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_asuka

    黑色。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视线就被那漆黑的圆盘夺走了。

    在荒凉的地平线尽头，宛如初升的朝阳一般喷薄而出。

    然而，比夜还要昏暗。

    与司空见惯的太阳不同的不仅仅是颜色，还有它的大小。

    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的漆黑天体，在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中散发着迫人的压力。

    眼神无法从它身上移开。

    暗色的圆盘拥有异样的魅力，紧紧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这巨大的黑洞，正一点点拉扯着我的灵魂。

    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被它激发了一般，悸动起来。

    “很美吧？”

    正当我被沉醉于这摄人心魄的黑色天体时，身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娇小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脚边，静静地端坐着，与我一起向前凝望。

    “露娜？”

    黑亮的毛皮与眼前的天体有着同样的高贵感，翡翠色的眼神则是难以形容的深邃。

    是我所熟知的那只奇妙的黑猫，可是……又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

    “那是月。”

    露娜凝视着漆黑的“月”，发出了像是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异色的月，被深埋的禁忌。无法融入的异邦人，‘奇迹’的四分之一。”

    支离破碎的语句，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历史。美妙如天籁的音节，如河流般缓缓推动着我的身体。如果就这样在大河中徜徉，是否能稍微接近那无法描述的神秘呢？

    “喂笨蛋，好不容易把你留下了，别还没说两句就跑掉啊。”

    “……哎？”

    黑猫露娜一如既往的尖刻语气，打消了奇妙的浮游感。

    视野恢复的时候，漆黑之月似乎比刚才小了不少……不，是我离它更远了。

    因为，刚才与我处在同一位置的露娜，现在只剩下视野尽头黑色的一小团，在黑月的背景下显得更加难以辨认。如果不是被她的声音所吸引，我恐怕根本无法发现那碧绿的双眸。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的，这种时候好歹给我打起精神来啊，不然一切努力可就白费了呢。”

    只不过是一瞬间，露娜的声音突然又出现在身旁，眼前的黑月也恢复了初时的大小。

    “咦？哎？”

    不明就里的我，下意识向自己刚才所处的位置望去——

    “别回头！”

    露娜高声一喝，身体顿时被定住，丝毫动弹不得。

    “不要回头。现在看到‘那个’的话，你可就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露娜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凝重，令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又可以行动了。

    “那个……露娜，后，后面到底有什么啊？”

    “人类……不，一切灵魂的终极归宿，精神的根源，世界的核心。‘那个’的吸引力可是强的很呢，现在是靠着我——”

    嘴上这样说，露娜小巧的脚掌却指向了身后的黑色之月。

    “——的力量才勉强拉住你，稍微放松一下就会像刚才一样被慢慢吸过去。要是不小心看上一眼的话，就彻底没救了呢。”

    ……含糊其辞的说法。这样一来反而更在意身后有什么啊。

    “又不是咱们家那个好奇宝宝公主，这种无谓的探求心还是省省吧。”然而，我内心的念头立刻被露娜看穿，“好奇心杀不死猫，不过抹消掉一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呢。”

    露娜有些不屑地用爪子抹了抹脸。

    “哈，哈……”我不禁挠了挠头。“好奇宝宝公主”是谁呢？总觉得好像很熟悉，可不知为何就是想不起来。脑子里就像覆盖着重重迷雾般，什么都看不清楚。或许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吧……是谁呢？等等，“我”？“我”又是谁？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眼前露娜与漆黑之月的存在之外，我的意识中似乎就不存在别的东西了。

    甚至，连“我”这个概念都……

    “振作点啊！你的信念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不是声音。锐利如刀的话语仿佛从绿宝石般的双眼中直接射出，一举贯穿了我的灵魂。

    脑子里的迷雾在一瞬间被彻底破开。

    我，是骑士。

    守护公主的骑士。

    有些任性，有些刻薄，独占欲强烈，彻头彻尾受好奇心驱动，经常给人带来麻烦，却无比温柔、无比可爱，只是呆在身边就能获得力量与活力的我的公主——小早川姬乃。

    我是立下誓言，即便燃尽灵魂也要保护她的骑士，神代飞鸟。

    可是……

    “看来终于想起来了呢。”

