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囫囵局8
美人图屏画宫灯照的堂屋通通亮,太师壁上挂着崇庆帝亲笔字画,松鹤延年简直是对惠妃早逝的讽刺。
筠娘子一眼看到朱红蟠龙雕花八仙桌旁边的紫檀牡丹太师椅。
太师椅被挪反,椅背正对着筠娘子,高阔的椅背挡住了那个人的身形,只看到牡丹镂花沿上的脑袋,被双层霞影纱的盖头遮的严严实实。
那个人像是刚起床不久,还未来得及梳髻,霞影纱里墨浪叠叠。
那个人穿的应该是他们初见时的樱子红缠枝连云蝉纱大袖衫,椅背上仅露出的一点肩背上的樱子红,刺目的让筠娘子往后踉跄一退。
“武娘……”筠娘子的哽咽声又颤又低,生怕把她惊跑了一般。
杨武娘听到她的呼唤,浑身一僵。此时更加没有章法,低头费劲的拔掉朝靴,慌里慌张的把绣鞋往脚上套。
杨武娘急的一脸是汗,可是这越急,绣鞋越是套不上去——这不对呀,一定是她酒多发晕。
……等杨武娘明白过来,她换了冬天的厚足衣,自然套不上秋天的绣鞋了!
这头窸窸窣窣的脱足衣,那头脚步声正一停一顿的向前。
她就要过来了?要是被她看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杨武娘灵机一动,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咣咚”一声——暗示她此刻不想见到筠娘子!
筠娘子被这个暗示惊的整个人一懵,千头万绪齐拥而上,难以自持的捂住嘴,呜呜的哭出声来。——武娘不想见她,不想见她呀!
筠娘子抬头看屏画宫灯,红灿灿的宫灯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宫灯上被笼上了一层薄雾,怎么看都看不分明。看不分明的还有太师椅上的那个人。……她这是怎么了?
筠娘子揉着发疼的额头,嘴角弯了起来,她该高兴才对,有生之年她总算见到武娘了!
筠娘子痴痴的笑了起来,低头绞了绞手。可惜杨武娘看不到她这副模样,她脸颊羞红,眉眼含春,柔柔的带着低泣的声音甜糯又黏糊:“武娘……自八月十九武娘离开,到今日便是差四日便满了五个月呢。这一百四十六天,筠娘管理家窑天天打算盘,筠娘一直以为这辈子还能有幸跟武娘比一比《九章算术》呢,这不,眼下不就是机会来着!”
“武娘当初说筠娘陪你待一个时辰就是二两,两个时辰就是四两,三个时辰就是十六两……筠娘才没有武娘财大气粗,武娘以时辰计,筠娘只得以天计。武娘以白银计,筠娘以文钱计。一天二文,两天四文……筠娘才算一个月,便已是十万七千三百七十四两黄金不止。筠娘想,宋家青瓷一旦扬名,迟早能赚得这些钱罢……哎,筠娘终归是小气了,又这般无能,所以武娘才不理筠娘了,是么?”
杨武娘痛不可当,双眼一片晦涩。
眼下已容不得杨武娘多想,“咣咚”一声,她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拿起腿上的两团东西,扯开衣襟,要往衣裳里面塞。
筠娘子大痛:武娘承认了——武娘是嫌弃她,不愿理她!
也是,她宋筠娘自以为是个什么劲!连艳诗之计,连名节清誉,都留不住武娘……她早该想到,杨骠骑养出的武痴嫡女,遗传杨国公府的正气和清高,怎么可能在旻王手上忍辱偷生这么久?
可是眼前的武娘,发丝松乱,指不准前一刻还跟旻王颠、鸾、倒、凤呢!
若不是武娘心甘情愿嫁给旻王,杨骠骑会冒大不逆之罪前往万岁山救驾么?——武娘早就不要她了,不要她了!
“武娘,旻王待你好么?”
“呵……”筠娘子笑的惨淡,黯哑的讽意被卷进穿堂风,冷的让杨武娘一个哆嗦,“一定是筠娘那晚伺候的不好,教武娘对筠娘失望了……筠娘日思夜想的反省,连丫鬟都能做好的事,筠娘怎么不成呢?筠娘给武娘净面前都不晓得伺候武娘揩牙,筠娘连香露都不晓得给武娘擦,筠娘连宽衣都不会……筠娘光会捏脚有什么用?”
“筠娘怎么忘了,武娘要的可不是丫鬟,武娘要的是如意郎君,要的是正妻之位,以后就是死了也有儿孙烧香供奉……世间女子图的不就是这些么?”
筠娘子满口恨意,连番逼人。时至此刻,她总算明白了当年的父亲,她的生母因她而死,父亲痛失所爱,难怪父亲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恨不得置她于死地——这便是痛失所爱的滋味!
她就喜欢衣不蔽体,看武娘焦虑的让鹦格去搬火盆……她就喜欢中衣半敞挂着肚兜露着双脚,在武娘面前卖弄风情……她就喜欢矫揉造作黏着缠着,让一本正经的武娘也跟着孟浪……她自己也晓得这不是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这有什么关系,她有的是办法,让武娘看书也分神,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没办法,她没办法,杨武娘的眼睛就像清晨的太阳,就是再厚的雾挡着……她只要一迎上这束光,就看到一碧无垠的青草地,走过青草地便是花香鸟语青山绿水,再没有幼年被罚跪祠堂时的寒风呼啦,再没有数年累积的寒症病痛,再没有没完没了精疲力尽的算计筹谋……难怪世人贪欢,她独独只贪武娘,贪这一份无与伦比的快活!
筠娘子痛的堪比万箭戳心,她大步向前,她要抱住眼前的武娘,她要让她听清楚:旻王不过是个流氓地痞,旻王有众多女伎荒淫无度……旻王岂配?
