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主上。”
沁儿跟着段宸璟走出来,过了转角终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段宸璟闻言停下了步伐,头也没回地问:“何事?”
沁儿犹豫再三,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段宸璟的人,即使对汪梦凝再怎样的主仆情深,主上和小姐闹到如今这般田地,大概也快一拍两散了。
她现在才明白,那夜书生来找她,让她考虑好要跟谁,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惜,明白得太晚了,她终究没有书生他们看得透彻。
她“啪”地一声跪在地上,膝盖与石板相撞,磕得生疼,硬是没皱一下眉。
“沁儿愚钝,不知道主上和小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闹到此般田地。但是,沁儿知道的是,主上是真心疼爱小姐的,而小姐也是真心地喜欢着主上。”无论如何,她都要作最后的努力,无论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段宸璟明白,汪梦凝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一想起他就开始痴笑。这样的汪梦凝,在遇到段宸璟之前从未有过。
段宸璟背对着她的双肩,微不可察地轻微颤抖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于平静。他敛了一双悸动的眼,转眼时已是波澜不惊,平淡如初。
他负者手,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沁儿,“如今,你跟不跟我走?”
既然要断,那便断得更加彻底一点。沁儿怎么说都是他的人,再留在汪梦凝身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沁儿却两难了,一个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教了她武功,师傅临终前让她用生命守护的主子。
另一个,是成天带她玩闹,待她如亲姐妹一般的小姐。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方都让她割舍不下,难以取舍。
段宸璟也不逼她,静静地站在榆阴树下,耐心地等待着她作选择。让别人做这样的选择,难免有些强人所难。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安弘熈以涧水轩上下以及汪氏一族的性命相要挟,他不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让整个涧水轩乃至天下血流成河。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果真如此,汪梦凝也不会原谅她的。
既然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结局都是一样的,还不如选择一条能让最少人受到伤害的路。让汪梦凝自此恨他,至少,也比以后她什么都没有了,还爱上了一个让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强。至少,她不会自责。
要怪,只怪他不懂人情世故,不谙世事无常。他其实早该知道的,安弘熈从未想过要放过他。这件事,他从答应娶白赋染开始,就已经明了于心了。
他也设想过无数种安弘熈报复他的方式,万万没想到,到了最后,安弘熈会以如此直接了当的方式,给他迎面一击。
在这种皇权大过天的时局里,他一个寄人篱下的王爷,做什么反抗的事情,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倒也不是害怕被天下人责骂,而是这些年来的养精蓄锐,虽可称霸一方,但决不能做到号令天下。如果贸然起兵,与皇权相抗衡,他最终也只会落得九死一生。如此冒险而又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断然不会去做。
无论是为了汪梦凝也好,还是报他那亡国之仇也罢,他都不能去冒这个险。险中求胜的赌局太大,他输不起。
他收回视线,落到沁儿身上,“你,作好选择了吗?”
沁儿低头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抬头看着他,“如此……还请主上莫要责怪沁儿为仆不遵了。”
说完,对着段宸璟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段宸璟吐了一口浊气,这样也好,至少还有个人留在汪梦凝身边,她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罢了,既然你已作出选择,我尊重你的决定,你好生照顾你家小姐吧。”
段宸璟负着手,转身欲走。
沁儿却带着哭腔地唤了一句:“主上。”
他又重新顿住脚步,沁儿他们几个,是从小逃亡的路上遇到的,都是跟他一样的孤儿。师傅让他收留他们,还教给了他们武功,几人虽是主仆关系,但胜似兄弟手足。几人自小一起长大,他对他们,终究是有几分感情的。
他垂下眼帘,低头看着脚边的一片落叶,开口道:“沁儿,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涧水轩的人,你与我涧水轩里面的一房一瓦,一草一树再无半点瓜葛!以后,不要再提及你关于涧水轩里的人,关于师承何门,曾经的种种,都不要再提了。”
语罢,他重新迈出步子,留给人一个冷漠的背影。
沁儿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朝着段宸璟地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恭送沐祈王爷……”我的主上。
她没发现的是,在树影阑珊处,一直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第盯着她看,直至目送她离开。
汪梦凝在偏殿坐着,安弘熈见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再提带她去西郊城外散心的事了。
虽然表面上一副担忧之色,可他内心却止不住的暗喜。
不错,他今天一大早,是找段宸璟了。找他的原因,无疑就是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断了汪梦凝对他的念想。
所以,他特意把段宸璟安排在偏殿,派人把汪梦凝接到宫中,让她在偏殿等他,也是他授意的。
他想,以段宸璟那么聪明的人,就算他没有视线打过招呼,但见到汪梦凝的那一刻,他应该也知道该怎么做吧。
果然,结局他还是挺满意的。
段宸璟现在,想必就像他当初那么无助吧?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投进了自己仇视的人的怀抱,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不,段宸璟比他痛苦百倍,因为汪梦凝,是他一步一步送到他安弘熈怀中的。
呵,果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满足啊……
“梦凝,你别太伤心了,你这么好的姑娘,宸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他身上?人啊,总是要学会将目光放到更加长远的地方,会有更好的人珍惜你的。”
汪梦凝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呆滞地摇摇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她明明只相处了短短几天,便好像是在弹指一挥间,就过了数千年。
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从幼时的一次见面,便牵挂了她多年。多年后再次相遇,虽然她不记得一起发生过的曾经,却让她将他们现今在一起的每一刻,都牢记于心。
再也没有这么一个人,眉眼中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便能牵动她全身的情绪,让她的一颗心,跟着他阴晴不定。
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
段宸璟给她的太多太多,又无情地将他给予她的一切,从甜蜜中忽然抽离,仿佛一场梦一般,梦醒了,剩下的只是一颗空空如也的心。
段宸璟,我只想问你一句,若是两人的结局只落得个分离,那当初又为何相遇?或者,在相遇之后,为何不能将那次相聚当作一个茫茫人海中的擦肩,为何要对我如此上心,最终又让我如此伤心?