    神秘的黑猫宛如叹息般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终于想起来了。

    我再次失败了。

    无能的骑士，又一次没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被眼前的仇恨吸引了视线，忽视了身后的威胁。只不过这次，率先品尝到苦果，为自己的无能买单的正是她自己。

    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好了。

    不可思议地，我并没有对爱德华的背叛感到气愤。或许是早就对这种结果有了心理准备吧，心中涌出的感情，不是愤恨，而是懊悔。

    ——明明对爱德华并不信任，为什么没有做更多的准备呢？如果我足够强，一个人有信心保护好姬乃的话，从一开始也就不用让这个人跟随了。

    也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我死掉了并没有什么，但是姬乃呢？现在能帮助她的只剩下正宪先生一个，而敌人，却是无法战胜的“那个人”。

    都是我的错……

    我紧咬嘴唇，阵阵痛楚传来。这痛并不是来自早已失去知觉的肉体，而是来自我的内心。

    如果，如果我能——

    “想要力量吗？”

    “什么！？”

    我愕然抬头。露娜的双瞳凝视着我，然而瞳孔中却失去了一直以来多变的感情色彩。

    小小的黑猫，仿佛与背后的漆黑之月融为一体，化作某种高位的存在俯视着我。

    “想要力量的话，就祈求吧。”带着某种无法捉摸的情感的声音，冲击着我的灵魂深处。“祈求吧，我会给予你想要的力量，与你的愿望同等强烈的力量。”

    …………

    “露娜……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了。”

    “哎呀，想起来了吗？”

    面前的黑猫咧了咧嘴，做出了笑一样的表情。

    “是啊……不如说为什么直到刚才都忘掉了呢？”

    明明是那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眼看着爷爷在那个人手下丧生，拼尽全力想要反抗，却被她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的我，耳畔就曾经响起过同样的声音——

    “想要力量吗？”

    当时的我，将这视作恶魔的诱惑。

    尽管痛感自己的无力，然而我是爷爷教导出来的见习骑士。自己的失败，要由自己亲手挽回。假手他人已是不堪，更遑论与恶魔交易。这就是骑士的……

    “矜持吗？真是可笑。”

    骑士的骄傲与尊严，被露娜如同垃圾般唾弃。

    “靠着那种东西能保护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那可笑的自尊吗？”

    然而，满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露娜的话语浇灭。

    我，我的愿望是……

    “说到底，你知道你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吗？”

    “……因为，我太弱了。”

    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只是将其诉诸于口，心中就会喷涌出不甘。

    “是啊，你的确很弱。”

    就连露娜都对这一点毫不否认。

    “但是，这并不是事情演变到这一步的真正原因。”

    “哎？”

    “你的力量再怎么不足，带着姬乃舍弃一切拼命逃离还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你失败了。原因并不是你不够强，而是因为……你不够‘纯粹’。”

    “不够……纯粹？”

    我喃喃地重复着露娜的话语，内心深处似乎有所触动。

    “是啊，不够纯粹。本来就弱小的力量，被分散到各个方面，就更不可能做成什么了。因为溺爱姬乃而答应她回家，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警惕着那个死灵法师，又被对母亲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想保护好姬乃吗？你其实以为自己很强对吧？”

    “…………”

    无言以对。

    我口口声声说着保护姬乃，可是自己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伊莉娜小姐曾经说过我“觉悟不够”，是不是也包含着这种意思呢？

    我其实——

    “你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骑士’，只不过是沉醉于角色扮演中的小屁孩而已。”

    “我……”

    涌出的复杂感情在喉头纠缠，终究没能化作言语。我应该对这样的讥嘲感到气愤吗？不，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与姬乃进行了过家家般的仪式后就一直飘飘然，自以为已经成为了真正的骑士——然而我依然是那个无能的小鬼。我的双臂还不够有力，我的武艺还不够精纯……最重要的是，我的精神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没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姬乃的哀求之下软化，将宝贵的逃走时机浪费。

