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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终端 (四十一)

      一

    韩文到达前庭时,筵席上已热闹非凡,不是因为小雪的婚礼热情高涨,而是因为今天的新郎官跑路了。

    整个飘台充满肆议,满场的宾客如云都在议论突发的意外状况,其中不乏有取笑的,看戏的,讽刺的,还有幸灾乐祸和胡乱非议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落井下石的嘴脸,当然,也有深感疑惑同情小雪的人。

    总而言之,好好的一场婚礼,一时之间,乱哄哄的,变成一个全城贵族看韩家笑话的戏台子。

    韩文没让吴叔高宣自己的到来,这种场面,身为主人第一时间出来震场理所当然,但她不想这么做。环视一周,她看到宾客小人的嘴脸,看到家人朋友的悲愤,也看到中央前的石台上,红衣盖头的妹妹僵硬的站直身板,如一棵松柏屹立不倒。

    她心中明了.......看来段千言真的跑了。

    新郎跑了,扔下一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呢?

    她眉头紧锁,暗暗思忖。

    靠近池边的一张席桌,原本满目愤懑的小思无意间撇到小路边的韩文和君白,霎时眼露明光,悄悄走到韩文身边,问:“妳怎么现在才来,出事了。”

    “我知道。”她没有温度的嗓音蓦地冰冷寒人。

    小思心急如焚:“怎么办?事情变成这样,谁也没想到那小子真的走了,该怎么办啊?文文。”

    韩文此时此刻俨然是韩家的中心股,小思相信唯一能解救韩家这场风波的人是他们的大小姐。

    然而,韩文沉默了。比她更沉默的君白一直静静地关注着她。两个人像冰雕,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二

    好吵,好乱,好心痛。

    无数个声音嗡嗡地在耳朵脑子里还有心里吵个不停,整个人感觉要炸成七零八散的碎片。

    眼睛又酸又疼,有什么东西呼啦呼啦地从心底一路涌出眼睛——滴答,滴答。

    手背凉凉的,低头一看,是眼泪。

    原来我哭了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小雪心里苦笑。

    下面五颜六色的人七嘴八舌的说个不休,夹杂着笑声和轻嗤,还有很多不屑。

    小雪知道,他们在笑话她,在笑话她被人当场抛弃。

    确定他跑了后,那一瞬间,错愕、惊恐、愤怒、屈辱,所有复杂的情绪像调色盘,错乱混杂的冲上大脑,让她整个人呆住,石化了。接着,大脑开始空白,神经停止运转,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四面八方的寒气爬上石台,一鼓作气地袭上脚底,蔓延四肢;最后,精神完全停滞,肉体冰冻住,她好长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死去,灵魂飞到另外一个世界。

    任何一个姑娘在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晕倒吧?

    自己没晕,会不会也是种笑话?

    她现在很讨厌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这时候还能挺直腰杆站在所有人面前接受铺天盖地的羞辱,真是难为情啊。任由所有人看自己的笑话,那些目光比刀子还锋利,一个不差地扎在身上,若是目光真是刀,恐怕她的身体早就是蚂蜂窝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姓段的这次又是戏耍妳呢?”

    脑子不再空白,首先想到的是姐姐的话,至此,她好想大哭,把满心委屈和愤怒哭出来。

    台下的人还在看她,一直的看着,她成了众矢之的。很快,就要变成全城,全天下的笑料吧。

    可,她笑不出来。

    所以的情绪过后,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紧紧的刺激她。

    她不想大哭,不想跑到没人的小角落里偷抹眼泪,她想要个答案,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才行,她要找到他,当面问问——为什么?

