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终端 (四十七)
一
齐凛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倒茶煮茶,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周而复始,桌上的茶叶只剩下一点星沫。
对座的南宋子看得心疼,在他要伸手祸害最后的茶叶前,抢先抢走。“折寿呦,多好的茶叶你要浪费到什么时候。”
“怕甚,文文家里藏了不少好茶,还有好酒,待会趁着她们都去找雪丫头,咱们再去喝个不醉不归。”齐凛挤眉弄眼,像只贼兮兮的贪猫。
南宋子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老大不小了,还干这种缺德的事,你不怕丢人,我还怕没脸呢。”
“放宽心,文文不会计较的。”齐凛不甚在意地晃晃头,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失魂落魄的花家姐妹花,状若无奈地长长的叹气。“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南宋子也注意到那边年轻人们的哀愁悲楚,惋惜道:“文文也太狠了,好好的一个姑娘打得面目全非,不知道她气什么,人找着了不就好了,大动肝火的只会让我那个欺师灭祖的徒弟跟着生气操心......可惜了,可惜了。”
齐凛想到那个风风火火跑出去的疯女人,确实符合他口中的欺师灭祖。
“喂,老东西,有个事碍着小辈在美文,现在你要老实地说出来才行。”
对座的没头没脑的话让齐凛挑一下眉。
“文文叫你来这儿到底是何用意?”
齐凛沉下脸,眉宇纠结成一条麻花。
“我看不觉得她只是让我们看一出戏的。”南宋子目光又转到姐妹花,眸光一闪一灭,饶有兴味的喟叹:“这场戏看着荒唐且大逆不道,但是却又合乎情理,有点意思。”
“惹怒圣上是有意思么?”齐凛嗤笑,“不过你说对了一半,她做事向来大逆不道却每次都巧妙的合乎情理。”
“我说错一半的是?”
“我的确是被请来看戏的。”
“哦?”南宋子不免惊疑。
齐凛如实地说:“我是替圣上看的。”
南宋子一怔,随即不厚道的笑了笑,“有意思,有意思,这妮子是真气急了。”
齐凛也笑了。
两个老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为这诡谲的风云天上一笔鸦青色的水渍。
二
幽暗的屋子,血腥味像作祟的妖魔四处乱撞。
一盏微弱的烛灯,豆大的火苗忽大忽小,光亮忽明忽暗,细细听去,有鬼魅在阴暗的地方低声细语。
男人躺在地上,四肢摊开,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宽厚的胸膛上破开一个碗口大的洞,里头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有白骨露出尖角末端,更加显得此屋阴森恐怖,鬼气森森。
忽然,阴暗的角落里出现一道水雾般的红色烟气,缥缥渺渺地缠着烛火腾腾上升的白烟,悠悠转转地从空中飘然而至。
“别装死人了,起来腾地。”
那烟气急速转几圈,转出一个红衣妖娆的女子出来,脚刚落地,便狠狠地踹男人。女子明艳动人的脸上布满愤懑之色。
男人四肢动了一动,在女子第二次下脚前腾地翻身站起,胸口的洞里哗啦啦地流出好些血,顺着裤腿滴在地上,很快,一滩血泊出来了。
“真是的,以后捡死人的活妳去做好了。”红衣女子忿忿不平,双手一拍一挥——一具死尸凭空出现落在男人刚刚躺的的位置。
男人双手叉腰,垂头打量这个占了自己位置的死尸。
那衣服那身材,那鼻子那眼睛,就连身上血糊糊的洞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倘若刘莫问还在这里,看到这一幕,只怕会吓得晕过去......打死她都不相信,她审完一刀捅死的黑衣人会有两个,且其中一个会死而复生。这种骇人耸闻的怪事实乃匪夷所思,不能用常人思维看待。
活着的“黑衣男人”对虚空打了个响指,眨眼间,血腥惨不忍睹的样貌换了个新形象。一个与红衣女子截然不同的灵秀女子的样貌盖住“男人”的脸,脱胎换骨一般,血污的黑衣也变成碧蓝的云衫,整个一位娇俏可人的佳人。
“没办法,这种话我最拿手。不过,文文也忒狠了,让我扮个男人不说,还让我故意被抓被打,更可恨的是,那个刘莫问对我用刑,最后还跟我一刀。虽然不会死掉,但是疼啊!”碧螺相信不久前惨遭的虐待,心有余悸地摸两把完好无损的胸口。只觉韩文太可恨了,她不过是按照她给的台词照本宣科的演出来而已,明明知道是她,还任由姓刘的姐弟倆对她严刑逼供,看着她“惨死”在刀下却面无表情的离开。想想心里就有一团火旺旺的往头上烧,她快气死了,早知如此,当时应该死也不同意演这出戏。
“现在要做什么?”红衣女人蹲在地上,那手指戳着黑衣人胸口上的血洞玩。
碧螺揉揉太阳穴,说:“还能做什么,死人找到了也带来了,戏也演完了,我也落幕了。我看......妳还是去她那边。”
“我?”红衣女子指指自己,好奇的眨眨眼,“为什么是我?”
