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匠人
“嗯,多谢大师!”雪千代知道这是一名长者对自己的警醒。不过,他确实很感激色无坊真照。要不是他今天出言点拨自己,一直都浸淫在那个环境的自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认清自己。等到自己察觉的时候,可能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再也难以改回来了。
改变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为了重新包装自己,以便以后能够用更好的伪装爬上更高的层次。雪千代想要渐渐改变自己的那些悲哀的地方,是为了不要自己堕入‘自我’的深渊。不平等的地位,是孕育不出紧密的羁绊的。如果自己不知道回头的话,终有一天会被膨胀的自我,推入众叛亲离的深渊。
六年来,雪千代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自家的母亲是京都花道大家,外祖父和叔祖父在秋田地方的实力几乎是一手遮天。在这样一个优渥的环境里,要说雪千代没有一点沾沾自喜,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自己颇有点小聪明和悟性,扶桑的那些传统的东西自不必说,汉学、尺八、剑道、汉方医等等比较小众的东西,都学得相当不错。再加上母亲的宠溺、妹妹的依赖、同学的信赖、师傅的关爱、外人对自己那些不明理由的友善,尽管自己一直都在警醒,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飘飘然起来。
‘现在想起来,对风居同学的帮助也好,对那名尚不知名的女孩的帮助也好,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吧。对小野伊势母女的帮助,似乎也是这样……就连对久我绚同学,其实我自己没有一丝的把对方当成名门之后的觉悟。大概,我觉得对方一介庶流,当不起‘久我’这个姓氏吧。这就是所谓的京都的骄傲吗……’
‘刚才鹰司政平宫司邀请我跳陵王舞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当时我的第一想法,其实是‘太平之舞’。在京都祗园祭上跳过太平之舞的我,却来这种连游客都没有的大阪乡下小神社里跳什么陵王舞,开什么玩笑。这才是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吧。’
回去的路上,雪千代回顾了这几年的记忆,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其实也不过尔尔。
‘再这么下去,还真是难以想象啊。独夫什么的,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最可怕的,莫过于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再次来到不渡寺的山脚下,看到雪千代还是一副思虑深沉的样子,色无坊真照没好气地一拍雪千代的后脑勺:“还在想那些破事儿呢?!真是的,明明是个上小学的小屁孩,却整天摆着一副悲悯沉思的样子,不像话。没听说过‘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吗?算了,看你这个样子也不算是真的聪明。”
雪千代摸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朝着色无坊真照呵呵傻笑:“这不是还在想,要怎样才能改正自己的那些毛病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哼,闻过则喜的表面功夫做的倒是不错,不过想了一路还不是什么都没有想出来。”色无坊真照嘴上的功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算了,看在你只是一介涉世未深的小屁孩的份上,真要想不出来的话我给你点建议好了。”
雪千代摇摇头:“那我岂不是又陷入另一个坑里了,什么事情都指望着别人给我答案,最终只会自我意识越来越薄弱,直至失去自我。”