    三

    韩文还在沉闷不语,小思却急疯了,手足无措的踱来踱去,满头大汗。

    就在所有人心怀各异时,台上的新娘子突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以一介瘦弱纤纤的身子顶住流言蜚语,大步地飞奔出去,待众人回神之际,视线内只有一缕红纱飘飞出一道弯弧,嗖的一下消失在花丛中,再也瞧不见拿到玲珑轻灵的身影。

    满场寂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好像被一双打手突然地紧紧掐断。

    “她要去哪里?”小思怔言,不知道这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身旁人。

    君白眸光幽幽,低头深深望着镇定自若的大小姐。

    韩文神色不明,再次环视一周,忽地眼光一紧,低低问了小思一句“怎么没看见花栖?”

    大脑断路的小思脱口而出:“她和阿南去找姓段的,他们都回来,她大概还在家里找人吧。”

    “是么。”

    韩文黯然地垂下眼帘,双手交叠背在身后,紧紧地交握。

    四

    广袤无垠的大海,深灰的大块云朵乌龟信步地移向天海交接处,山峦在西边盘踞,平地在脚下铺路,林木丛地里,绿意盎然。

    这个偏僻的海边,一直无人问津。这天傍晚,天色还在白与黑中间摇摆不定,他孑然一身的立在那里,树立一道孤寂的剪影,举目眺望,任凭海风吹动,衣袍翻飞宛如一团火焰嚣张的张开翅膀,红的扎眼,可他泰山不动,琥珀色的眼睛装着风云。

    花栖到来时,见到就是这副清冽寒绝的画面,莫名的,他的背影充满悲伤忧愁,看得她心里百感交集,情绪复杂难以言喻。

    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为什么,逃婚弃小雪不顾,到底为了什么?

    可是人在眼前,她竟无从开口。

    盯着那道背影很久,眼前恍惚闪现那十年里与他相处的画面。

    出神间,他的后背仿佛长了双眼睛,对着大海开口说了一句,“妳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妳”没有明确的表示是谁,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是指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会找到他吗?

    她怀揣着沉重的心情漫步走到他身边,并肩看着同一片天空。

    又是一个漫长的死寂,许久后,她语气平静的说:“小雪昨天很兴奋,讲了许多关于你们的事,她说她原本是想在这里告白,可是生日那晚改变了主意,在家告白。她觉得这样安心,因为如果你拒绝了她,她可以很快的找个人哭一场,虽然觉得很丢脸,但有人安慰是剑幸运的事。”顿了顿,声音苦涩了。“现在呢,家里都是人,可她可能找不到一个人能安稳的。”

    他转过头,长发在身后示意狂乱的飞扬,一张俊美的脸有些苍白无色,喏喏道:“她怎么样?”

    “你想知道,为什么要跑......现在回去还能挽救。”她抱着最后的希望看他。

    “我办不到。”他眼睛里被惆怅悲寂装满,“我后悔了。”

    “你不能伤害小雪,别伤害她,好吗?”几乎是哀求,她眼里泪光盈盈。

    “.......”他望着她,须臾,伸出手突然抱住她。

    “你......”她惊愕的失声。

    “我爱的人是妳。”

    风在呼呼的吹,东方最后的灰白色云朵变成黑云,这瞬间,他那句话一字一顿的响在天地之中,很轻,可足矣听得清。

    “原来你爱的是她。”

    第三个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抱在一起的男女怔住。

    这声音非常熟悉,可此时,花栖多么希望听错了。

    她慢慢转头看向后边,只一眼,瞬间一道天雷降在身上,整个人僵住。

    不远处,她刚刚来时站的位置上,那个红艳似火的人华艳张狂,高贵的无人能配。

    “小雪。”

    两个字艰难的用尽一生的气力从喉咙里吐出来。

    五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直觉觉得你跑了,应该会跑到这里吧,看来我想对了。”

    她面色素白,唇角嘁着一抹清淡的笑,蓝色的眼睛大海般纯净明亮,映着一对男女合抱的旖旎画面。

    三人之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谁也近不了谁的身侧。

    “我还在猜你到底爱的那个人是谁,现在知道了,心里的疑团总算解了。”她开始抬手拆发髻,金钗落地,玉簪摔断,明月珰贴着地面滑溜;金发丝丝缕缕一泻而下,垂在胸前肩上,睡着她轻轻的步伐,犹如上好的锦缎,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她平静的样子太奇怪,太可怖了。

