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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晋江.独发

    天元元年的春天,一场大雪吹来了大元朝尚是稚龄的新君主,也吹来了大元朝最繁盛的十年。帝王年幼,太后卢氏垂帘听政,大元朝的天下看似是一盘由新寡妇人执手的新棋,但这权握天下的却另有其人。

    至于平头百姓,他们只知道如今是太平日子,家里的男丁不用再被征去性命,丰收了的米粮刨去缴纳的部分,剩余的足够养活一家人。除了这些,他们才不关心如今才十岁大的小皇帝是如何运作起这个庞大的帝国,也没那个闲情来碎嘴当今的卢太后如何以一己女流之辈堵了朝中的悠悠众口,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关心自家的母猪又下来几头小猪崽来得实在。

    伺候太上皇后的大太监从迟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只见原本的一头油光水滑青丝早已白尽,两只原本明亮凝透的眼睛也已经浑浊老花,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参差不齐的金牙在镜中露出了明晃晃的光芒。这是太上皇后怜惜他年老牙口不如当初,命这天下最顶巧的工匠为他亲手打造的,放眼宫里宫外,便是再也没有这样的荣宠。

    从迟太监回首自己这一生,统共伺候过两个主子,两个都命格非凡,只不过因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才造就如今的场面。一个是花王牡丹,一个是花相芍药,现而今一个虽禁锢深宫后院却坐拥天下,一个虽显豁一方却身家累赘,倒不知哪个活得更自在。

    他把头凑到镜子前,想看清楚自己的白发,才发现那些原本清晰鲜明的爱恨似乎也随着自己这双渐渐昏花的老眼日益模糊消退。

    三十三年宫廷沉浮,从迟依稀记得太后卢氏当年刚进宫时的模样,翠绿的娥袖一挥一舞,仿佛春天一丝丝碧汪汪的柳条随风摇曳,无过人姿色却胜在才情,很是得先帝的青眼。那时的太上皇后只说了一句:此卿颇有我当年之风,谁料一语成谶,今天高坐太后宝位的竟真是卢氏。

    太上皇后一生算计,到头来却为自己豢养了最强大的对手。如今太上皇后年老日衰,卢氏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朝中各派蠢蠢欲动,从迟太监也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大限之期不久矣。他一生为奴为婢,身不由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最终下场如何心中早已一片清明。若未趁太上皇后健在之时逃出宫闱,只怕介时尸骨零落也未可知。

    —————

    五更天,京城。

    喝过一碗昨夜剩饭烫的清粥,檀柔长长地呵了一口气,嘴边升腾起朦胧的白雾。这时天还是黑的,外头微微下着小雪。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接近四月的天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要是搁往年,春燕在这时候都已经在房檐下筑屋产燕崽了。

    檀柔搓了搓被冻僵的小手,估摸着街口刘老头的药铺差不多该开铺了,匆匆收起碗筷,准备前去买药。

    阴阴的天气,檀柔从妓坊出来时,整栋楼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客人的沉重鼾声此起彼伏着。母亲在房内尚未醒转,她想大约是昨夜累了罢,昨夜那个男人那样粗蛮,高九尺余,身形壮硕,黑杂的络腮胡子和冰蓝色的眼珠宣示着胡人的异族血统。京城近来的胡人愈来愈多,又听闻国安长公主远嫁胡番和亲,一股来自番外的猖獗气息不知不觉已变得浓烈腥红。

    清晨的冷空气呛得她的喉咙微微发紧,一粒粒米点大的雪扑在她的睫毛上,没一会就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水珠密密地铺散在她的长睫上,像极了妓坊舞台上的白珠垂帘,三百六十根珠帘玎珰作响,帘里的舞姬腰肢蛇转。

    长街上依稀开着几家铺子,幽幽点着油灯,扑闪扑闪的灯火在漏进铺里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檀柔缩着身子走到了一家药铺前,铺面不大,连药台子都仅容一人站立。她哆嗦地从怀里掏出五文银子,噹啷地全部撒在药台上,清脆的铜板落定声召来了帘布后的老药郎。老药郎就是刘老头,他的一只仍手插在毛袖套里,另一只手掀开厚厚的帘布,冷漠地扫了一眼站在药台前的檀柔,转身从药台最下方的抽屉里掏出了一包已经包好的药,冷冷地扔在了药台。