“切,随你的便。”色无坊真照说完,便径直跑向了山顶的不渡寺。身后背了姬鹤一文字的雪千代跑起来可没有对方那么快,很快对方就已经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夜晚,雪千代跟着色无坊真照再次来到了研磨工房。雪千代轻车熟路地坐到了自己那个固定的位置,跪坐下来,将姬鹤一文字平放在自己的膝上。在这个位置上,观察的角度是最好的。
然而,色无坊今天却没有按照既定的惯例进行下去。“雪千代,今天你来研磨。”雪千代刚一坐下,就听到这样一个命令。
“诶?我?”雪千代难以置信地看着色无坊真照,“可是我……”
“今天你不是好好地参观了一番誉田八幡宫吗?而且还是宫司亲自带你去看的。既然和誉田八幡宫扯上了一点关系,做这项工作的名义也有了。好了,别废话了,让你磨,你照做就是了。”
雪千代点点头,默然地走到刀架旁边,取下那把研磨了一半的御神刀。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可是,我之前连磨刀石都没有碰过啊……”
一手端着御神刀,一手拿着一块磨刀石,雪千代坐到了之前色无坊真照坐的位置。而对方也坐到了之前自己坐的位置。看着面前清冷的刀身,雪千代迟迟下不去手,不知道自己以该怎么开始,以怎样的动作开始。
“雪千代,你现在正在想的,是什么?”看到雪千代迟迟没有动作,色无坊真照倒也不催促,而是顺势侧躺在了地上,用一只手支着头,微眯着眼,状似随意地问道。
雪千代心中一惊,这个问题正是自己昨天问的,现在色无坊真照原封不动的把它丢回给了自己……
‘我现在的所想吗……’雪千代放下了手中的磨刀石,双手平端着御神刀,放到了自己的膝上,然后闭上了双眼,回忆起了今天白天的经历。
孤独萧索的石质鸟居、空旷寂寥的参道、繁华落尽的樱树、勉强开放的藤棚、无人可待的展厅、年久失修的神殿、漆涂斑驳的朱门……自己的所见,似乎都是灰暗,看不见希望的景象。
但是……但是那名中年宫司,却是带着别样的情感来向自己展示誉田八幡宫的。石质鸟居的庄重、空荡参道的澄净、无华之樱的清秀、粉色藤瀑的矜持、静寂展厅的见证、古旧神殿的守护,参差朱门的侍卫。
‘我看到的,和鹰司宫司所看到的,似乎不一样。宫司在向我介绍那些景致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又是什么呢?’
“大师,鹰司宫司应该是最了解誉田八幡宫的人了吧。”雪千代摩挲着御神刀身问道。
色无坊真照抬抬眼皮:“谁知道呢?不过,他也算是一个合格的宫司了。至少很多破损的地方都是他自己去维修的,要说对誉田八幡宫这个实体的了解,应该没有人能比得过他。毕竟当了十多年的宫司兼维修人员的说……”
鹰司政平以他的角度来解读誉田八幡宫,而雪千代也以自己的所见,来构想八幡宫在自己心目中的样子。
‘但是,真实的誉田八幡宫又是怎么样的呢?’雪千代看向了自己膝上的御神刀。‘御神刀作为供奉在神殿的神灵的载体,象征的是神社本身,应该要体现神社最本真的样子。所以,自己的想法也好,鹰司政平的情感也好,都掺杂了个人的情绪。如果带着这样的想法去研磨一把刀的话,研磨出来的大概不会是合格的御神刀。’
雪千代这时候终于有些明白了,所谓的匠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得到自己满意的作品,他们反复构思,不惜呕心沥血,不惜一次次地推倒重来。但凡有那么一点点的瑕疵,在他们的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们追求完美,或许并不是为了得到世人的赞誉,或许只是因为单纯不愿意自己心目中的美好被践踏。有一个精致的构想,就想将它变为现实。因为自己固执的坚守,所以很难出现什么奇思妙想,更别提什么了里程碑式的革新了。
匠人或许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他们只愿意在自己所坚信的一方小天地里团团打转,仔细雕琢。穷其一生,可能都完成不了一件真正符合自己构想的作品。这样的一类人,是缺乏创新的,这也是这一类精神常常被抨击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精神的存在,很多事情才能被这样一群人做到极致,做出那种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作品。
雪千代并不想制作一件不属于人间的作品,他只想不要辜负了誉田八幡宫而已。所以……