    纠结于要不要相信爱德华，犹豫之下也无法做出决断，只能听从姬乃将他留在身边，却没有保持足够的警惕。

    在见到那个人的瞬间，就被仇恨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甚至明知不敌还要莽撞出击，白白浪费了大好形势。

    当时如果我能保持清醒，哪怕能舍身拖住她片刻，或许姬乃还有逃走的机会啊。

    但是我却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没有将姬乃放在第一位，所以才会导致自己被射杀，姬乃最终落入敌人手中。

    这都是我的错。

    所以——

    “所以，舍弃一切吧。将你的灵魂收束到一点，向着唯一的目标前进吧！一切的杂音都不需要，你只有一个欲望，一个终点，你的全部存在都只为了那唯一的目的。告诉我，你最渴求的是什么，你决定为了什么燃烧自己的灵魂！”

    为了什么？那还用说吗。

    姬乃。

    为了她的安全，她的生命，她的笑容永不褪色……

    我愿意牺牲一切。

    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这就是我对姬乃的爱，是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出的渴望。

    所以，所以……

    我对着绿宝石色的双瞳，倾吐出了自己的欲望。

    “我需要力量，需要保护姬乃的力量！要我拿出什么交换都没关系！为了姬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付出任何代价……吗。”

    我仿佛听到，娇小的黑猫口中漏出了轻笑声。

    然而下一瞬间，她的双瞳中就射出逼人的光芒。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代价就是——”

    明明露娜没有做任何动作，我却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压迫着脑袋，让我不得不对她低下头。

    “在暗月之名下，成为我的使徒吧！”

    “我的主人只有姬乃一个。”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出这句话。

    这并不是什么执着，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真是固执的孩子呢。”

    露娜的声音并没表现出什么不悦。

    “这不是主从契约……硬要说的话，算是‘信仰’吧。”

    “信，信仰？”

    不知为何，露娜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些悲伤。

    “不……我没有信教的打算。”

    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困惑。

    信仰该是怎样的呢？像那个人一样无条件地认同教义，连身为人的底线都舍弃掉吗？

    那样的话，我……

    “一根筋也并不全是好事呢。”

    “哎？”

    “信仰，并不需要你扭曲自己的信念，只要相信就好了。相信我可以将你的感情，变成你你所需要的力量。”

    “将感情……变成力量？”

    听起来就像是对现实毫无用处的感情论一样。

    “真是失礼啊。”我内心的想法再度被露娜看穿，“这可跟那些糊弄人的心灵鸡汤完全不同呢。这是我作为神的‘规则’。”

    “是吗……哎？神！？”

    “是啊，信仰的对象除了神还能有谁呢？到现在还没察觉到吗？飞鸟的领悟力真是没救了呢。”

    “记住我的名字吧。”

    露娜背靠着巨大的黑月，高傲地昂起头颅。

    仿佛睥睨着世间，立于一切之顶点的存在一般，娇小的身躯令人情不自禁地仰视。

    “被世界遗忘的引导者，漆黑之月的月女神，吾之名为——”

    无音的震动传进心底，宛如黄钟大吕激起波澜。

    无法在这世界上留存的音节，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灵魂之上。

    “这，这是……”

    明明耳朵什么都没有捕捉到——虽说现在的我还有没有听觉都是个问题——但是“那个名字”却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这样的异常令我一时间有些困惑。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那个’是不存在的。世界上可以存在名为露娜的黑猫，却不允许存在名为‘■■■■’的月女神。”

    果然，即便露娜自己说出那个名字，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我能很清楚地理解，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这世上永远不会响起这样的音节。即便你现在是纯粹的灵体状态，只要依然与这世界有联系，那个名字……不，她们所有的名字就永远无法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

    虽然无法理解露娜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声音中蕴含着莫大的悲伤与痛苦。

    被整个世界所排斥，孤身在黑暗中漫步，连名字都不允许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体验呢？

