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_hexe

    真是美妙的夜色。

    海瑟心想。

    虽然上午时有云朵，但是到了晚间则完全消散。

    一弯弦月高挂在空中，与众多繁星交相辉映。

    ——如果没有面前这些不识趣的访客，此刻就能静静眺望这朗朗夜空了。

    海瑟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下。

    身上依旧是宛如丧服的黑色洋装，几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

    若是除去“不速之客”，这幅景象大概堪比出自名家之手的妙笔丹青。

    不，如果将题目从“月夜的少女”改为“月夜的魔女”的话，说不定刚好合适。

    被认为是会给所到之处带来灾厄的魔女，与魔兽一同出现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海瑟与面前的魔兽群对峙着，不禁有些感慨。

    在这个高度现代化，并且文化交流异常频繁的世界，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差别正不断缩小。

    海瑟印象中的日本，还是那个长屋遍地，天守高耸，寺院多如牛毛，盛产神怪传说的奇妙国度。而今，她已经跟自己的故乡一样，变成了高楼林立的现代国家。哪怕在这个远离国都的小城市也是如此。

    能让海瑟感受到自己身处异国的，除了空气中飘荡着的略感异质的魔力，就只有异乡人的黑发黑瞳，以及口中那在故土极少听到的语言了——当然，对于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理解所有“语言”的海瑟来说，最后一条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然而在今晚，海瑟突然又有了身处异乡的实感，原因，自然就是将她包围起来的“魔兽”们。

    不，入乡随俗的话，应该叫做“妖”比较准确吗？海瑟这样想着。

    它们拥有着既像狼又像狐的外形，灰白色的毛皮间掺杂着暗红的纹路，两条有力的长尾不时抽动着，如同剑山般交错的利齿之间，间或有火焰飘出。

    海瑟并不熟悉日本的妖兽，因此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和能力。但是从它们身上飘荡的热气看来，能够操纵火焰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可有点麻烦了。海瑟心想。

    为了尽可能减小它们对周围环境的破坏，得速战速决才行。

    可是，妖兽们并没有理会海瑟内心的想法。而是步步逼近，慢慢缩小了包围圈。

    完全就像是习惯了集体狩猎的群狼一样。

    海瑟听说在日本岛上已无狼的踪迹，难道是因为成为了妖兽远离人类视线的关系吗？

    不管怎样，这与家乡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虽然欧洲也存在着长期对狼的畏惧，但是在海瑟印象中，提起狼最先想到的，还是那穿行在麦田之中，象征着丰收的精灵。

    与面前这充满攻击性的凶兽集群相比，除了外表之外恐怕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如果可以的话，海瑟也不想为了这群妖兽无端浪费体力。它们的目标最初也并不是海瑟。

    但是作为被准许留在此地的交换条件，海瑟必须代替正不知忙些什么的“某人”做一些“清理工作”。

    “所以，虽然跟各位并无过节，但是……请允许我在这里终结各位的生命吧。”

    娇小的魔女轻轻挥手，在月色下展开了漆黑的羽翼。

    巨大的魔法阵浮现在海瑟身后。双重同心圆之间，是象征着某位魔神的徽记。

    “对付野兽，还是要百兽之王出手。遵从所罗门之契约，降临于此吧——七十二魔神之第五柱，玛巴斯（marbas）！”

    清澈的声音透过魔法阵，传达到了未知的异界。

    在古老的契约之下，地狱的统领被唤醒。

    魔法阵的中心，出现了一丝波动。

    就像是向宁静的池水中投入一颗小石子，波纹缓缓扩散开来。

    而在波纹的中心，有什么轻轻穿过了魔法阵，来到了这一侧的世界。

    从魔法阵中央，伸出了一只爪子。

    整只脚掌宛如纯金雕就，散发着橙黄的光芒，而肢体的每一根线条都优美而有力，仅仅是一只爪子，就带着令人仰视的威容。

    而随着这只爪子伸出，魔法阵的波动突然变得剧烈。

    爪子的主人，也毫不客气地搅动着名为魔法阵的池水，令其猛烈地翻腾着。

    随后，带着仿佛要将整个法阵撕裂的气势，爪子率先冲出了魔法阵。紧接着是粗壮的肢体，傲然扬起的头颅。随着拥有完美曲线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强悍的魔神猛地一跃而出，从海瑟的头顶飞过，落在她面前。

