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 64 章
发狂的无垢愈发暴戾,在他身上已看不出原本清秀的容颜,结起的黑色筋脉突兀地横在脸上,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白术被留在下方,半空中一片混沌,看不见云雾中的景象,只有一闪而过的剑光偶然漏出。
被剑光照耀着的地方,暮地显出一个人影。
原本相斗着的四人在看清那个人影后皆怔住。紫菀手里的剑已握得有些不稳,她扣住自己发颤的手腕,失声道:“阿离师姐……怎么会?”
慕离站在废墟中,脸上有些茫然,眼神四下搜索,最后落在无垢身上,只见她微微扬起嘴角,道:“小和尚,你在这里啊。”
无垢紧抿着唇,脸上暴戾犹在,翻白的双眼却渐渐恢复平常。
慕离看了看脚底狼藉,疑惑道:“这里是哪儿?”
无垢舍开他人,向慕离走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慕离侧了侧头,“嗯?”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无垢说,“我亲手……是我亲手杀了你。”
听到无垢的话,慕离把头低下去,笑了笑,“嗯,是。”
“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和别人在一起?你不是说……说你心悦我的吗?”
“因为……”慕离朝后退一步,忽然变了个嗓音,连带着神情也似变了一人,“如果她当时不那样做,死的人就会是你。她不想你死,所以她骗你,好让你离开她,枉你此前苦修佛法,佛教会了你什么?是仇,还是恨?”
“你在……说什么?”
“慕离”的面貌渐渐消退,露出白术的容颜,她站在废墟中,神情是鲜少可见的肃穆。
这样的神情,翊泽此前只见过一次,二百年前,在九重天的诛仙台上。
“不……”蚁噬般的情绪倾覆在翊泽心中。
是他失策了,白术的身体里安着他的心脏,他的结界她轻易可破。
她想做什么?像上次那样舍了自己然后不告而别吗?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提剑要追下去。冷不防被一柄剑鞘拦住,抬眼,看见极清上神冲他摇了摇头。
“不要去。”
“可是!”
“信她一次。”极清说,“她能办到。”
废墟之上,白术已显出本来身形,再看不到慕离的影子,她仰着头,对无垢道:“阿离师姐的命格是天煞,你知道吗?”
不等无垢答她,白术接着道:“你想要杀我,就是因为我与师姐有着相同的命格,并且这个命格上,永远只会存活一人。我活着,师姐就不可能进入轮回。”
“可是……师姐她,已经灰飞了,天煞孤星,如果不克死他人,最终的结局便是自己灰飞。”
“师姐她是为了护你而死。”
“所以放下执念吧,魔君殿下,如果师姐还活着,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痛苦。”
“我……不相信。”纵然这样说,无垢却转过身,踉跄着走了几步。
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个清悦的女声,“小和尚……”
“你不必再乔装。”
白术握紧拳头道:“不,不是我。”
来人的确是慕离,在路过白术身侧时,后者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白术捏了又松开,张口道:“师……”
无垢已先她一步将女子拉过去,惊喜、急切、疑惑,悉数浮现在他的眼中,“你为什么……”
慕离将无垢凌乱的鬓角抚平,嗔道:“做什么呢,这么冒冒失失的。”
无垢将她的指尖握住,放到唇边吻了吻,“对不起。”
慕离红了脸,歪着头看他:“什么?”
“之前你问我的,我当时没能说的话,现在说给你听。阿离,我……”
然而被他握住的那部分已然消散了,眼前女子的音容笑貌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他终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在慕离消失后,白术看见妙成玄尊出现在云头。
“道长,阿离的幻影,是你做的吗?”
妙成抚须,“不错,正是老夫。”
“道长,无垢有一事不明,那页石书上载‘鸿蒙初,道祖与佛祖邓林约赌”,你与我师父,到底打了一个什么样的赌?”
“这桩事,不可说。”妙成道,“无垢,这么多年,你心魔可解?”