    刘老头仰着头,喇开嗓子道:“近来这药方里的一味药材涨得厉害,下回来就不能五文钱卖你了。”

    檀柔愣了愣,咬紧牙不说话。这已经是这月第三回说要涨了,前两回她不想与这赖皮的刘老头争辩,谁知这刘老头越发猖狂起来,竟当她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檀柔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看见他两个乌漆漆的鼻孔里藏满了多年的烟垢,心中更是一阵嫌恶。

    这避子汤虽每家药铺都有卖,但肯卖她的却极少。若是与妓坊里的鸨婆子买,那价钱只会比现在贵上几倍。到时候光是每月与鸨婆子买药就得花去大价钱,檀柔思前想后,望着手中的这包避子汤,决定回去向ji女春儿借几本医书来看,一一找出这包药里面的药材以后自己做配方。

    春儿原本是老郎中的女儿,只因老郎中好赌才输尽家产,最后靠变卖闺女来抵债。春儿自小跟着她爹行医坐诊、耳濡目染,虽说怨恨她爹,但却对她爹临终前托给她的那一箱子医书宝贝得很,最忌讳别的ji女来碰她的书。檀柔素日与她来往也不是很密,但她对檀柔却是真真的好,确切地说是对这妓坊里的雏儿好,仿佛这样就是对尚是清白的自己好似的。

    拿定主意的檀柔舒了一口气,于是又掏钱买了一包药方便研究之用这放心才回去。

    清晨街道上的人极少,也没有往日别人异样的目光,她的脚步走得甚是轻盈,檀柔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走在漫无人烟的长街,心情也格外舒畅。

    妓坊的白日是不做生意的,没有门庭若市的灯红酒绿,没有香脂奁粉的油腻浮艳,平平常常与一般人家的外户无异,只有檀柔知道推开门后,里面将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小九,快去楼上看看罢,你娘不行了。”阁楼上懒起的女人抱胸俯视着匆匆回来的檀柔,讥笑着道。

    檀柔落在雪地里的脚一顿,怔怔地立在原地,不前不退。

    “小九,怎地不动,真是蹄子无情,自个亲娘死了怎么也不哭上两声就傻傻地站在那,唉,你去哪儿,小蹄子你别走……”

    女人一边叫着,檀柔一边快步跑开。

    檀柔疾步跑到后厨,随后不慌不忙地打开手里的药,过了一遍清水后就把药全部倒入出门前就烧上水的瓦瓮里。小火炉里的炭火噼啪乍响,她蹲在火炉旁,手里拿着蒲扇轻轻地摇扇着炉火。

    炭火一息一明,映得檀柔的小脸红扑扑的,她的手就这么轻轻地、轻轻地摇扇着,眼里的火苗也随着摇摇晃晃。她偎在炙热的火炉旁,看着炉子里的炭火如何生息,如何熊烈,如何燃烬,直至最后全然寂灭。随着最后一点炭火的消失,她眼里最后的那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平生从未觉得熬好一碗药是如此漫长,檀柔端着熬好的药,宛若平常,一路稳稳当当地看着药碗端上了二楼。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外,她抬头看了看房门上方的三个字,是文人香客赐笔的行体“香杏斋”。香杏是她母亲的花名,人如其名,杏花虽淡,却长时耐看,就如她的母亲一样这十年来长艳不衰,香客拂断。

    檀柔抬起手,敲了敲门,门内自不会有人回答。妓坊里出了这样的事,人人避之不及,冷漠无情的ji女吝惜的感情不会给客人,更不会给一个抢了她们十年饭碗的女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只怕昨夜的胡人香客也早已吓得面色青白,仓促挟衣逃去。

    推门而入,凌乱的床褥、挂衣的山水屏风横倒在地上、被打落的青瓷茶盏,还有一件胡人样式的狼毛坎肩被遗落在了桌子上,可见胡人走时有多急促慌乱,竟连这样上好的狼毛都不要了。