    围在海瑟前面的几只妖狼，胆怯地后退了数步。

    巨大的雄狮，猛地甩动尾巴击碎空气。

    “嗷————”

    紧接着，仰天狂啸。

    低沉而激昂的吼声响彻夜空，魔神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威压。黄金色的气焰笼罩着整个躯体，令月光都黯然失色。

    再这无与伦比的威压面前，妖狼们纷纷后退，距离最近的几只，甚至仅仅是被雄狮的视线扫过，就将头埋在前腿间瑟瑟发抖。

    “哼，真是没用。”

    名为玛巴斯的魔神，有着与其外表相称的高傲与威严。然而黄金狮子口吐人言的情景，看上去总有几分诡异。

    “可爱的契约之主啊，这次某的对手，就只有这几只瘦犬吗？就没有更像样子点的敌人了吗？自称神仆的愚者，凯尔特的自然之子，不成器的炼金术士，操纵奇异法术的阴阳师都去哪了？栖息于火焰中的龙族，主宰冰霜的魔狼，号称可以吞噬整个尘世的巨蛇又在何处？某需要能令某热血沸腾的战斗啊！”

    “玛巴斯先生，请冷静一下。您所期望的敌人现在都不在这里，过去的战争也早就结束了，请好好看看周围。”

    “……确实，没有血与硝烟的气味，也没有战争的高扬感和生灵绝望的哀嚎……”

    魔神玛巴斯乖乖听从海瑟的指示，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真是可惜，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吗？好久没有体验到那样惊心动魄的战斗了啊……”

    “是的……很抱歉，战争已经结束几十年，现在我们正站在和平的土地上。”

    “嗯，某能感觉得到。平稳而安宁的气息，带着古老神秘的感觉。这是那些自称阴阳师的家伙们的家园吧。”

    “没错……只是，现在能称得上‘阴阳师’的，只剩下一人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寂寞了。不过，某虽然喜欢斗争，却并不讨厌和平。血与火的争斗，正是为了铺就通往和平的……嗯？”

    正在高谈阔论的玛巴斯，突然皱起了眉头。

    虽然狮子并没有“眉头”这种说法，但是他两眼之间上部的皮肤明显地皱了起来。

    “吾主啊，您到底将某召唤到了什么见鬼的地方？为什么某感觉到了一丝丝令人讨厌的气息？”

    与刚才随性而发的抱怨不同，这次魔神的语气中明显透出了不悦……不，应该说是真正的厌恶感。就连浑身缠绕的黄金气焰似乎都有些摇曳。

    “……这个问题之后再向您解释。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海瑟举起了手，白皙的玉指从漆黑的衣袖中伸出，指向了身边的妖狼。

    “必须先清理掉‘这些’。”

    “是吗？这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您为何要找这些杂鱼的麻烦，但是根据古老的契约，被召唤而来的某必须执行您的命令。况且……”

    黄金的雄狮顿了顿，将目光重新投降了周围的“敌人”们。

    “作为久眠之后的振奋精神，稍微活动一下也并无不可。”

    在海瑟与玛巴斯交谈的工夫，妖狼们已经重整态势，再次将一人一狮团团包围。

    或许是本能地察觉到面前敌手的恐怖，妖狼们纷纷发出低吼，口中的火焰也渐渐显现。

    然而，被妖狼层层包围的雄狮，却对周围的敌意毫不在意。

    在他来看，这不过是一群杂鱼垂死前的挣扎而已。

    玛巴斯只是转动一下视线，就能令周围的妖狼神经紧绷。

    身为妖兽的本能甚至已经开始警告它们不要逃走——在背向这黄金魔神的瞬间，自己渺小的身躯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撕裂。

    虽然接到了主人“清理”的命令，但高傲的魔神显然不会对着如此孱弱的对手直接发动进攻，他只是用视线嘲弄着面前的妖兽们，欣赏它们因恐惧而战栗的表情。

    终于，妖狼们再也耐受不住这种压迫感的煎熬。在头领长嚎发令之后，作为先锋的三只妖狼，同时向着玛巴斯一扑而上。妖兽们并不是徒有狼的外形，这一次连携攻击也确有狼群狩猎的风采。三只先锋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扑向玛巴斯的死角，攻势犹如闪电。