‘所以,在荒郊野岭,有这样一座鲜有人迹的神社,庇佑着那一方天地里的子民。即便神社里供奉着的主神可能并不存在,即便神社格局谈不上浩荡,即便神社常年无人问津,即便神社破败不堪,即便神社的意念无人回应……祂还是坚守在那里。’
‘一千多年来,它因为供奉着皇者而显耀过,也因为迭经兵戈而破败过。因为武家的追捧曾经香火鼎盛,也因为二战后的政教分离条例而被人淡忘。世事轮转,百变沧桑,哪个时代的八幡宫才是真正的誉田八幡宫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现在的誉田八幡宫,想成为怎样一座八幡宫。’
深吸了一口气,雪千代终于决定开始对手中御神刀进行研磨。
“雪千代,你可想好了?”察觉到了雪千代的变化,色无坊真照再次问道。
雪千代点点头:“我现在在想的,是这把御神刀现在正在想什么。或者说,誉田八幡宫现在想的是什么。”
“呵,别人家的心思可没有那么好揣测啊。”色无坊真照嘴角勾起一道弧度,“算了,就带着你自己的猜想,好好地研磨这把御神刀吧。反正能忽悠那群外行人就行了”
虽然动作很不熟练,各种型号的磨刀石也经常搞混。但是在色无坊真照有一搭没一搭的指导下,总算还是顺畅地进行着。
整个工房内只听得到‘沙沙’的磨刀声,以及色无坊真照那均匀的呼吸声。要不是对方时不时会提醒一下自己磨刀石拿错了,雪千代几乎要认为对方已经睡着了。至于雪千代,在磨刀的时候一直都是轻声地呼吸,生怕打扰了什么。那认真的样子,倒像是一名信徒。
“雪千代,今天就到这里吧。”不知过了多久,色无坊真照打着呵欠叫住了雪千代,“看你的样子没有一星期是磨不完的。既然没那么快磨完,那索性就慢慢来吧。早睡早起,有益身心健康。”
雪千代撇撇嘴,放下手中的磨刀石:“哦,知道了。”说完,重新将御神刀放到了刀架上。“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磨刀吗?”
“嗯,明天白天的话,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研磨这种事情只能放到晚上了。”
还是在屋外的缘侧,雪千代抱着姬鹤一文字依靠着柱子,不过这一次雪千代并没有那么快的就合上双眼,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怀中的这把刀。
“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你了,可是现在才知道,其实我对你一无所知……之前的梦境,也不过是自己编造出来的,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姬鹤,鹤姬,呵呵……”
第二天,雪千代终于知道色无坊所谓的其他的事是指什么了。
“修补寺庙?”雪千代满头黑线地看向了色无坊真照,“大师,你是认真的吗?大师还会木工?”
色无坊真照把一柄小斧头塞给了雪千代,自己扛起了另一柄大了好几倍的斧头,冲着雪千代一笑:“那还有假?你看看,上次被你爷爷踹坏的山门还没有补上去呢。眼看雨季就要来了,再不赶紧修补一下,佛祖也会怪罪的吧。”
“大师,你家的佛堂里好像并没有佛像吧。不对,这座寺庙里连佛堂都没有。唯一能证明这里是寺庙的,只有那一块写着‘不渡寺’的牌匾罢了……”雪千代很不甘心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斧头。莫名其妙地又成了砍树的苦力,雪千代觉得还不如去磨刀来的实在。至少磨刀的时候,自己有一种别样的体验。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很重要,他隐约觉得自己可以以这种体验为桥梁,建立起与姬鹤一文字的‘联系’。
色无坊真照哈哈一笑:“这里以前是有佛像的,不过被我烧成木炭了。雪千代你知道的,要锤炼玉钢,必须要用上好的木炭才行。所以……”
“大师,你就不怕遭天谴吗……”雪千代嘴角抽搐着看向面前的僧人,他实在难以想象,怎样的信徒,才会把自己所信奉的神明投入火中。
色无坊真照一本正经的回道:“佛祖尚且可以以身布施苍鹰,为什么佛像不可以以身布施呢?所谓菩萨行布施,应不住于色,不住于相。释尊以身布施,拯救了弱小的鸽子。佛像以身布施,拯救了山上的林木。佛法慈悲,舍己度人。想必释尊转世,也一定会允准我的做法的。”
“可是你现在又要去祸害生灵了……”
“雪千代,你又着相了。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生死寂灭,不过梦幻泡影。我现在去砍树,行的是解脱度化之道,怎么会是祸害呢!”