    檀柔将视线转到床上,只见绣满金线花萼的被褥随意披在那人身上,半只酥/胸尚且露在外面,长发委地,头上的珠翠七零八落。

    檀柔走上前,站在床边俯视床上的女人,清瘦的面容带着昨夜留下的残妆,眼下是两片常年的青乌。紧抿的嘴唇已经黑紫,僵硬紧致的唇部肌肉大概是这女人想告诉她女人走的时候有多痛苦,檀柔仔细地打量着女人眼角的两道泪痕,早已干透,却仍旧留下了痕迹,那两道细长的痕迹像是清晨的长街,轨迹浩浩汤汤、蜿蜒无边,泪痕一直延续到女人乌黑垂乱的鬓发里。

    她的发还残余着惯用的香膏气息。

    檀柔叹息一声,用汤匙舀了一勺药,跪在床头,微微垂首,伸出手想要掰开女人的嘴。出奇的,女人的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僵硬,反而檀柔轻轻一碰就自动张开了,檀柔看了女人一眼,把温烫的汤药一点一点地灌到了她的嘴里。

    她娘在很久之前交代过,在她死之时旁的不要,一碗避子汤清清白白地走。若是她死了就不要再回来这里,介时鸨母必定要檀柔母债女偿,只有檀柔悄无声息地逃了才能躲过这一劫。

    檀柔看着女人毫无生机的脸,脑子早已经麻木得不知痛为何物:“娘,我走了。”

    没有大恸大悲,只有一句平淡隐忍的“娘,我走了”,檀柔趁着妓坊众人未醒,消失在了城内。

    不久,原本毛毛的小雪渐渐变大,到近中午时竟已有鹅毛般大小,城里城外到处是飘花般的飞雪。

    大雪封城,漫天大作的风雪将道路铺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人与车马寸步难行,檀柔辗转至京城外的岚水,三月的天,只有岚水边的几排柳树抽出了几粒嫩绿的新芽。

    她叹,原来春/色暗露几许却早在城外这自由的天地之间。

    此处仍可看见城门,却离城门已有二里之远。檀柔站在岚水畔眺望着远方,高耸入云霄的黄土城墙巍然而立,不知怎么忽然感伤起来。

    ***

    择了郊外一处可躲风雪的石洞,檀柔坐在洞口前缘处,借着外头的光,从包裹里拿了个今早从市集买的馒头。经过一路的寒冻,馒头早已硬如磐石,檀柔没法,只好一点点地从皮剥着吃。

    洞口的风呜呜刮着,檀柔听着风声竟起了一丝睡意,但她哪里敢睡,自己冻得双脚发青,如果睡着,这一睡就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外面实在太冷,檀柔想往洞的里处挪一挪,但洞实在太深,里面黑得与夜晚无异。她不怕死不怕病,却最怕黑,幽深的洞本来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檀柔咬着牙频频望着洞里,却不敢往里再走几步。

    “老头我又不是鬼,咳……怕什么,进来罢。”

    檀柔被里面乍然传来的尖细沙哑声音吓得惊恐无以复加,下意识地迅速转头机警地盯着洞内——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渐渐地,檀柔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沉重。她仔细地竖着耳朵听,直到从黑暗里走出的身影一点点开始清晰,她才看清走出来的东西真的不是鬼,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见他衣衫褴褛,檀柔心想是哪个流浪的乞人身无居所才寄居在洞内罢,自己唐突了人家的地盘,可此时自己也是无处可去,若是他赶她走,自己是不会搭理他的。

    “如今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咳……”

    檀柔默不吱声。

    老者走到她身边,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问:“是个哑巴?”

    檀柔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没说话。

    老者方才在洞内幽暗处观察她已有一个时辰,见她确是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才放下警惕。

    他看着檀柔手里剥了一半的馒头道:“吃馒头?铁冻的馒头不好吃,进里面用火烤热罢。” 言罢也不管檀柔理不理会就径直走回洞内敛柴生火。

    檀柔坐如禅定,决定不搭理他。妓坊年过半百还出来寻花访柳的男人不在少数,这样年纪的男人也是最难伺候的。明明那方面的能力已经差不多了,偏偏还要逞能,妓坊里的女人最是瞧不起这段年纪的男人,尽管人前百般媚好,一转眼还不知怎么奚落讥讽。

    感受到洞内发散出来的微弱火光,檀柔确定了那人和自己的距离。

    此时洞内又传出老头的声音:“如今这京城的妓家子都这么清高傲骨了?到底是年轻,将愚蠢当饭吃。”