“我刚刚听到,小雪被人抓进皇陵,那地方我去不得,只能妳去。”
三
大胤建国近五百年历史,皇室宗亲陵墓除却嫁人改姓的公主和玉碟上除名的子孙,逝去或仙去的皇室宗人一律葬于白鸾正东方向的月仙山上。那是大胤最好的风水宝地,据说找到此山的风水大师对开国皇帝说:“龙升于天,凤栖于梧,月仙山居天时地利人和之位,陵建于次,子孙后代绵延于世,福泽盛天,帝王霸业可代代相传。”
至此,无论大胤史上哪位皇帝,死后必葬月仙山。此山也成了大胤最重要最不可冒犯的圣地,哪怕当代皇帝亦不可随意亵渎。
只是今天,有人不怕死不要命地挑上天干坏事。
韩文带着一帮子人跑到月仙山,望了一眼盖了半边山腰的陵墓,茫然无所从的不知从何处找那地宫。于是乎,让人找来十几把铁锹,要挖陵墓。还放话,就算挖遍所有坟头也要挖出地宫大门入口。
跟来的人心里狠狠地替她也替自己捏一把汗......他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闹事的!
就在他们战战兢兢的看着她撸起袖子要铲平人家陵墓时,君白和平王犹如神兵天降,及时的阻止了一场灾难。
最有分量的两个救星到场,他们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她会知难而退。
谁知,这世上就是有不怕天不怕地的人。
她只是淡淡看一眼救星,而后继续埋头干自己挖坟的千秋大业。
平王当场怒了,也不管自己身份和她的身份,冲过去一把夺走铁锹,摔在地上,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得可难听了。
旁观的人心颤的厉害,心想这不要命的女人真厉害,竟逼得堂堂秦王失了风度,如菜市大妈一般口无遮拦,哪里还有皇家的贵气仪表。
再扭头看看沉默中不动声色的君白......众人心中了悟。果然,太子殿下是最有涵养的男人,这种时候还能临危不乱,保持翩翩风度,果然是神一样的男人,厉害!厉害!
这厢一帮人等在佩服神一样的男人,那厢韩文呼地一巴掌扇在平王俊俏的脸上。
打得其他人跟着觉得脸疼,心脏猛地跳上嗓子眼又飞流直下地跌落脚底,心底齐齐高喊一句——妈呀!
打人打上瘾了!扇完贵妃,又扇王爷。她是要打光皇帝老儿的脸吗?
扇人不说,她还嚣张地反击骂回去,“我妹妹生死未卜,挖几个你们家的坟会死你们什么人?小气吧啦的不怕折寿!再敢拦我,我一铁锹拍死你!”
霸气,真霸气!
野蛮!真野蛮!
纵使觉得她此举此言离经叛道,可架不住人家王者般的气势高人一等。看的众人默默地给她竖起大拇指,衷心地佩服。
小魔女算什么,这位才是大逆不道的祖宗!
平王被人打了骂了,心里的火烧的脑子噼里啪啦的作响,可恨的是,在这女人面前居然失了气势扳不回去挣回面子。实在是丢脸丢到家。
眼看她又要挖墓,君白终于发声了。
“我知道入口在哪里,妳想进地宫,可以是可以,但如果小雪不在里面,妳近日所犯的罪可是够诛杀妳十次的,妳想好了吗?”
“废话真多,带路!”她扔掉铁锹,豪迈地拍拍手,大佬的命令他。
君白弯弯唇角,翩翩浊世佳公子之姿地在前方引路。
众人跟着他绕了不少路,天快黑前,他们从山腰走到离山顶还有百米的平地停下。
一座壮势宏伟的陵墓靠山而建,面朝东方,天地正视,江山美景一览无垠。
果然风水宝地!