    可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在一瞬间——

    玛巴斯抬起右爪猛挥而下，将面前的一只妖狼脑袋拍得粉碎；头颅轻摆，浓密的鬃毛随风晃动着，划出粗犷的轨迹后，咬住了另一只的躯体，粗硬的尖齿深深刺入其内脏。同时玛巴斯甩动躯体，鞭尾裹挟着劲风狠狠抽在第三只妖狼的颈侧，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传来。

    “呸。”

    玛巴斯吐掉了口中的尸体，嘴角与牙齿残留的血液，与右爪上沾着的红白之物一起，顷刻间就被黄金气焰蒸发得干干净净。

    “真是漂亮的攻击。”

    面对可以称为惨烈的景象，魔神身后的魔女，发出的竟然是赞叹的声音。

    “那是自然，在某的面前，这些小家伙根本就不堪一击。”

    玛巴斯傲然昂首，毫不客气地将主人的赞赏照单全收。

    第一阵的惨败，大挫狼群的锐气，却也激发了它们的血性。

    “嗷呜~~~~”

    头领再度长嚎一声，所有的妖狼一同向着玛巴斯张口，炽热的烈焰在口中滚动着。

    玛巴斯只是冷冷地蔑视着它们的小把戏，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轰————”

    片刻之后，十数只妖狼向着玛巴斯喷出了火球，漫天的火球几乎是同时砸在雄狮的躯体上，爆炸的轰鸣声不绝于耳，顷刻间，玛巴斯的身体就被火焰完全覆盖。

    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身为召唤者的海瑟，依然在不远处静静观看，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必要。

    “哼，果然只有这点程度。红龙的吐息至少还能暖和一点，这点小火苗，连温度都感觉不到啊。”

    火焰中的玛巴斯轻轻抖了抖身子。

    黄金色的气焰瞬间将火焰淹没，包裹在金色光芒中的狮躯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十数个巨大的火球甚至都不能在光亮的黄金皮毛上留下哪怕一丝丝焦痕。

    不，经过火焰洗礼的黄金巨狮，看上去甚至比刚才还要威武雄壮。

    “看来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那么，就让某赶快结束这场闹剧吧。”

    话音刚落，玛巴斯就向着狼群中心的头狼疾冲过去。

    这是比刚才妖狼发起攻击时还要快上数倍的动作。察觉到危险的头领在千钧一发之际后跃逃过一劫，然而身边的两只近卫却在瞬时间丧生于玛巴斯爪下。

    金色的飓风毫不停顿，立刻猛扑向下一个目标。妖狼竭力抵抗，然而围攻的阵型却被轻而易举地撕个粉碎。闪耀着死亡光芒的利爪，每次挥下都会伴着惨嚎带走一只妖狼的生命。

    跟预想一样的顺利展开呢。海瑟心想。

    就这样轻松解决……

    “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呢。”

    海瑟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两股气息。

    这是埋伏在后的两只妖狼。

    在玛巴斯与狼群激战正酣的时候，暴起偷袭身在后方的召唤者，很高明的策略。

    然而——

    “就这样偷袭手无寸铁的柔弱女性，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手无寸铁的柔弱女性”，面对两只妖狼蓄势已久喷出的巨大火球，只是伸出了右手。

    直径接近一米的巨大魔法阵瞬间从海瑟指尖浮现，火球击中魔法屏障发出两声巨大的爆鸣，却不能将魔法阵撼动分毫。

    “两位，请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吧。”

    海瑟只是向着两只妖狼伸出了手。

    没有咏唱，甚至连片刻的准备时间都不需要，漆黑的雷光从半空中直降而下，劈中妖狼的身躯。

    两只妖狼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扑倒在地四肢抽搐着。

    魔女的攻击并没有就此结束。

    高挂在天空的新月，在妖狼的身后投下了淡淡的影子。

    而现在，这影子正不安分地蠢动着。

    起初还只是微小的颤动，不多时，影子就像煮沸的水一样剧烈翻腾起来。

    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从黑影中“长出”了无数只手。

    浓厚的深暗构成的手臂，像是在寻找猎物一样在地上逡巡着。

    随后，它们触碰到了倒地不起的妖狼们。

    就像是群鲨嗅到猎物的血腥气一般，无数漆黑的手掌向着两只妖狼的躯体一拥而上。

    “嗤——”