    檀柔的瞳眸微微一缩,眼里流露出狠意,将手里的馒头狠狠地砸向洞内。

    “多谢,老朽已有二日未进食。”老者接住半个馒头自若地烤火。

    檀柔气愤之余更是惊讶,心想怎么这老头的功夫如此之高,自己随意砸过去的馒头在幽暗中都准确无误地接住,且自己未言明身份他便直接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过了一会:“丫头,馒头烤好了,进来吃罢。”

    檀柔不甘心地往里边瞥了瞥,犹豫再三,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又禁不住烤馒头蒸腾而出的香气诱惑,最终把口水一咽下去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这洞越到里面越矮,走到深处,逼得檀柔不得不弓着身才能继续往前走。在洞的最深处,一小堆温暖的柴火边,老者优哉游哉地吃着香气扑鼻的烤馒头,檀柔一看大怒:“好你个老骗子!”馒头都被他吃了,还叫她进来吃,难道吃狗屁的空气不成?!

    老头哈哈一笑:“道行忒低了,坐下罢,方才我见你的腿脚已经冻肿,若不贴火烤一会只怕腿脚要废了。”

    檀柔瞪着一双大眼,瞥了一眼自己肿胀的腿,还是选择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下。

    “许久不闻脂粉香,女儿楼里温柔乡,想当初……”老者觑了眼埋首捶腿的檀柔突然噤声,随即慨叹道:“皮相是好皮相,不过可惜了。”

    檀柔听言抬头望了一下他,又低下头去。这老头阴阳怪气的,声音古怪的很,似女非女,似男非男,倒像是戏文里说的老太监。

    老者接下来的话让檀柔彻底震惊:“我与你同病相怜,皆不是正经之人,你是娼妓之女,我也不是个正经男人,上天如此安排倒也合乎情理。”

    没想到真是个太监!檀柔心突突的,又补望了一眼老头,才发现他确实连胡茬都没有。可是太监怎么不在皇宫里头呆着。

    “以后你便唤我师傅罢,以前众人争着唤我师傅,我姑且只应下了两个,如今算上你,我从迟也算儿女双全了,哈……咳……”

    真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

    檀柔捏够了腿,想着起来走动一会活动活动筋骨,又嫌洞内空间太狭隘,加上柴火的热气有些气闷,于是打算到洞外走走。

    “这里头还有几个馒头,饿了自己拿。”

    她把包裹往他身上一甩,人就起身往外走了。

    身后是老头低低的咳笑声。

    外头天地一白,雪势渐小,檀柔站在雪中,仿若天地苍茫,唯余她一人遗世独立,她想,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罢,三月,岚水已开始解冻,河畔的两排柳树已经依稀看得出嫩芽。

    雪地不好走,她一步一脚印,好在方才将腿烤得热了,现时活动自如。

    在快要及膝的雪地里走着,松软的雪一踩就变成了厚实的冰。她在雪地里走了个圈,于是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看似走了很远的路程,却不过还是在原地罢了。

    低头走腻了,她才抬起头看看天。

    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行隆重的车马,檀柔数了数,一共十三驾车马,依次排开,远远地看着像是卧在雪地的一条龙。

    这样华丽的车驾她见过,妓坊的顶尖美人来来往往坐的大多是这样的马车,她随母亲过府伺候时便坐过这样的马车。里面铺着雪白的绒毯,檀木做的案几搁置在中央,上头摆着一张古琴,一端凝香炉,隔间是盛放四季蔬果及各类糕点小吃的食间。

    不过是过往的事罢了,怎么今日她分外想念,就连那马车内的一设一物都记得如此清晰,甚至连母亲跪坐在案几前为她梳头的画面都犹如鲜活,历历在目。

    檀柔甩甩头,将头转到别处不再看马车,却在转头间一眼对上了夹杂在柳树间的一株杏树,像被触动了心窝最深处的地方,她的双眸瞬时湿润开来,于是她定定地看着那棵杏树,几番哽咽、静默良久。

    檀柔试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杏树长得离奇,根竟是从河壁里长出来的,枝干弯曲向岸上生长,她走到树下,认真地查视了一番杏树长势,原来这杏树竟已经含苞待绽,苞心的粉色都乍然可见,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只怕现时已经傲放枝头了。