    “小雪,妳没事吧?”花栖担忧的望着她,说出的话竟是颤音。

    段千言松开手,站在花栖身边,他身上的红衣和小雪的一样如火炽烈。

    “丫头,我有话想对妳说。”段千言表现的同样的很平静。

    “如果是对不起,不用了,你没资格了。”小雪笑得很冷,“我很生气的,你一言不发的就跑了,我想过来问为什么,不过已经不需要了,我也没那么生气了,而且,我做梦都没想到,今天里,我被两个人骗了。”

    花栖颤抖着身子上前一步,满心酸楚化为泪如雨下,“小雪,妳听我说,一直瞒着妳,因为我害怕。”

    “害怕就忍心伤害我吗?”

    “不是,我以为,我以为这样会很好,我亏欠了他太多,如今他有了妳,你们应该会好好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幸福。”花栖竭力解释。

    “妳想的是这个.......”小雪冷笑,下一秒,恬静美丽的姑娘变得愤懑无比,神色凛冽怨怼,她抬手指指段千言,又指指花栖,克制许久的终于压不住的情绪崩溃了。“妳欠下的情债自己没法偿还,就把我推出去给妳的情人做弥补!花栖!妳真不是一般的犯贱!妳自私自利,不是圣母还要装作一副好人的模样来为我们好,妳够假的,妳和妳妹妹一样假惺惺,妳他娘的只为自己想,妳根本不是在我着想,妳在利用我,妳,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

    她彻底想通了,这几天大家的反常,解决诶一而再三的追问,还有花锦故弄玄虚的透漏,一件件的异常都暗示着段千言深爱的女人是她情同姐妹的小栖姐。她居然傻傻地对她倾诉衷肠,掏心掏肺的对她好,把自己那些情意全部说给她挺的,还让她帮她办婚礼。

    傻啊傻啊,被人骗了到现在才知道,今天她不止是丢尽了连,连自尊都让人践踏了。

    花栖神魂震撼住,小雪的话比淬毒的刀子刺在心口还要剧痛,她已经快窒息到无法呼吸。

    惊住的人还有段千言,可能心中早就做好准备面对她的斥责怨恨,但看到她悲痛嘶吼的样子,才发现他也会因她而心痛的。

    “够了够了,我这段单相思真是场笑话,足够让大家笑一辈子了。”小雪情绪爆发后,精神十分脆弱地看着双手,银线般掉落不断的眼泪在手掌心积了一小小水潭——她哭了,终于没出息的哭出来。

    原来付出感情却得不到回复还让人抛弃的感觉是这样的撕心裂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痛彻心扉了。

    不过,再怎么悲痛欲绝,她骄傲的自尊也不允许她任人欺辱,即使跌落泥潭,她也要捡起尊严爬起来。

    这是她唯一能抬起头面对他们的资本。

    “记住了,都给我记住了,你们骗我,背叛我,我都全部记住了,你们也要给我记住。”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精致妆容让泪水糊掉,“小栖姐,妳要好好的记住,妳不止背叛了姐姐,妳还背叛了我。”

    “.......”花栖脸白如纸,眼中光芒聚散,比天边乌云还要暗淡。

    犹如毒誓的话语说完,悲愤的姑娘最后露出一个惨淡凄凉的笑容,在他们的目光里,她以决然的姿态转身离开,给他们留下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背影。

    “对不起。”段千言发自真心的说了一句,可惜,人已经走远,谁也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对她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花栖满面痛楚,泪水决堤流淌不止,单薄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打击,轰然倒下,悲哀啼哭。

    六

    这天夜晚,湖月庭人人心神不宁。

    大厅的气氛压抑非常,每个人的胸口都压着大石头。

    这沉闷的当口,当家一主开口了,“客人都走了吗?”

