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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太皇太后淡淡瞥王鄞一眼:“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鉴古明今罢了,庚玄还是个孩子,心智并未成熟,所谓佛魔一念之间,太皇太后不想其重蹈覆辙罢?”王鄞尴尬轻咳一声,镇定道。

    “好伶俐的口齿。且罢,哀家也算吃斋念佛这么些年了,现在提起,心中终于没那般恐惧了。”太皇太后顾自笑道,“算来也有将近二十年了……黎国在无上皇之前的疆土并未有如今宽广,而蜀国人杰地灵且为天府之地,虽其向黎国俯首称臣,年年上贡。然无上皇野心勃勃,想着如此膏腴之地自然是完全握在手中为好,因此在二十年前便暗地里策划发动大军亲征蜀国,那次哀家有幸陪伴其同行,原以为不过打仗罢了,本着一颗好玩的心,权当开眼界了。只是亲眼见着血流成河,横尸千里,着实令心中震撼不已。无上皇领兵一鼓作气,大雪那日便逼至锦城王宫。那日哀家见多了杀戮便并未跟随前往,回来听无上皇喜不自禁地描述,才知锦城王宫建于北面半山腰平地,而那日黎军得杀令,见人便杀,使得半座山坡皆染上血色,赤红与厚雪相交,触目惊心。”

    太皇太后叹口气,“最令无上皇念念不忘的便是遗漏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妃子,因王宫往上便是道观,他亲眼见到那妃子逃进了道观,只是碍于道士极力阻拦,他又迷信,当时心中生了迟疑,便放过了那妃子。只是不知这妃子与她肚中的孩子命数如何,到如今还未露面,想必是放下仇恨了罢。”

    太皇太后说完,掩着口鼻咳嗽一声,端起瓷杯喝一口,又望着不言不语的王鄞道:“怎么,可有什么想法?”

    王鄞强挤出个笑容,执着细颈瓷壶为其添满清茶:“本宫只是在觉得恩恩怨怨,转眼不过尘土黄沙,太皇太后本性高洁善良,愿为无上皇的罪过青灯古佛为伴,又不追究本宫一时冲动,着实令人敬佩。那幸存的妃子与孩子若有知,定会宽心不少。”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起身道:“哀家不是圣贤,怎会不记恨你?只不过时刻提醒自己因果报应罢了,且哀家已是风烛残年,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手段能力与你为抗?好了,哀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也该回去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王鄞屈身行礼:“恭送太皇太后。”

    “皇奶奶!”庚玄一手抓着糕饼,一手抹了唇边碎末,高兴地扑到太皇太后怀中,“你怎的来了?”

    “乖小子,日后要更听你母后的话,知道不……”太皇太后被庚玄唤得高兴,一扫方才沉郁之色。

    王鄞立在殿门边瞧着这和煦阳光下温馨一幕,然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屠戮蜀国王宫的旧事,她不敢想象血染半山的残忍之景,亦不敢想象祁无雪身为亡国之后身负如何的血海深仇,温襄王自然知道这段往事,能从道观中抱走祁无雪,亦是知道她的身世,两人共有夺位之望,因而才如此刻意栽培罢了。

    只是祁无雪如今却并未亲手弑君,亦轻易放走这本属于她的位置。她背负的太沉重了,她想的与她要的如此矛盾,王鄞难以想象祁无雪回锦城那半年想了多少,想了什么,竟使得她终于下决心放弃温襄王以及已故爹娘的期望。

    王鄞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庚玄在太皇太后牵领下早已离开,院中顿时少了许多喧闹。

    “太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外头风凉,还是进殿罢。”贻川上来扶着王鄞手臂道。

    王鄞点点头,脑中依旧思绪万千。

    见王鄞不搭理自己,贻川这自娱自乐的便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也不知这太皇太后跟娘娘说了什么,这会子竟愣得跟块槐桑似的……哎,整日本就没什么人跟我说话,这么一来岂不是更无聊?昨日发觉重旸宫备用的药膳材料快用尽了,等会得去太医院要点儿过来……”

    王鄞本皱着眉头,被贻川这么喋喋不休地一段话愣是引笑了,于是便逗她道:“是了,赶紧去太医院,那里赏心悦目,可不比我这重旸宫冷清。”

    贻川一愣,登时明白过来,险些将滚烫的茶水浇到自己手上:“娘娘胡说些什么!”

    “这入秋都不久了,某人竟开始思春?罢了,总是留不住的,今日我便亲自上太医院为你说亲去。”王鄞笑着作势要起身。

    贻川“嗷”的叫一声,甩着被烫到的手,赶紧按下王鄞的肩膀,双颊比烫到的手指还红。

    贻川着急地说不出话,在一边擦着蓝釉花瓶的槐桑便头也不回地冷冷开了口:“好极了,世界终于要清静了。”

    “你——”贻川放过王鄞,一手指着淡定的槐桑,气极了,“你个死人脸就这么不喜欢我吗!好!那我就让太后替我说亲去!”

    槐桑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抹布在水中浸湿,搓洗干净,继而回身,瞥她一眼,手一扬,抹布便准确无误地搭上那只锲而不舍地指着自己的手指上:“废话那么多,还不帮我干活?”

