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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古代高门大户,特别是有祠堂的宗族,都会有一套自成的法律体系,而执行这套法律的工具,则俗称家法。

    家法的种类极其繁杂,从刀枪剑戟,到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几乎样样齐全。

    只有你想不到的奇葩,没有他们拿不出的家法。

    而谢氏宗族的家法,便是一根青藤条,足有婴儿手臂粗细,挥起来虎虎生风。

    据传,这是谢氏祖先谢安责罚犯错的家族子弟时所用。

    当年正逢战乱,大军营帐外有一片树林,谢安领亲卫进去,恰好寻得一棵十人环抱粗细的大树,见树旁垂落着数根青藤,谢安便命人砍下一根来,然后亲手用它鞭打了自己的嫡亲侄子,直打到皮开肉绽才罢手。

    日久天长,藤条逐渐被鲜血、汗水浸透,愈发坚韧无比,寻常几鞭抽下去,就可要半条人命。

    而到目前为止,谢文昌已经抽到第五鞭了。

    藤条落在脊背之上,似要将人的骨肉抽碎。

    谢瑜嘴角有一丝鲜血流淌下来,顺着苍白的下巴,瘦弱的脖颈,滴落在前襟上,似冬日里傲雪绽放的红梅。

    可谢三郎却连眼皮都曾未抬一下。

    这样的疼痛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忍受,上一世在肃州采石场,谢瑜隔三差五便会遭到监工一顿毒打。

    比之当年,现下这些,不过尔尔。

    可如今,执鞭的人却不一样。

    此时此刻,将催命符一下下抽在他身上的,是他的父亲!

    他的生父。

    随着鞭笞,谢瑜与谢文昌之间最后的父子情谊,像是烈阳融雪一般,一切终归化为乌有……

    啪!

    到第六鞭时,谢文昌气力不济,才终于罢手。

    从前在国公府,能用家法抽人的一直是老国公,谢文昌没机会,也没资格。

    所以,今天他有些病态地兴奋过度,且第一次用家法使得很不顺手。再加上文人普遍身体孱弱,五六鞭下去,谢瑜一声未吭,谢参政自己倒累得够呛,气喘吁吁,呼吸不畅。

    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恶狠狠地盯着谢三郎,问道:“逆子!你可知错!”

    直到此时,谢瑜才慢慢抬起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的父亲谢文昌一般,疏离地黑眸里闪过一抹嘲讽。

    “敢问父亲,瑜何错之有?”

    “孽子!你还敢嘴硬!”

    谢文昌怒极,挥起藤条就要继续鞭笞,可他刚一抬起手,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回头一看,怎么又他妈是谢文信!

    “三弟莫要忘记自己是客,还是不要插手为兄家事的好!”谢文昌当即冷下脸来,语气生硬,“刚才在贡院,大庭广众之下,为兄已卖了三弟一个面子,可这逆子不孝,不尊父令,我自当要教训他!”

    谢文昌挣了几下,纹丝未动,心中顿时恼怒不已。

    若不是不想和谢文信闹太僵,他早一把甩开对方了!

    这时,一旁的谢珏缓步上前,对着谢文信就是一揖,“叔父,珏有一言。三弟把父亲的话当作耳旁风,便是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以至家主威严扫地,无规矩不成方圆,不罚不足以宁家宅!”说着,便上手拉开谢文信,“叔父若是劳累,可先回客院休息,待父亲惩戒完三弟,自当去与叔父把酒言欢。”

    谢珏面上笑容不变,丝毫看不出庶弟被父亲鞭打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仍旧是一派君子儒雅之风。

    只不过,这个君子却是伪的。

    “珏儿说的不错!三弟敬请自便。为兄还要教训这个逆子!”谢文昌早已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道,“哼!若不是他,承宣布政使司上下如何看我笑话!我谢文昌最看不上那些个寒门小户,坐上布政使之位又如何!照样低贱、上不得台面!”

    他狰狞着一张脸,盯着谢瑜的目光,仿佛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而你,竟敢去参加他一手操办的策论大比!以至我颜面扫地,逆子!谁给你的胆子!”

    “住手!”

    谢文信用力挣开谢珏,张开双臂以身阻挡在谢三郎跟前,看着谢文昌,义正言辞道,“文信本不愿多话,可二哥也该听听三侄子辩解不是?连个机会都不给,就这么打下去,传扬出去于二哥和大侄子名声有碍!”

    他忙着去阻止谢参政再下毒手,而漏看了身旁大郎谢珏瞬间阴沉的脸色,

    “你这是何意?!”谢文昌又惊又怒,神色间还夹杂着一丝怀疑。

    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孟氏等女眷尚在后府,不可能有其他人把他的话传出去。

    至于两侧的丫鬟仆役们,在谢参政眼里,这些下等人自然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叔父何意父亲竟不知?”

    谢瑜突然抬起头,眉目如画的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父亲马上就要背上屠亲弑子的名声了,不仅如此,连大哥也跑不了,庶弟受罚时,他并未阻拦父亲,亦不曾劝解,已经坐实了袖手旁观,落井下石之实。更别提兄友弟恭这种圣贤祖训,瑜好奇,县学训导教谕若耳闻,该作何想?”

    “你……”

    “敢问父亲,若是失手将我打死,要用什么理由来堵上那悠悠众口呢?”谢瑜越说越起劲,唇边的笑意绽开,在鲜血的映衬中却带着森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看着谢文昌惊异的脸色,谢三郎黑眸中闪过一抹嘲讽,微笑愈发温和,所言却字字如刀。

    “仅因为瑜参加策论大比就要受罚吗?父亲为人子,为人父,可还记得自己为人臣?这样明目张胆的质疑太-祖旨意,实为以下犯上!当治大不敬之罪!可诛九族!谢氏大祸将至矣!”