看到这墓地,没有人觉得当年的风水大师是个装腔作势的神棍。有两把刷子啊。
君白也不知道动了哪里,当大家被眼前广阔天地的壮景吸引时,他人已经打开地宫入口,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
韩文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走进那个原本是墓碑之位此刻是一个地下通道入口的洞口。
君白面色平淡无奇,等着她进去后才第二个下去。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咬牙狠狠心,跟着进去。
平地再无一人时,那千斤重的墓碑自动的移回到原来的位置,盖住了洞口。碑前,只有一阵风卷着几片叶子吹啊吹。
四
地宫很大,可以说是一座迷宫不为过。
地道长而多,宽阔复杂,岔道接连不同墓室,两边墙壁上用五彩石土绘制的各种图样,可惜时光荏苒,色彩斑驳,看不到初画时的风采。
虽说是开国皇帝的墓下地宫,但实在是恢宏惊人,里面什么都有,俨然第二座皇宫城。
没人知道开国皇帝为何打造这座地宫,也没人问为什么花锦把小雪藏在这里干什么,一切如云的谜团在地宫里腐朽千年的气味重变得无足轻重。
走在前面的韩文快要熏死,腐朽的味道比刘莫问煎的药还要难闻。
这里到底埋了多少人!
要不是注意点自己的形象不想让后边的人笑话,她早就趴在地上大吐狂吐了。
......小文,小文。
心里边突然出现一个甜糯的女声。
韩文浑身一个激灵,咽回要吐的东西,心说:妳来了?
......是啊,我来帮妳。
帮我什么?这可是君家的地宫!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没事,碧螺说她不能来,我可以。我是妖,又没有跟君家的祖宗定过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不怕的。
胆子真大。算了,妳来了也好,我正愁着万一在这鬼地方受到什么危险谁来救我呢。
......哈哈,妳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别说笑了,我只是觉得这地方怪的很。难怪之前怎么也找不到小雪,我们疏忽了,除了那两个地方,普天之下只有君家的祖坟是我们的神识窥不到的。
......君家的老祖宗贼得很,为了子孙后代,我们这些妖魔都不能接近他们的地盘,更别提这陵墓下的宫殿了。还好有妳,我才能免去魂飞魄散的压制。
压制?这里有禁咒?
......是啊,我一来就感受一股很强很强的咒力在束缚我的神识,要不是有生死契约,我还真死在这鬼地方了。
君家的地宫有强大的禁制?
韩文不淡定了。
缓缓往后看一眼举着火把招路的君白,对方见她看自己,给了她一个彬彬有礼的浅笑。
她猛地回过头看着前方,咧了咧嘴。
算了算了,妳还是安心呆在里面不要出声好了。她对身体里的某妖说。
.....好。
...........
走在后边的大周紧紧握住万千故的手,双腿迈的吃力。
“老兄,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万千故的手快被这位仁兄捏断,举着火把照照他这副怕死的德行。
“我想回去看看小思,让她一个人呆在崖上,我担心。”七尺的男儿说出的话带着三分颤音,火光照亮他的脸,又青又白,生病似的无精打采。
万千故两眼无神,转过头去一把甩掉仁兄的手,步子放快,不多时,甩了仁兄一条街的距离。大周落在后头,期期艾艾地求着他不要抛下他。
等摸着黑跌跌撞撞地追上前头的人时,这才发现他们走到一件大的堪比两堂大厅的墓室。
“万千故你不够意思!明明知道我怕黑还扔下......”
七尺的男儿站在兄弟身边,突然觉得对方安静过头,所有人都安静的过头,好奇地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放大,最后一个“我”字在咽喉滚了几下还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不知受了什么大的刺激,他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然后扒着墙皮吐得稀里哗啦。
宽敞的墓室,四面墙壁架着几把火把,火光虽然没照亮每个角落,但还能清晰的一眼看尽墓室全貌。
空气里除了腐臭的气味,还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遍地的四肢残骸,身首异处,数不清的尸体堆满一地,还有残骸堆成的小山包;鲜血流满每寸土地,墙上,墓顶,甚至烛台,都有血浆溅出的一片红。这景象,让所有人脑海里浮现八个大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是谁这么残忍,视人命为草芥,杀起来毫不手软。满地的尸体都不是完整的,缺胳膊少腿,不知道那些堆成山的断肢残骸是哪具尸体上掉下的,只看圆滚滚的人头,粗略数了一下,竟有近百个......死了这么多人,死状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像是经历一场惨无人性的屠杀?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韩文和君白,面对眼前地狱之景,也忍不住心惊胆颤。
从震惊中走出来的韩文盯着某处,颤抖地拔腿就往尸骨血地冲,不顾脚下踩到谁的手指,溅到谁的血液,拼尽全力地奔向中间那台冰冷的棺椁。
棺椁的上面,绑着一位红衣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背倚在一根十字木桩,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用绳子绑在木桩上。她金色的长发凌乱的散下来,脸色白的近乎透明,眼睛上覆了条两指宽的白绫,好像遮住她的眼睛就不会看到眼前血淋淋的景色。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尸横遍野上面坐着,身上散发出恬静美好的气息。
与这个地方极其格格不入,她像是天堂里的天使,不小心落入九幽地狱被魔鬼俘虏。那些前来救她的同胞和魔鬼的部下展开一场生死搏斗,最终以双手全军覆没为结束。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孤零零地被关在这里,陪伴自己的是冰冷的尸体和亡魂们的嘶吼。
现在,又一个人前来救她,冲到面前的女人的是她的姐姐。
在别人眼中,这幅画面很美,充满血腥的美丽。
天使妹妹等着姐姐拯救,她们在血淋淋的地狱里拥抱。美好和惨烈,两种鲜明的对比复员强烈的冲击性,深深的刺激每个人的眼睛和心灵。
五
“小雪!小雪!醒醒!”