    如此一句,贻川便“嗤”的一声被放了气,瘪着嘴将抹布拿在手上往槐桑边上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念着念着便忍不住笑起来。

    王鄞笑着别过头,手中拿一本诗经,靠在榻上随意翻着。

    熏香清软,日光和暖,一切皆平和静好,只缺伊人在侧。

    王鄞看着看着便又失了神。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竟又是这句,情爱之事,到头来不过心有所动,意有所牵罢了。

    多年后,锦城外十里酒肆。

    这些年锦城愈发繁荣,商客往来,络绎不绝,欣荣之态丝毫不亚于京城,朔都。而这东门之外的酒肆更是东西来往必经之地,且酒醇香甜,因而日日座满,酒香能直飘至城门以内。

    “今日,我们就来说一说当年名冠江湖的珠锦郡主!”长须飘飘的说书人在简易木板台上摇头摆脑,声如洪钟。

    “好!”台下一众过客拎着酒罐子,敲着酒瓢破碗叫好道。

    “说起这珠锦郡主,亦算得上是独领一时,不仅在江湖上有侠义之名,乐善好施,义薄云天,且其在政治上亦颇有造诣。本人有小道消息,我们蜀地的温襄王呀,其实老早就翘辫子啦!要不是这郡主一力支撑,哪有如今的锦城!”

    “你胡说!这郡主左不过就是个娘们,哪有这般本事!”一个袒胸露乳的粗犷大汉不屑道。

    “这位客官,你这可就错了。虽说这郡主是个娘们,可她这脑子可比男人还好使。传闻她十岁闯荡江湖,她虽无武功,但身边婢女却身怀绝技,救过众多英雄的性命。十八入宫,硬是灭了大贪官陈宰相,陈皇后亦栽在她手中,啧啧,你说说,这等计谋,谁人能及?!”说书人骄傲地一昂头,捋着胡子,仿佛被夸赞的是他自己。

    话音一落,满堂皆是喝彩声,唯有东北角落传来一阵细碎笑声。

    众人不解,齐齐望去——

    此女子衣着寻常,然气质卓绝,仅一个背影便热得人浮想联翩。她墨发轻挽,以一木簪贯穿,左手支着脑袋,右手端着酒碗轻轻摇晃。身侧亦是个绝美女子,一身浅碧,侧面轮廓纤细精致,鬓发遮了眼睛,只看得见鼻梁高挺若雪峰一般。两人若谪仙遗世,却又分明沾满尘气。

    “小丫头笑什么!”说书人亦望着那女子背影,吹胡子瞪眼。

    “笑你胡说咯。据我所知,那宰相与皇后可皆是我姐姐扳倒的,再说了,这小小郡主若真有你传得这么神,可还至于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一块黑炭?”那“小丫头”不屑一顾道,说完,又一口喝了清酒。

    如此一句,酒肆中便又炸开了锅。

    “你……你怎么也知道那郡主被烧死了?!”说书人摸着小心脏惊道,见女子只笑而不语,便觉她为酒后胡言,放心地一拍桌子,颇具气势,“再说了,你姐姐是个什么人物,能有珠锦郡主般的通天本是?净瞎扯!好了好了,大家别理她,长得挺端正,就一女疯子,还是且听我细细说来……”

    说书人越扯越离谱,兴起之时,唾沫星子横飞,倒是惹得众人叫好声一片。

    “虽说这郡主被烧了干净,但又有不少传闻说其实这郡主并没死……”说书人挤着芝麻眼,卖个关子,“要不然当年蜀中怎能平安度过那罕见大旱?再者,这些年江湖上亦有不少人说见过珠锦郡主,其与爱人为伴,浪迹江湖,可谓神仙眷侣,比翼连理哇!只是其口味甚为独特,竟爱的是个女子!说起来,这女子亦是个奇女子!只是居于深宫,难得有流言传出。不过虽说如今世风开放,然而这……”

    一蒙面女子拿着剑柄指道:“女子相恋又如何?我倒觉得这郡主敢爱敢恨,当真令人敬佩不已!”

    “说得好!”一片寂静的酒肆重又鼓起掌来,热闹非凡。

    东北角落那对姑娘起了身。

    挽髻女子笑道:“说到最后终于来了点我爱听的。”

    “好了,走罢。又喝这么多酒,等会可别吐我身上。”碧衣女子夺了酒罐,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

    “算来已经离京一年余了,庚玄那小子怕是想得急了。”王鄞望着从远处扑腾着飞来的雪鸽,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看到这可怜的信鸽了。

    祁无雪抬手挥了这雪鸽去:“哎呀,这小子烦死人了。都陪了他到十五了,天下太平,列敕又不敢再犯,还好心给他选了第一次秀才放心走了,这会子却又来纠缠什么!”

    王鄞瞪祁无雪一眼,伸手叫雪鸽停上去,抽出宣纸,扫一眼,笑道:“抱怨后宫纷扰呢。”

    祁无雪抿唇一笑,会心道:“这倒也是个大麻烦。”

    两人相视一眼,王鄞将这宣纸揉作一团,随手一扔,与身边人十指紧扣。

    “姐姐,我想江南的莲花池了。”

    “那还等什么,走罢。”

    清风过蝉鸣,此时夏意正浓。

    19/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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