    谢文昌猛然倒退几步,脸涨得紫红,却一个字也蹦不出。

    他终于开始后悔,是啊,好好的人刚参加完策论大比,你就给打成残废,这不明摆着你要和皇帝的祖宗对着干吗?

    早知道就该憋两天火,图什么一时快意!

    此时,谢文昌仿佛已经忘记,谢三郎也是自己亲生的,并不是大街上随便捡来的小猫小狗。

    面对咄咄逼人的谢瑜,还有脸色冷若冰霜的兄弟,谢文昌骑虎难下。

    一旁的谢珏发现情况不对,心中一凛,万一剧本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走,那他岂不白费苦心!

    与父亲谢文昌一样,大郎谢珏对策论大比和锦州布政使大人亦抱有轻蔑之心,故不甚关注,直到今日午时,才由跑回县学的同窗口中得知谢瑜参比之事。

    谢珏当即冷笑,谢瑜这个小畜生,竟然去参加了策论大比!简直天赐良机!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于是,他赶紧从县学离开,回家坐等谢文昌。一个时辰后,谢参政独自一人回府,时机正好。

    等父亲一进门,谢珏就迎上去,装作一副为父着想,为父分忧的样子。他费尽心机劝说谢文昌,先给谢瑜冠上忤逆的帽子,又言谢三郎丝毫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让谢文昌认为家主威严受到威胁。

    更兼着承宣布政使司上下均知,谢参政有多么蔑视策论大比,而谢瑜跑去参加,那就是在狠狠打他的脸!

    谢文昌把脸看的比命重要,性格又刚愎自用,平生最见不得别人违抗他。

    所以,等谢瑜一迈进大门,便被谢文昌吼到正厅,当面喝斥让人跪下,接着又请出家法,连问都不问,直接开始鞭笞惩罚。

    本来一切顺利,谢珏眼看着谢三郎就要命陨。

    谁成想,竟然让这小畜生抓住空隙,反将一军!

    谢珏恨得牙痒,好不容易有此良机,却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寝食难安。

    他才是嫡子!才是谢府的希望!

    区区一庶子,低贱如蝼蚁!

    往日里,谢珏看庶弟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块恶心地脏物,若不是还有些利用价值,这些人连为他提鞋都不配,又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可谢三郎的成长已超出他的预料,留着必后患无穷!

    绝不行!谢珏一甩袖袍,快步凑到谢文昌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谢瑜冷眼旁观,看着这对父子如何狼狈为奸,残害至亲。

    片刻之后,谢文昌眉眼舒展,不再焦躁,看向谢三郎时难得带了笑容,可那目光里根本找不到一丝父爱,“瑜儿,你大哥替你求情,为父也不好再责罚你,但家法不可废,你去祠堂跪满十日便可!”

    话落,谢文信脸色一变,十日,整整十日!让一个身受重伤的单薄少年去祠堂跪满十日,即使谢瑜命大不死,出来也一定是个残废!

    心肠何其歹毒!

    虎毒尚不食子,他谢文昌简直禽兽不如!

    身为长兄,谢珏你还有良心吗?!

    谢文信刚要愤怒出声,便被谢三郎以眼神制止。

    他欠叔父已经很多了,多到他一辈子都可能还不清,再为了自己跟谢文昌交恶,他实在于心不安。

    “瑜,拜谢父亲仁慈!”

    谢瑜双膝跪地,向谢文昌磕头下拜,郑重而认真。

    从此,你我再无父子情谊。

    然后他打着哆嗦起身,不顾背上的伤痛,咬着牙走向祠堂。

    屋内众人望进谢三郎那双黑色的眼时,均忍不住一颤。

    明明是阳春三月,却冷得像腊月里的朔风,直寒到骨子里。

    尽管谢珏强作镇定,可那双黑眸里的冰冷仍令他胆寒。

    但那又如何,你谢瑜终归是要死的!

    从始至终,谢氏父子似乎都认定谢瑜不会取得策论大比的前三甲,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可能殴打了未来的举人,还兴许是个魁首。

    想来也说得通,十三岁而已,再厉害能到什么程度?

    可世事皆难料,所以说年轻人不能太冲动,想当然着实要不得。

    夜晚,清冷的月华洒遍大地,欺霜赛雪。

    祠堂门口有数名家丁护卫把守着,连送饭也只是搁在门边。

    从进来为止,谢瑜滴水未进,不是他不想吃,而是痛到无法吞咽。

    脊背上的伤口仅仅用白布随意缠住,没有大夫来给他换药,现在复又裂开,鲜血浸透绷带,衣料摩擦间感觉火辣辣的疼。

    谢瑜趴在蒲团上,双手扣紧蒲团边缘,只觉满目鲜红。

    离策论大比放榜,还剩三日。

    只要熬过去,他定要好好回报今日所有的参与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恩,当携草衔环。

    仇,必刻骨铭心。

    从今天起,谢瑜不再回避,不再韬光养晦,他将真正的投身于历史的洪流,作为一条游鱼,随波逐流。

    与此同时,在谢府院墙南面的一片草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

    他先仔细察看了一番,见周围没人,便撒开腿猛跑,脑袋上的双髻一晃一晃,看方向是往锦州行馆去的。

    现下那里,暂住两位皇子,一位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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