    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苞,她眼中的泪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轻柔地捧住一朵花苞,护在掌心,细致地吹去落在花苞上的残雪,呵气成雾。随后又不知疲倦地一朵一朵为其余花苞吹扫残雪,像是呵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无奈她个头矮,高处的枝头够不着,只好一窜一跳地轻摇树枝悄悄抖落白雪。

    她正踮脚伸手去够高枝的一处残雪,一只洁白纤长的手却先于她一步落在上头。

    入目的那只手恍若白玉,皮肤细腻,泛着柔软的清光,檀柔惊诧地一转身,谁知无意撞上了身后的人,于是被重重弹到树干上。受了撞击的杏树,枝干都剧烈抖动起来,其时,万千的晶莹从枝头坠落,她只能怔怔地靠在杏树上看着眼前的人。

    素白的纹海棠披风,玉白的狐毛围成一圈披散肩头,无数从枝上飞落的雪好似杏花含露飘坠,那只仍是抬着的手,冷香盈袖,披在他身上的广袍随风轻轻摆动。

    扑簌而来的星星点点,迷得她睁不开眼。

    “你瞧,这样散的比较快,所有的雪都被你抖落了。”少年微笑着说,浑厚浓醇的声音融在了风里。

    檀柔的眼睛不敢看他春风般的笑靥,不自觉地向不远外的马车望去,再回来低头看着少年绸缎做成的绾色靴子时,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悲哀,于是下意识地收脚退了退。

    她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眉头锁成一道难以释怀的线。

    此时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少爷,前方的路障已清扫妥当,老爷下令启程。”

    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青衣少年终于茫茫雪海中捕捉到那抹修长笔直的身影,于是展颜一笑,随后团手呼喊。

    话音刚落,檀柔身旁的少年就开始渐渐走远。过了很久,她才有勇气一点一点抬起头,循着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望去,只是这茫茫的雪海,哪里还有什么白氅少年、香车华驾。此情此景,她忽然记起自己在服侍香客茶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初停的天气,那个喝醉的诗人这样吟道: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原来那一行车马就像一个梦般,已经全然灰飞烟灭。

    ***

    天元五年。

    十月过半,园子里的芙蓉淋过一场秋雨,竞相端放起来。荥阳郑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挑了个无风不动、且又端着些暖熏熏太阳的日子,在府里的臻宝园操办了一晌桂蟹宴。

    这臻宝园按年头说还是先祖皇帝在时建起来的,已有一百二十来载的光景。园子西面设有藕池,藕池中央便是一处亭阁,亭子北正上方处端的挂着一块南朝风笔的“度然亭”牌匾。“度然”二字正是郑府太公的小字,郑太公亦是这园子建设者。

    “往年江南太湖贡的螃蟹可不若今年的个头,倒是世道太平,连这螃蟹都愈发富态了。”

    说话的是郑老太太郑崔氏,年六十有二,亦是这郑府后院真正的女主人。当朝显赫世族有五姓,乃是:荥阳郑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郑崔氏乃清河崔氏世族女,其出身尊贵非凡,年十六便由大行皇帝赐婚于郑府的长房嫡子,与郑府老太爷育有两儿两女,二女远嫁,大儿子没有留下子嗣病故,小儿子郑佺现如今承了郑国公爵位,官居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是郑府的当家老爷。

    “怎么不见宜卿?”老太太往席间里转视了一番,问道。宜卿是郑行的小字,是老太太的嫡房长孙,郑行平日里行为颇是放浪,不免老太太如此挂心。

    “母亲就知道心疼那小崽子,昨夜被老爷罚了一通,今儿个怕是日上三竿还在褥子里头赖着不肯起罢。”郑大夫人嘴上埋怨儿子不成器,言语间却是向老太太报备昨夜之事,巴巴求着老太太给儿子做主。

    果不然,老太太听了此事接着问道:“罚?因何事罚?”

