十几年,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还是明白的,该低头时得低头。
公侯府将名声重于性命,她是不会触这个忌讳的,“妹妹你亦是珏儿的庶母,定不忍心他日后受人非议吧?”
“那瑜儿上个月落水之事?”苏岚并不理会孟氏口中的引申含义,跪着不起身,只是神色平静地抬头望着对方,“夫人准备如何处理?妾身想得个准信儿。”
“不出七日,答复必定会让妹妹满意的,你且先起来——”孟氏赔着笑脸把苏岚扶起来,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可面子上,她必须要装出一副良善慈爱的样子,只是那手里抓着的云锦香帕,却要被绞得粉碎,“老爷,我看今天就散了吧,瑜儿刚刚死里逃生,怕身子还虚弱……”
“去!把赵大夫请来,好好给三少爷瞧瞧!”谢文昌气哼哼的跟身边的小厮吩咐道,眼睛却狠狠剜着谢瑜“——可别留下什么毛病!”
小厮低头称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未发现平常瞧着寡言少语,规矩老实的三少爷,今儿个却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把老爷气得够呛不说,还把夫人给压得低头了,要知道夫人可一直端着侯府嫡女的架子,府中上下没少受责罚,后院几房侍妾也是动辄打骂。
谢文昌一瞧见谢三少就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一句话说的更是咬牙切齿,偏偏他还奈何不得这个庶子!
究其原因,还是他在锦州没有根基,明面上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后里多少人想着法儿的把他往下拉。
谢家在朝堂上是文官的龙头老大不假,可在地方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虽不多智,但也懂得谨慎二字。
老国公别的没教他,只叮嘱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可谢文昌外放多年,早就养了坏脾气,胸中这口恶气他实在咽不下去!
这时,谢文昌正好瞟见还软在地上起不来的杨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是一脚:“蠢妇!这副德行如何教导得了珉儿!怪不得他成日与狐朋狗友斗鸡遛鸟,看来全是你这个亲娘的错!若是再让我抓住他跑出去不务正业,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省得留下败坏我谢文昌的名声!”
杨氏被踹得伏在地上起不来,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
自己儿子什么样,自己清楚,所以更不敢分辨什么,免得再惹来难堪。
谢府二少爷谢珉是个纨绔,彼时,谢文昌在锦州尚且立足未稳,谢珉却已经在锦州的纨绔界闯出了名声。
说起来,谢文昌的脾气相当古怪,他一共有四子两女,女儿全是庶女,儿子则一嫡三庶,按理说宠爱不一定落到谁头上。
可幼时国公府的经历,让他异常宠爱嫡子谢珏,对聪慧的三郎便狠狠打压,纨绔的二郎听之任之,而四郎谢璇,基本上被他遗忘在角落,就算想起来,也是因为谢璇生母的娼妓出身而止不住的厌恶。
当xx又立xx,当初贪图刘氏美貌,为人赎身娶回家的是他谢文昌,生下儿子后,又嫌弃四郎为娼妓所出的也是他谢文昌。
当真不要脸!
谢文昌把憋在心口的那股怒气发出去了,便不想再多待,一甩衣袖,领着随身小厮朝后院其他小妾的院子里去散心。
孟氏看着谢文昌离开的方向,心知丈夫定是又去了张氏的院子里,除了恨得跺脚外,也只得离开,最后跟着的几个婆子七手八脚的,把起不来的杨氏也抬了出去。
“儿子恭送父亲母亲,杨姨娘。”谢瑜一本正经的行礼,一揖到底,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鸦翅般的长发垂下,遮掩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复直起身,转头吩咐院子里还剩下的几个仆从,赶紧撤掉灵堂,收拾好屋子。
“吾儿打算何如?”苏岚柳眉微蹙,担忧的望着儿子,看到谢瑜那病态的苍白脸色越发心疼,不由眼圈微红,一时间却落不下泪来,从儿子生病到被抬进棺材,再到死而复生,她流的眼泪太多太多了。
接过贴身丫鬟递过来的棉斗篷,苏氏赶紧给谢瑜披在肩上,“娘不问你如何从那鬼门关回来,想来定受了不少苦,总之,回来就好。”
“娘,请放心,儿自有计较。”
“自然信儿。”
虽然没有完全撕破脸皮,可到底坑了正房,以后怕是不会太平了,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
“对了?璇儿呢?刚才在人群里我也没看见他,可是又去了后院柴房?”谢瑜突然想起自己的庶弟,虽然两人不是一母同胞,却感情甚好,“娘,让璇儿与我们同住如何?不然他一个人在柴房太过冷清凄苦了。”
“为娘没有意见,璇儿年纪虽小,却很懂事,又招人喜欢,若不是我身份低微,嫡母尚在,你父亲又猜忌于我,我早就想将他过接过来。”苏岚无力的叹口气,若不是她出身商贾,何苦连累儿子至此。
“娘,那一天不会太久的,我和璇儿迟早会一起承欢娘膝下。”
“吾儿纯孝。”
谢瑜遂吩咐苏岚身边的大丫鬟腊梅去柴房把谢瑜领回来,腊梅为难请示:让四少爷住柴房是大夫人的命令,若是问起来该如何回答?
谢瑜面带微笑,悠然道,“四弟亦是谢氏子孙,与我和二哥同为母亲庶子,母亲贤良淑德,必定一视同仁,不会亏待庶子。”
当孟氏得知此事时,正由儿子谢珏侍奉的用冰糖燕窝羹,听柴房的仆役回禀完,当即便气得摔了碗,一屋子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地跪着,大少爷一边劝着,一边若有所思。
彼时,眉目如画的少年正临风而立,一双黑眸半遮半掩,唇角微勾,不急各位,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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