    光是想想，就如同直视万丈深渊一般，涌上无法抑制的恐怖与恶寒。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是我的使徒。就算无法将那个名字诉诸于口，只要在心中默念，黑月的守护就会与你同在。”

    “…………”

    我静静地审视着自己。

    与拥有身体的时候不太一样，全身被奇妙的浮游感包裹，触觉也有些模糊。

    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感受到我的内在有什么改变。

    我真的已经得到了足以保护姬乃的力量吗？

    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等你再度回到现世的时候，大概就会察觉出不同了吧。”

    露娜的表情仿佛在对我微笑。

    “你的渴望有多强，你就可以变得多强——不仅仅是我的祝福，你身上本来就流着相似的血液呢。”

    “什么？”

    露娜的话语中有着实无法理解的部分。不过比起这个，有更令我在意的事。

    “那个……我该怎么……那个，复活呢？”

    “啊，关于这个，我也无能为力。”

    “什么！？？”

    如果不是灵体状态，我一定会一跤跌到地上的。

    说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没办法解决吗！？

    “不……既然没办法复活的话，哪怕是变成幽灵，我也要——”

    “别傻了，”露娜半是嘲弄地挥挥爪子，“脱离了肉身的灵体可没办法完美地保持自我的界限。就算你能对抗根源的吸引，早晚也会慢慢模糊而失去自我的。刚才不就是吗？差点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灵体的存在方式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能长时间以灵体状态存在的人极其稀少，去赌这个实在是太蠢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露娜没办法复活我吗？”

    虽然露娜的话有着某种毋庸置疑的力量——或许这就是所谓“神”的能力吧，对信仰者来说，神的话语就是真理，现在我也多少能体会到一点这样的感觉——但是我的困惑终究还是无法得到解决。

    “如果我的力量在完全状态的话，应该可以。但是现在不行。”

    露娜缓缓摇头。

    “这个世界与‘月’的联系被完全隔断了，那是我们的力量之源。现在，就算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光是在这里跟你对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基于同样的原因，黑月的加护效果也比以前弱了很多……放在过去的话，你应该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强大的。所以，让我复活你是不可能的。倒是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你回归现世，这种事过去我也并非没做过，但是那时候‘你’恐怕就无法作为‘你’而存在了。”

    “听，听不明白……”

    露娜的一席话彻底把我绕晕了。这种时候要是有姬乃在就好了，她的话一定能理解露娜的意思的。

    “也是呢，这些对于飞鸟来说太难了吧。”

    “呜……”

    虽说是事实，可是这样当面指出也太伤人了。

    “总之，我是没办法帮你复活的。不过不用担心，接你的人已经到了。好好珍惜你的第二次生命吧……为了你所爱的人。”

    说完，露娜的身影立刻消失在空气中，就好像从不曾出现过一般了无痕迹。

    “哎？等，等等——”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面前的黑月开始发生了变化。

    漆黑色的一角，开始亮起了光芒。

    仿佛黑白颠倒的月食景象，一轮银白色的圆盘，正一点点地“吞噬”着漆黑之月。

    不，并不是“吞噬”，而是“融合”。

    泾渭分明的黑白二色，如同两条鱼儿盘旋游动，追逐嬉戏，像极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诞生于古中国的太极图一般。

    然而很快，黑白二色的界限便开始模糊，渐渐地，两轮异色之月融为一体，化成了难以描述的色彩。

    瑰丽的光球突然如同烟花般爆散，落下的光雨浸润着荒凉的大地。如同冬去春来，花草树木竞相生长。

    顷刻间，世纪末的破败景象便化作了五彩斑斓的庭园。

    从刚才开始就在身后拉扯着我的吸力，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弭无踪。

    就在我愕然地环视着这异景时，耳边响起了如同天籁的声音。

    “飞鸟……”

    这，这声音是——

    我将目光投向了声音响起的方向。

    在花之海洋的彼方，等待着我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忘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