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有千千结
“我梦见你走了。”阿夜看了我一眼,反手握住我冰凉的手,垂下眼睑轻声道。
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带着怅惘,不同于以往的平板。呆滞的眼睛也忽然有了灵动灿然的神采。
“我一直都在。”我看着阿夜的变化,明白了这一次清醒代表着什么,不由得涩声道。
“陪我出去走走,好么?”阿夜忽然说道。
我没有拒绝,给他披上衣服之后,被他反握了手。十指相扣,缝隙被填满,一瞬间,我又差点落泪。
人有的时候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之前我还为阿夜的呆傻而较劲儿、生气、耿耿于怀,此刻我却宁愿他能永远傻下去。只要活着,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阿夜却清醒了。
清醒后的阿夜握着我的手,绕着草堂,到达溪边,走向山顶、树下,甚至厨房。
山上每一个他曾踏足过的角落,他都重走了一遭,像是重新看待这个熟悉的世界。
他握着我的手,不松也不紧,力度恰恰合适。他的掌心是暖而干燥的,这让我想起雪巅上燃烧的火焰。
草堂外的石榴正是惹人的时候,饱满嫣红的果实颗粒分明的挤满硬皮,风一吹,便掉落熟透的一颗,啪的一下摔在地上,裂成触目惊心的数瓣儿。几颗晶莹的榴子滚落在地上,如同宝石碎后的残骸,说不尽的凄艳迷离。
默默的走了一圈儿后,阿夜拉着我在青石上坐了下来。他从袖里掏出一个笑口的石榴,撕开表皮,慢慢的开始剥榴果。
晶莹透亮汁水饱满的榴子被放在我的手心。
他细细剥着,一粒一粒,小心又温柔,剥完以后,直接将剥好的果实放在我的手心,然后仍旧低头专注的动着手指。
我一直望着他。
他轮郭分明的侧颜,他灵巧翻动的手指,他低头那专注又温柔的模样,他微微侧着的头和散落的漆黑长发……
这所有的所有,无一不在提醒我,我一直守着的人,将要离我而去。
他的呼吸会停止,他身上的温度会慢慢消失,他会化作一具冰凉的、动也不动的躯壳,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具冰冷的躯壳会慢慢朽化,化作尘土。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时间抹去。
想到这些,我看着手心那颗颗饱|满都觉得颇为惊心。
“怎么不吃?”
阿夜察觉出了我的不对,问道。
我没答话,只是沉默的望着他。
若是以往,他剥石榴给我吃,我除了开心,便是欢悦了。可是此刻,在此情此景之下,我看着眼前的他,心中只余酸涩。
这酸涩像是哽在我喉咙眼儿里的一枚刺,不上不下,哽的我难受不已,又无从说起。
晶莹的榴子在齿间乍开,清甜的汁水四下溢出。不过片刻,苦涩的嘴里便蔓起一股芬芳。
“好吃么?”阿夜问。
我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榴子喂给他。他却摇摇头,继续喂我。
直到一整只石榴被食尽,夜色也随之悄然而至。
随着暮色的降临,时间的流逝,阿夜的精神终是坏了起来。
他似是用尽了全部的精力,整个人迅速的萎靡,我扶着他到了床上之后,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下辈子,你来找我吗?”
他问,清亮的眼神儿像是坠入星辰。
我怔住,忘了回答。
“下辈子我不傻了。”
阿夜垂眸,轻声补充道。
他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傻子。
哪怕那颗痣已经挖掉了,哪怕我说过我喜欢他,哪怕那个春天的不愉快已经揭过了数个春夏,他还是担心。担心我之前所说的都是为了安慰他,担心我这一世觉得太过惶然而心生疲倦,担心我不再去寻他今日便是诀别之日。
那石榴树栽了多年,每一年夏末都挂满沉甸甸的果子。
阿夜喜欢吃石榴,因此每年夏末,等石榴果熟透的时候,我每日会摘两个,撕开硬皮,将晶莹嫣红的榴子放入白瓷碗内,递给他满满一碗。
而今,角色交换。
清醒的他,剥开石榴,一颗颗喂我。
那么固执,又那么认真。
像是急切的想要证明什么似得。
命运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他就做了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
在剥开那个石榴之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们之间,终于对等了一次。
他想要给我一直给不了我的,哪怕只是剥石榴这样很小的事,他在表达,他的心意。
那么的小心翼翼、郑重其事。
现在他预感到了最后的时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埋在心中已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
下一辈子,你会来找我么?
我不傻了——
他问完,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和表情。
他手心里没有了红痣,却仍旧紧张的攥紧了手。
他在求一个答案,一个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的答案。
若我没有了红痣,也不是你要找的人,只是傻傻的将夜,你会来找我么?
他那么含蓄的隐藏着自己的心意,想得一个期待的答案,但我却给不了。
阿夜并不知道,哪怕他剜掉了红痣,这颗殷红,下一辈子都会再次长出来。
他是阿夜,是苏长歌,也是下一世的自己。但不管怎么变,他都是长夜,是雪巅上映在我心中的清冷月光。
我的爱从此而生,一直深种,从未断绝。
但阿夜却想要脱掉过往的影子,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
我懂他的意思,却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
但在某种时候,沉默也是回答。
阿夜明白了,不再追问。
空气静默一片。
良久,阿夜开口道:“若下辈子,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说完,他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执拗。
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瞳里自己的存在,连眉眼都是那般清晰。然后,那清亮眼里的光渐渐涣散了,他松开了一直紧握我的手,平静的合上了眼睛。
这是阿夜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心忽然钝钝的疼了一下,忽然之间,像是空了一块一样。
将府,将夫人正在小憩,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眼前忽然出现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背着光,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夫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尽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目送女子原地消失之后,将夫人叫来了浦三儿。
“吩咐下去,挂丧吧。”
浦三儿疑惑,但见主母心力交瘁不愿多言的模样,便领了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