    沙发上窝的没风度的刘莫问说:“除了那两个老家伙,都走了。”

    “他们都喝高了。”万千故补充。

    婚礼上,唯一没全城目睹新郎新娘跑了的南宋子和齐凛一来这儿听到文文开了百年的兰生酒,马上把小雪大喜之事抛到脑后,乐颠颠地手拉手去找文文要酒,没皮没脸的很。讨了兰生酒,引出他们肚子里头的酒虫,最后,他们偷溜进文文的酒窖,从婚礼开始一直喝到宾客归去,现在还烂醉如泥地躺在客房里睡死过去。

    不过,大家反而很羡慕老家伙们,至少眼不见心不烦,糊里糊涂的也好。

    “小雪呢?”韩文又问。

    刘昌南说:“还没回来。”

    “我们要不找找吧。”文泽看着外边漆黑夜色,不由的心忧。

    “对啊,一个女儿家这么安乐还不回来,会出事的。”大周附声。

    刘昌南不动声色地看向韩文,一瞬不瞬地仔细观察她的变化。

    韩文神情平淡,瞟一眼外边,低声道:“去找她吧。”

    大家一怔,目光齐齐的投到她身上,静默一瞬后,听命纷纷涌出屋外,找人去了。

    刘昌南最晚出去,临走之时,特意问她一句:“妳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会逃婚?”

    她看着他,只回答一句:“我希望小雪长大。”

    七

    乌云到了半夜,徒然变成雷云,毫无预兆的,雷电闪裂天空,大雨骤至,倾盆而下。

    白鸾笼罩在狂风骤雨之中,每个地方都在遭受上天的冲洗。

    冷清的街道,门铺早已关门,家家户户,灯火早歇,整条街上,只有她还在游荡。

    这场大雨来的应时应景,简直是老天爷笑话她,降雨衬托她的苍凉无助。今天过后,大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这位韩家二小姐被一个男人抛弃,所有人都在背后使劲嘲笑她吧。

    其实她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脏很丑吧。明明是想做天下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娘,结果成了最狼狈最可怜的新娘。

    可悲,她太可悲了,心心念念的男人爱了十年的女人竟然是亲如手足的姐妹,天下还有比她更倒霉的女人吗?

    还在想着,成亲之后,要好好陪他,不再让他收到任何伤害,想着怎样才能让他走出情伤阴影,想着为他做饭花心思哄他开心。想着想着,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会因为他而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真是一个贤惠多德的“妻子”啊,可要实现这些“想着”,她必须是一位真正的妻子啊!

    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幅画面挥之不去......段千言的默认,花栖的苦楚,还有她傻子似的看着他们抱在一起。这画面真刺激,特别的讽刺。

    有什么比她的新郎穿着婚衣抱着另外一个女人说“我爱妳”还要讽刺的。

    她算什么?中途跑出来的第三者吗?感觉更像跳梁小丑。

    感觉不到什么了,那些愤怒,悲痛,屈辱和不甘,心跟身子一同让这大雨浇的冰凉凉,连最后一丝豪的温度都随着雨水流出体外,消失在冷冷的空气里。

    麻木的,空荡荡的,她第二次感到万念俱灰,还有心灰意冷的悲哀。

    “还在啊。”摸摸胸口,心脏跳动依旧,她却觉得自己现在没了心会更好吧,起码会狠下心来灭了那对狗男女。

    “傻,真傻,大傻子。”

    仰头任凭雨水拍打脸,她多希望老天降个雷打在头上,电死了多好。

    轰隆——一道惊天裂地的雷电划出灼目的蓝光。

    她自嘲,老天爷开眼了。

    可是,下一秒。

    电闪之下,苍白的脸上浮上愕然,她看着前方,雨声雷声一瞬间倒退到耳后,然后,她听到自己说了两个字。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