雪千代感觉和这些人打机锋是永远都赢不了的,于是转换了一种方式:“……好吧,那你有伐木许可证吗?政府批准的那种。要是没有的话,擅自伐木可是违法的勾当哦。”
“雪千代,听说你自小就与伽蓝颇有渊源,现在也有好几位僧人在指导你的学习,怎么悟性还是那么差呢?岂不闻释尊曾言‘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什么违法不违法的,不要执着于这种东西。”
雪千代一翻白眼:“大师,这里的‘法’,和法律没关系吧。这难道不是释尊教导我们不能着相,不能执着于有无的意思吗?”
色无坊也是一翻白眼:“我又没说这是法律的意思,倒是你自己在执着那些有的没的……好了好了,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赶紧跟我去山上砍树才是正经。”说着,也不管雪千代同不同意,就往寺外走去。
雪千代长叹一声,将姬鹤一文字装入绸袋里,绑在自己身上,也跟着走出了寺庙。
色无坊负责用大斧头将大树砍倒,雪千代则负责用小板斧削去树枝,只保留主干。七月末的气温已经完全是夏天的样子了,两人还没忙活多久,就已经大汗淋漓。
“话说,大师,为什么不直接去买一些木料回来啊?这样把木头扛回去了,又还要加工风干,挺费时间的。”雪千代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建议道。“我听说北山杉这种木料就挺不错,很适合用于建筑方面。”
色无坊冷笑一声:“北山杉?你说的是京都的北山杉?雪千代,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可知道,单只一根三米长的北山杉木料就要一万日元?而且这还是二等品的价格。要是‘良品’等级的,价格直接翻两倍。要是那种‘特优品’,直接十万起步。”
雪千代尴尬地一笑:“诶?没想到木料居然也要那么贵啊……”
“还好,也不是所有的木料都跟你们京都家的一样那么贵。正常的普通木料,只要一半的价钱就能买到了。”色无坊真照呵呵一笑,“我这种小庙可用不起北山杉那样的好东西,还是用自家原产的木头好。”
“不过,大师应该也挺有钱吧。你看,我爷爷来一趟,就花了上千万。你平时锻造一把刀,应该也能卖好多钱才对啊!”在雪千代的印象里,那种著名匠人纯手工锻造的,艺术收藏品级别的武士刀是特别昂贵的,动辄要上百万日元,甚至几百万日元。至于那种成名已久的古代刀剑,那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只有真正的有钱人才能接触得到的。(雪千代手中的姬鹤一文字在另一个时空里,曾被米泽市政府以八千万日元的高价从个人收藏家中买入。另外,姬鹤一文字,还算不上是那种顶尖的刀。)
虽然不知道色无坊真照在刀剑锻造界的名气如何,但是看他锻刀的手法,还挺像那么回事。更何况,能被人请来锻造御神刀的人,总该有点实力吧。
“咳咳,像你外祖父那种土豪可不常有,能坑一次是一次。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这边也没有余粮啊……雪千代,你要知道,锻造这一行,其实是花钱如流水的。木炭,铁砂,都要用最好的品相。而且锻造途中稍微出一点差错,一把刀就算是废了,前期的投入全部清零。而且,这一行的竞争其实也是非常激烈的……”
“所以,我们之所以来这边偷偷地砍树,是因为没钱买木料的缘故咯。”
“不不不,作为一名匠人,我还是有自己的骄傲的。用自己砍的木头,才能做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想必当我用这些木头修葺好寺庙之后,佛祖也会很欣慰吧。”
“我觉得在那之前,你应该先在院子里装一个避雷针。”
“为什么?”
“我怕佛祖会降下天罚。大师,你听说过五雷轰顶吗?”
“去去去,小孩子别瞎说,赶紧把这棵树修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