    在座众人自然晓得平日里老太太待郑行的不同,但又怕得罪了老爷,权衡之下席间也就无一人开口多嘴。

    大夫人贺氏喜上眉梢,又紧着嘴皮子说:“说是行儿昨日邀了李副使的儿子一同赛马误了学业,老爷回府发了好一通火,让行儿跪了一夜的祠堂,今早五更天才由小厮扶回去的。”

    郑老太太睨了贺氏一眼,儿媳妇往日在自个儿子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如今敢到自己面前说上一嘴,只怕不是跪祠堂那么简单了。家宅里的事贺氏料理有序,却偏偏这个儿子管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波澜,眼睛瞟向桌子上的小孙女处,仿若未闻对着众人道:“蟹肉性凉,龄丫头打小落了气喘的毛病,你们多看着点,别让她贪嘴。”

    郑龄此时还在专注地扒着蟹腿肉,倏地老太太把话头落到她身上,众人的注视的目光也就随之而至。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祖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慈爱又有些不同于她对另几个孙子孙女,一时之间,郑龄只能怔怔地回望自己的祖母连话都忘了说。

    坐在郑龄旁边的二姨娘周氏替她擦了擦手,温和道:“听见老祖宗的话没?回头让丫鬟给你送些性暖的茶水,一口都不能剩,仔细犯病。”

    郑龄今年九岁,懵懵懂懂多少懂些祖母和母亲的话,似乎是关心自己又似乎掖着些什么别的意思。但想起平日里母亲的教诲,于是笑着乖巧答道:“祖母的话龄儿记下了,母亲莫担心孩儿。”

    贺氏见势便嘱咐侍候的丫头给郑龄倒了一碟姜醋,又道:“让厨房给五小姐蒸几个姜酒螃蟹,这姜性烈恰可冲了螃蟹的寒凉,小孩家又吃不得酒,让汽儿一蒸酒力便散了大半。”

    郑老太太点点头,眯笑着夸道:“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老太太这话是说给几个姨娘听的,至于是哪些人明白的一听就知道,说的便是尚无子嗣的四姨娘林氏和五姨娘秦氏。

    郑崔氏出身贵族,自幼教习得体,但儿子郑佺纳的两个姨娘房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皆是出身市井的小户人家,平素里爱吵爱闹些,计较些个财物最是厉害,好几次闹到老太太清修的佛堂,老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到底是不喜欢。且林姨娘和秦姨娘进门也有两三年了,连个子嗣也没有更是落人话柄。

    林姨娘与秦姨娘当着众人的面失了脸面,二人的脸色一下白一下红,却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连个不字都不敢吐。

    郑老太太接过婢子剔好蟹肉的碟子,拿起手中的白象牙嵌粉瓷箸夹了一筷子:“原先老爷在江南任职时,那地方富庶,就是出的螃蟹也肥美。”

    大夫人贺氏接道:“那时自在倒也自在,可惜江南夏天太热,比不得在荥阳祖地来得舒坦,老爷又一切从俭,一个夏天下来只不过用了四箱的冰。且荥阳到底是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时父亲母亲皆在荥阳终究是个牵挂。后来大爷没有留下子嗣去了,老爷受命匆匆回来,自那以后每每想来在江南的日子也是多有留恋。”

    郑老太太放下筷子,似有思索,沉吟道:“李姨娘好似是苏杭一带人氏,这么瞅来龄丫头确也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身子也娇弱。”

    郑龄幼时丧母,在二姨娘周氏名下抚养。郑老太太说的李姨娘便是郑龄的生母李氏。

    周姨娘慈爱地摸了摸郑龄的头,笑着回道:“龄儿模样是随她娘多些,但脾气却似老爷。”

    “古来女多肖父,子多肖母,我瞧着五丫头只不过气质像她娘,但眉眼却颇得老太太的真传。”贺氏言语间颇带酸刺地一语点醒众人,众人再这么一看确实是像老太太多些。

    郑老太太也惊奇,仔细打量了郑龄一番,却忌着贺氏方才口中的酸意,心中有了几分清明就不再往下言语。

    郑佺在江南任职时,贺氏生郑行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头一胎得了个儿子却再也无法生育。郑佺随即纳了当地富家小姐出身的周氏,周氏一口气连生了二子一女,贺氏面上喜悦,心底却妒忌周氏儿女双全又颇得郑佺宠爱,这些年也是处处与周氏争锋相对。