“道长自己也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解得掉?”
“阿离虽已灰飞,但执念仍游离在世间,方才你所见到的便是其中一个。”
“是吗?”无垢笑道,“那又怎样,终究不是她。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我此前从未遇到?”
“痴儿!”
白术忽然想到,在最初遇见无垢的四相城,一遍遍走过青石街道的嫁娶车队,她在轿中看见的那个红衣女子便是慕离。
不是你没有遇到!她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她!白术想这样对无垢说,然而她却没能赶得上。
无垢已像方才的慕离一般,开始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若有似无间,听见他的叹息:“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执念?”
在最后一刻,无垢对白术道:“之前,对不起。”
风过声消,真实与不真实的景象皆归于虚无。
紧接着,是山峦颠倒的声音,极清按下云头,问:“怎么回事?”
妙成玄尊道:“梦境快崩塌了。”
翊泽已从云上落下,将白术一把拉进怀中,白术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我没事的。”
“不许再乱来了。”
白术缩着脖子点点头,“我知道,嗯……你先放开,我爹娘看着呢……”
“二位上神也如我们这般。”
“哎?”白术伸头一看,呃,还真是。
“此地不宜久留,翊泽,这是你的梦境,控制住它,速速带我们出去,老夫会助你一臂之力!”
翊泽闻言,在众人四周结上阵法。
阵法外,天地皆出现裂缝,场景又恢复到扶桑观中,白术看见那些弟子们正仓皇奔逃。“发生什么事了?”
极清答她:“那个时候,魔君封天,九日俱陨,四海八荒都出现巨大动乱。”
冰霜从东海漫起,结上青天,四方陷入无尽严寒,晨昏颠倒,九日陨落,世间再无光明。忽然从东方升起一抹灿黄,巨大的金色神鸟扇动着翅间流云穿梭在寒冷的天地间,他的嘴里含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滴落的熔岩灼伤了他的喉部,也将凝结着的冰霜悉数褪去。
白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在书上翻到过,她却并未留心的一段话:
“上古有神兽,曰金乌,三足,赤尾,善人言,八荒混沌,衔灼丹以唤苍生,自此四海清平。”
***
白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不再是昆仑山的仙姬,她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她也梦见自己遇见很多待她很好的人,梦见有个为她摘果子划破了衣裳的少年,为她剥坚果,写课业,陪她四处耍闹,一双眸子像是三十三天上的繁星,干净得不沾染一粒尘埃。
她梦见自己弄丢了她。
从梦中惊醒,白术一把掀开被子,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一转头便与一软物撞个满怀,她听见后者“哎呦呦哟”叫唤半晌,还慨叹自己到底是把老骨头了。
“妙成爷爷……”白术吓得扶起被她撞翻在地的白须老人。
“唔。”妙成掸掸身上灰,取出一方小册道,“你这丫头,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失?唉,罢了罢了,老夫来是同你商量件事,上回取名字没能征求你的意见,这回倒是好问问你了,老夫觉得极白术倒是不错……丫头,上哪儿去?”
白术没头没脑地乱跑着,一路上她遇见许多人,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们,她看见阿爹阿娘,看见哥哥们,看见绣绣,看见楼玉,看见昆仑的族人们。
无一例外皆是欣喜的神色,唤着那些个对白术而言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
“六儿”“姑娘”“小黄姐姐”“殿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白术心想。回昆仑了,回来了,不走了。
最后,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
彼时庭院寂静,月色清皎,菩提与南烛的树影交叠一处,投下点点错落,道道斑驳,枯草匍匐的地面上,厚实铺就着一层菩提落叶与南烛嫣红的花瓣,那花瓣在月光的映照下褪色成白,零星散落着,像是自三十三天碎撒而下的星辰。
而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另她前世今生都魂牵梦绕的人,此刻就站在一片清辉中,以夜幕为背景,以月光为衬托,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从此,世间再不需要别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