    伴随着喷溅的鲜血响起的，是骨肉撕裂的噪音。

    仅仅一瞬，两只妖兽就被撕成了完全看不出原型的碎骨碎肉。

    毁灭了目标的手，在地面上躁动着，然而周围已经没有可供它们蹂躏的目标。

    徒劳地在空气中挥舞了片刻，制造了惨剧的凶“手”们，带着一丝遗憾再度沉入黑暗之中。

    刚才发生过战斗的地面上，只剩下被浸染成一片鲜红的草地。

    “吾主呵，您如果也能称得上是‘柔弱女性’的话，这人间界恐怕就没有可以被称为‘强悍’的对象了吧。”

    就在海瑟完成了清理工作之时，玛巴斯那边投来了一句调侃。

    “玛巴斯先生真是过分，您的工作都完成了吗？”

    海瑟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

    看到召唤主这难得一见的撒娇表情，玛巴斯不禁莞尔。

    她的外表年龄和心理年龄究竟是怎样的情况，相识日久的玛巴斯都有些闹不清楚了。

    这样想着，玛巴斯微微笑了起来——当然，能把狮子嘴角的抽搐理解成笑容而非进食欲望的能有几人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魔神面前的妖狼头领，肯定是没有做出这种想象的闲情逸致。

    仅仅在片刻之间，它的手下就已全部丧生于魔神与魔女的手中，仅剩它一个光杆司令与面前恐怖的强敌对峙。

    就算是凶暴的妖兽，此时内心也完全被逃跑的念头填满了。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敌人，就连逃跑都是通向死亡的单行道。

    “只剩下这一只了。看样子是敌方的首领。吾主，需要留下来榨取情报吗？”

    即便面前还有剩余的敌人，玛巴斯依然悠闲地请示着海瑟。

    因为只要他愿意，令面前的妖狼形神俱灭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用。”海瑟轻轻摇头，“它们也只是顺从本能追寻着可口的猎物而来，不巧遇到了被强加清扫工作的我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套取的情报。玛巴斯先生可以随意处置。”

    “是吗？那某就不客气了。”玛巴斯扬起嘴角露出了獠牙。这次可无需纠结是笑容还是进食欲望的问题，因为明显两者皆有——

    “虽然这点点魔力还不够塞牙缝，但是作为运动一番之后的点心也未尝不可。那么某……嗯？”

    就在口腹之欲突然大开的魔神准备进行不堪入目的进食活动时，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将视线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海瑟也回过头。

    “吾主，您在战斗之前没有清场吗？为何会有毫不相干的访客前来？”

    “玛巴斯先生，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对于这里来说我们才是不速之客……不过我确实已经布下了大范围的心理暗示，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才对。”

    “也无须在意，就是在意料之外发生，才会称作‘意外’。又不是具有威胁的对象，忽视实属正常。”

    “嗯，您说的有道理，不过比起这个……”

    海瑟指了指前面。

    玛巴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那里，刚才妖狼首领站立之处，已完全不见其踪影。

    “还真是逃得干净利落，连根毛都没留下。”玛巴斯发出了不知是感叹还是揶揄的评价，“某也太不像样子，竟然会让到手的猎物逃走。看来久不上战场感觉也迟钝了啊。”

    “玛巴斯先生，只不过是‘意外’而已哦。”

    “哈哈哈，如您所说。”

    黄金的雄狮仰起头发出了大笑声，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用去追吗？”

    “不必了，它如果躲起来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如果还是依照本能前往原本的目的地的话……等待它的也不是什么好结局。我们留在这里做好善后工作即可。”

    “原来如此，既然吾主这样说，那就如您所愿好了。不过吾主，您还有什么挂心之事吗？嗯？莫非那边的‘观众’是吾主相识之人？”

    “……嗯。”

    海瑟少见地迟疑了片刻，才给出肯定的回答。

    “嚯，这还真是……某也有点兴趣了，反正并不急着回去，就让某也见见这位吧。”

    “玛巴斯先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

    海瑟有些不满地反击了一句，但是魔神反而心安理得地趴了下来，悠闲地将右爪搭在左爪上，随后将下巴也搁了上去。

    海瑟只好叹了口气，将视线重新转回医院门口。

    “这还真是……遇到了有点麻烦的状况呢。”

    海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