    张妈妈暗自观察了贺氏的脸色,伺候老太太放下筷子,缓声道:“螃蟹性凉,老祖宗仔细身子吃不消。”说着又往郑崔氏的双耳扣环陶杯里斟了姜汁儿红糖茶。

    众人估摸着老太太今日兴浓,几房孙子孙女要拉着老太太去听小曲儿,老太太笑着连连摆手,直道:“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你们年轻人的兴致玩意儿硬拉上我老婆子作甚。”

    一行人正嬉笑间,清风和软语,怡景映佳人,只听一记沉闷的咳嗽声自亭子远处传来,众人抬头循声望去,顷刻之间人群中的嬉笑吵闹之声作惊弓之鸟消散而尽。

    “儿子扰了母亲的雅兴。”来人年过四十,身着青色的云纹水波绸衫,气态沉稳持重,正是郑府老爷郑佺。

    老太太见着儿子脚步匆匆且面色青郁,又瞟了眼一脸心虚的贺氏,心中便有了一二分底,对着旁边的人低头吩咐了几句,几房的人就都识趣地散了。

    郑佺自远处走来便瞧见了贺氏闪烁不定的视线,暗骂一声“慈母多败儿”后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恭着声对郑老太太道:“儿子拜过母亲。”

    “瞧你惊散了这一堆妙人儿,有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定省的时候说?”

    “儿子不敢瞒母亲,实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他事儿子自当全权做主不敢扰了母亲清净。母亲可知那李副使的次子李闻?”郑佺的口气忧心忡忡。

    “哦?是那成日与行儿同游读书的人儿?虽心性不定,言语轻佻,但底子里并不坏,来府里做客对长辈也是恭恭敬敬并无错处。”

    郑佺低声一叹,无奈道:“母亲慧眼,饶是底子不坏,却也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此言一出,郑母大惊,连连趔趄了几步,张妈妈忙上前扶住老太太。

    “这逆子昨日与李闻同去,私瞒了他母亲说是赛马,实是去了酒肆之地,招妓买娼,还闹出了人命。”

    听到人命二字郑母已是脸色煞白,按当朝律例,但凡王子杀人还得与庶民同罪,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轻易惹上这等糊涂事。但念及往日郑行的做派,郑母心疼这个嫡孙自然有她的道理,以郑行的性子万不可能轻取了旁人的性命,只怕这事里面另有文章。

    郑母稳住气息开口道:“如今那尸身在何处?”

    郑佺一愣,没想到母亲如此沉着,不问命案经过个中委细,却直接盘问起那尸身尚在何处。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已被李府的人抬了去,这人是李家儿子失手打死的,但孽障也逃不了干系,且当众在场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只怕现在街头巷尾早已说长道短。”

    老太太按了按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示意她不用扶着了。

    “既不是行儿打死的,便送一笔银子去打点,多花些银子无妨,但有一点不可不防,你怎知这人的死不是行儿所为?几人看见是那李闻行的凶?若非亲眼所见,便只由得他人嘴说。这李家次子亦是嫡出,行得通便找个人顶了罪,行不通只怕到时也是要送出去的。护犊之情深不可测,难保介时那些嘴不反咬一口把脏水泼到行儿身上,这些嘴老爷事后可看牢了?况老爷袭了你父亲的爵位,这些年底下的微辞不是没有,要是这时候被插上一刀,只怕就不是易事了。”言至此处,郑老太太的眸色陡然一暗:“那李副使在你手下也有些年头了罢……”

    郑佺听得母亲一席话,竟觉得后怕无穷,甚至后背都起了隐隐的薄汗。这些年李副使在他手下,官场里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只怕没少被他攥在手里,自然李副使有多少把柄,郑佺也有几寸把握。

    恍惚间,郑佺又听老太太娓娓道来:“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之期,行儿天资非凡,迥然不群,这些年是出格了些,倒似你年轻时,将你的性格学了个十足十。可老爷现如今不也是事事得意?若是恩科中第之时遭人中伤,闹到朝廷去……”老太太的语气刹变严厉:“究诸事看来,此事不得轻视,须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否则——后患无尽。”

    郑佺望着一脸深沉的母亲,心中明白大事已定却不忍说出口,颤着声问道:“那依母亲之言……”

    “送行儿上京,越早越好,荥阳是非之地切不可久留,但凡后事,便由府里打点。”郑母隔着青绸握住儿子的手腕,沉声嘱咐:“送他去罢,总归是要走出这府里的,早些晚些都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