韩文手忙脚乱,拆开绳子,抱住妹妹,一边一边的喊着她的名字。
怀里的人像睡着的美人,漂亮可爱,精致的不敢轻易触碰,怕碰碎了。
无论怎么喊,她都不睁开眼,真真的是一个睡美人。
韩文心急如焚,急急喊道:“莫问!”
“啊?来了来了!”汗流浃背的刘莫问回过神,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飞奔到棺椁之上。“没事,只是寒气积体多日,体力不支昏迷过去。回去用汤药热热身子休养几日就好。”她仔仔细细地检查完小雪的身子,长长地吁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韩文心里的不安暂时放下来,失神地抱紧妹妹。仿佛手一松,怀里的人马上会受伤或不见了。
虽然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此地不宜久留,刘莫问担心地宫里的阴气会加重韩文和小雪虚弱的身子和病情,对韩文说:“我们还是快回去,回去才能仔细的知道她到底怎么样。”
“好。”韩文想了想,没多说什么,放开手放刘莫问抱着妹妹,自己紧跟其后,只是在走出墓室前,她转头望一眼满地的尸骸,对刘昌南说:“检查一遍,看看是何人所为?”
其实这句吩咐多此一举,在场的人都是练家子,进来墓室初时的骇然已不在,只要心细就能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屠杀。尤其是刘昌南检查了大半尸体后,吃惊地发现这些侍者生前都是高手,肌肉发达不说,手掌的茧子厚度证明他们握剑的时间不低于十年,再加上他们身上的衣服虽是血肉模糊,可都是统一的黑衣黑裤,很想是不久前在厅外射箭的黑衣人的同伙。
“血还是热的,说明他们刚死不久。或许就是在我们来之前被人杀害。”刘昌南蹲在血泊前,沾了沾血水,不放过一处的观察。
白凡走来,跟着观察,“真残忍,到底什么人干的?下手这么狠?”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刘昌南眯紧双眼,“这是一人所为。”
“什么?不可能!”白凡大为吃惊......他不是目光短浅之辈,闯荡江湖多年,从不知有人厉害到能斩杀几十个高手,因此,他才极力的不相信。
“这可能是真的。”刘昌南沉思道,“这些死者虽死相残忍,但从伤口和肢体切口来看,杀人者手法果断狠绝,且使用的兵器必须锋利无比,才会造成切口整齐的效果。依我看,这个人不止武艺高超,心术也不是很正。”心术正的人即使杀人也不会干出将人大卸八块的事情,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会做出泯灭人性的事。但唯一知道回味的是,为什么这人杀光所有黑衣人?独独放过小雪?他的目的是什么?
扑朔迷离的事情越来越多,刘昌南暗暗觉得,有什么事情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展开,慢慢的裹住所有人,而这里,只是一个开端。
“诸位,此地不干不净,已是污秽之地。既然人已救出,我们还是早先离开,回去再查吧。”君白冷清的话打断刘昌南的思索,后者回予他一个抱歉的礼数,安然自若的离开墓室。
其他人见状,知趣地离开,不愿在此地多留一会儿。
“二哥,这件事,该怎么办?”平王留在最后还不肯走,有些担忧地望着冷静镇定的君白。
“如实禀报陛下吧,这件事,还有贵妃......瞒不过的。”
平王闻言,脸色铁青又阴沉,垂下的手攥的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