安弘熈柔声开口劝道:“不会的,梦凝,一定还会有更好的人,会代替宸璟在你心中的位置。”
他目光过于温柔,语气过于柔情,以至于站在一旁的逆风都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不是安弘熈本人一般。
这是她认识安弘熈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见他以这样的态度对一个人。现在,她真的分不清,安弘熈对汪梦凝,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基于对沐祈王爷的报复之心。
其实,连安弘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汪梦凝究竟是何种感情,但他肯定,对她是喜欢,但绝不是暧昧关系的喜欢,更谈不上爱。
虽然让汪梦凝成为他和段宸璟争端的受害者,这么做对她太过于不公平,也显得他自己太过于小人之心。
可是,汪梦凝无辜,难道赋染就不无辜吗?明明他和赋染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情投意合,却被段宸璟借着立功的机会,横插一脚,像父皇请了圣旨,让他给他们赐了婚。
想到这,他的眼神不免阴翳了几分。
当初逆贼四起,勾结朝中众臣,欲推翻他们安家的皇位以改朝换代,结果不料计划败露,一群人功败垂成,而勘破他们这一计划的,便是他段宸璟!
先帝因此对他器重有加,说什么即使是异姓王爷,但身体里依旧流着他们安家的血液,可以委之重任。
当时段宸璟不过十七岁,如此才学显露,他与他又是同岁,自然少不了被拿来相互比较。
犹记得那时,他站在大殿之下,身后被押跪了一地的乱臣贼子,风头全都被他占尽,让身为当朝太子的他自形惭悔,周遭都是一片对他讨好和阿谀奉承的声音。
而他呢,就这么被人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要承受别人有意无意地讥讽眼神。
先帝当时坐在朝堂之上,被皇位得意被包住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张口便是:“宸璟,如今你立了这么大的一个功,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朕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你!就算是你要这太子之位,朕也可以让弘熈立马拱手相让。”
父皇不知,他这一句班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了多大地波澜。
众人皆知他与段宸璟素来不和,而此时父皇又说出这种话,在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眼里,他这个太子也做不了多长时间了。
于是,原本拥护他的朝臣,纷纷倒戈,站在了段宸璟那一边,这样的时局,直到他作了皇上,才得以扭转三分。
可是,段宸璟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抱拳对先皇说道:“作为一个王爷,为朝廷出一份力本就是宸璟的分内之事,宸璟不敢有所逾求,只是……不瞒皇上所说,宸璟与白大人的女儿白赋染情投意合,虽然白大人是这次事件中的罪臣,可却与她的女儿无关。希望皇上念在白大人之前对朝廷忠心耿耿,只是一时迷了心窍的份上,能饶就赋染一命,也请皇上成全我们这对苦命鸳鸯。”
呵,这不是横刀夺爱,又是什么?他与赋染情投意合,那他安弘熈算什么?
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穿着红袍,骑着白马,十里红妆将他爱的人娶回了家。
那种悲愤交集的感觉,旁人若是没经历过,是绝对不会懂的。
安弘熈派人将汪梦凝原路送回了宰相府,还特意叮嘱人看好她,让她不要做过激的事情。
但是,他明显多虑了。
汪梦凝回了宰相府后,一不哭闹,二不寻短见,只是呆呆地对着窗外坐着。也不让下人靠近,一个人坐在那里流眼泪,这样安静的她,让人看得心疼。
哭到最后,索性也不流眼泪了,就盯着院子里一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发呆,看得出神,直到身后有动静,她才收回神来。
看到沁儿出现在她身后,无神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惊喜,“你回来了?他怎么说?”
她知道,从段宸璟走了的那一刻,沁儿也跟着他走了。而现在沁儿又重新回来,是不是暗示着什么?难道段宸璟愿意见她了?
沁儿看到她这个样子,满是心疼,但又不得不告诉她让她伤心的事情,“我,不再是涧水轩的人了……”
这句话,无疑将汪梦凝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浇成泡影。
“没想到,他竟决绝到如此地步,撇下我也就算了,就连你,他也不要了。也罢,我算是想通了,什么地久天长山盟海誓,到头来不过是空欢喜一场,落得个人走茶凉,等闲变却故人心呐。也罢,就当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吧。”
沁儿看着她那欲哭无泪的神情,鼻尖泛起一抹酸涩,这样的小姐,若不是遇到了主上,估计这般神情是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吧。
可是,主上一开始不是说,要护小姐一世安好无忧的吗?当初让小姐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人是他;现在让小姐满面愁容,以泪洗面的人还是他。
难道真如小姐所说,等闲变却故人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