杨武娘听着前来的脚步声,大惊失色,赶紧又把太师椅向前挪了一大步!
“咣咚”一声,惊醒了筠娘子,筠娘子惊恐的往后一退!
武娘就快成旻王妃了……武娘这是给她面子呢,武娘连拒绝都这么有涵养,其实武娘心里怕是只有四个字:你给我滚!
杨武娘面目扭曲,正奋力跟脸上的胡子大战!
杨武娘一手牵着盖头,一手拿着剪刀摸索着剪胡子!杨武娘心都在滴血,恨不得一剪刀把自个这张脸都连皮带肉的撕了!
没了这张脸,他周元就只是个奴才,凭他的能耐,给她富贵荣华,给她一世宠爱,还不轻而易举?
偏偏,这张脸,确确实实是他周元的!——周元就该受着这样的命!
杨武娘把胡子剪了个差不多,拿出剃刀开始刮起来。没有胰子的辅助,剃刀的刀刃钝到胡根,疼的他倒吸了口气!
杨武娘已经听不到筠娘子的动静,专心的对付完胡子后,从袖中掏出东西,开始涂脂抹粉,又擦了口脂。
擦好了后,提着的心一松,又一抽,撕心裂肺的疼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杨武娘魂不守舍的又开始在手上抹香膏。
但凡筠娘子有一丝理智,杨武娘还不给她抓包抓了个正着!
杨武娘站了起身,筠娘子已经眼花,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踩着银河过来接她。筠娘子裂开嘴笑,只觉身轻如燕的快活。筠娘子提着裙子摇摇晃晃的过来,伸出手,等武娘来牵!
不远处的焰火噼里啪啦的,隐隐有宫女太监的欢呼。——筠娘子瞬间被打回了现实!
杨武娘双手拢袖,缠枝连云蝉纱大袖垂到了膝上,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八幅裙子衬得武娘愈发高贵。武娘就是武娘,就是比寻常女子宽上很多的肩膀,就是笔挺的后背和练武人的大步洒脱,再英气逼人也盖不了这一身的贵派!筠娘子太了解这种矜贵气质,这是贵胄人家的水才能养出来的!
筠娘子怯怯的收回了她的手,跟在杨武娘的身后,跌跌撞撞的往房里去!
惠妃的房间,四盏鎏银屏画明灯两盏,正中的青鸾牡丹雕花大床上锦被铺好,沉香自熏炉上空腾起。杨武娘放下一半帐幔后,坐在床沿,双手搁在并拢的腿上。
武娘这是暗示什么?
暗示她们回到从前,等她上g?
不!才不是!——这是惠妃的房间,或许是旻王的房!或许都不是,是旻王同杨武娘颠、鸾、倒、凤的g!
要不然武娘一个深闺女子,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的坐在别的g上?
——这才是杨武娘想要暗示的:我要就寝了,你可以滚了!
不!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清高如武娘,会在旻王的劫持下誓死不从,而不是眼前见到的这样,武娘风情万种的享受着旻王的囚禁,过着金丝雀的生活!武娘贵为杨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那是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旻王能给武娘的,除了这见不得人的男人宠爱,还能有什么?她怎么给忘了,旻王那是灌着风花雪月的水长大的,勾女人还不是一等一的!
嫉妒!嫉妒便是在醋里浇了酒,灌到肚子里是火急火燎的烧。
筠娘子面上是古怪的狞笑,大步过来,一扯帐幔,欺身把杨武娘扑倒!
杨武娘放弃反抗,筠娘子的双手钳住武娘的双臂,下巴碰下巴,恶狠狠道:“武娘随了旻王,倒是越来越听话了,旻王驭、女的本事,筠娘真是叹服,”筠娘子下一句话含着哭意,“旻王会的,筠娘也会!武娘且受着便晓得了!”
又是这种感觉——筠娘子拿鼻子蹭着杨武娘的脸,闻着这久别的脂粉香,整个人便仿佛又软又轻的踏在云端之上。
这张久别的脸,应该拿来慢条斯理的细吻……可惜,可惜武娘不是她的!筠娘子发了狠,发了疯……
“武娘的嘴唇,旻王见了也会这般狼吞虎咽么?”
“武娘以往不是裹的严严实实么,怎么连褙子都不穿了?”
“筠娘还没见过武娘的脸呢,还没见过武娘去了衣裳……”筠娘子的手伸进盖头里,就要扯杨武娘的领口……
杨武娘从享受中陡然惊醒,大骇,下意识的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筠娘子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杨武娘的神色,黯然的出了帐子,自嘲道:“筠娘自作聪明,以为看明白了王皇后的局,便能……筠娘以为旻王一死,武娘便能得救,筠娘甚至窃喜,武娘遭此大难,杨国公定然留武娘在府里终老了,筠娘痴心妄想以为,以为筠娘这次总算能得偿所愿了……呵,真是好笑啊……”
“武娘,你等不到旻王了!是筠娘害你的如意郎君不成,反祸及杨国公府……令尊杨骠骑如今身陷囹圄,你的二叔如今遭皇上忌惮,你杨家大厦将倾……旻王马上就要带人来捉奸了,你把艳诗给了旻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筠娘子退到门口,浑身瑟冷,怅然的闭上了眼睛,默了半晌,拳了拳手,方下了决心:“武娘,你且等着,筠娘一定能还你杨家清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个王皇后!筠娘和王皇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武娘,这世上,没有人比筠娘更顾惜你的名声,武娘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跟筠娘磨镜私通呢?筠娘自然叫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旻王做正妃!”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明晚下更,下更是这个事件的终章。然后便开启周内司与筠娘的婚恋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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