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 (二)
一,没文化能挣钱......
豫州偏北,山峰绵延不绝,丛林众多。
传闻中的云台山隐于山林深处,地势高,云雾缭绕,光照稀少。
某处两峰对起的中间是一线峡谷,两厢林木茂盛犹如长廊,绿意盎然间,日光被花草古木裁剪成星光斑点落地,一条羊肠小道如游龙摆尾,曲曲折折绕在峡谷之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经过小道来到峡谷中唯一一座客栈,却发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聚集了许多人,而且投宿的还是一家客栈。也是,只有一个店,不投住难道睡外边吗?
梳着双辫的年轻貌美的姑娘从马车上跳下来仰头看了看门匾上四个大字,欢乐道:“望山客栈,好名字!”
“哪里好?”随后出来的短发劲装女子拍拍双辫姑娘的头,略微不屑说道:“这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名字取得粗俗不雅,没文化真可怕。”
双辫姑娘转了转蓝蓝的大眼睛,思忖:“姐姐锁了,云台山是‘仙家’地,不算是没文化。”
短发女子轻嗤:“什么‘仙家’,不过占据一山建个门派而已,跟土匪帮派没什么区别。”
“妳说话真粗俗,我还是找姐姐聊天。姐姐!姐姐!咱们到了,下来吧!”双辫姑娘跑到宽大马车的门边,伸手去扶那清风徐柳般的秀雅小姐下车。
“坐了两个月的马车,终于可以睡木板床了。”小姐舒一口气,纤纤玉手撩开额前碎发。
双辫姑娘笑得眉眼开花,伸腿拉腰的活动酸麻的筋骨,俯声道:“是也,不用奔波,可以放心的玩了。”
“小雪,注意形象。这次可别动不动砸人家店了,给别人留点活路。”温柔的小姐苦口婆心。
后边一大群大老爷们闻言,集体抽了抽嘴角。
大小姐教育孩子什么时候好心地替别人的后路想想?
“我砸的是黑店!为民除害!”小雪扭三圈小蛮腰,转三圈天鹅颈,舒筋活骨后,双手叉腰在客栈门前张开嗓门大叫:“人呢?接客啦!”
韩文揉揉发疼的耳朵,“都叫妳别跟刘莫问学的撒泼打滚,女儿家的样儿全没了。”
短发干练的刘莫问轻飘飘地站到她后边:“跟我学怎么了?”瞧不起她啊?
“没什么嘛,挺好的。”大小姐很识时务,瞬间抱以温和娴雅的微笑,缓解疯女人施压的高气压。
店小二麻利地跑出来,殷勤道:“客官远道而来,仆仆风尘,落脚打尖吃饭,本店保管您舒服满意。不知几位客官、几位......”话到后头越来越声小,待看清门前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店小二挂笑的脸蛋在微风和煦中慢慢僵硬。
二三十来人?好大的阵仗!
回头看看还算精装的店,突然觉得好小好小......
店小二一边抹着脑袋上的汗珠,一边为难的重新措辞:“诸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客房不多,人满为患,怕是接待不了你们。”
“喂!当我们傻子吗?这地方僻静偏远,哪里来的人满为患?不想开店就直说!”乐毅牵着剽壮的枣红大马,气势如洪的站到店小二面前,一副粗鲁野蛮的马匪样。
“不,不是......”面对比自己强壮两倍还能一手捏死自己廋削身板的大块头,店小二双腿打颤,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苗女出来管教一二:“乐毅,别故意吓唬人家。我们是来投宿的,不是来打劫的。”
乐毅收敛气势,用鼻子对体如斗筛的小二哼了一声。
韩大小姐施施然地走到店小二跟前,掏出三块金条放在他手上,不冷不热的问:“有空房够我们住吗?”
店小二傻眼,看了会儿手上实足的金条,又看了会儿秀丽的小姐,反应机灵的笑道:“有!有!还有几间,客官不嫌弃,可以挤挤。”说罢,点头哈腰地请人进店,脸上一扫阴云,笑得阳光都夺不了他嘴角的灿烂。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三块金条能包下整个店,哪有见钱不做生意的傻子。
“荒郊野岭的人也不是没文化,挺会见风使舵的。”韩大小姐拂拂沾了灰的衣袖,随后感叹一句。
二,帅哥你好......
客栈里头人头攒动,大厅十几张饭桌几乎坐满了人。一行人进来时才明白,店小二为什么说人满为患了。
店小二手脚迅速地收拾出三张空桌子,招呼来另一小儿一齐侍候这些财主。
韩文随手抛出一个荷包,淡淡的吩咐:“最好的茶,最好的菜,还有最好的酒,来三桌尝尝。”
店小二掂量荷包的重量,笑得更灿烂,服侍的更殷勤了。“好咧,客官稍等,马上来。”
“妳太浪费钱了。”刘昌南坐在成年破旧的椅子上,看着拿钱拿到乐开花的小二跑进后厨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气。
韩文不说话,倚在窗边欣赏外景。
小雪趴在桌上手托着脸,不以为然道:“我们这叫财大气粗。”
刘莫问上接:“对!否则让这些见钱眼开的狗腿子们以为咱们好打发。”
众人无语,不想纠正他们“财大气粗”的优点。
店小二果然是狗腿子界的楷模,闲聊的功夫,就端齐最好的茶、菜和酒上桌;临走时不忘本分的献殷勤:“有什么吩咐尽管让我们做,保管伺候的诸位大爷小姐们舒舒服服。”
......狗腿子的服务真是业界良心。
刘昌南面无表情的赏几个钱打发走眼里发光的店小二。
小雪做了很久马车,早就没胃口,尝几口所谓最好的茶,更没胃口了。无聊的拉着岷玉和朱羽两个小鬼跑到后院掏鸟窝。
龙氏和唐国后人不是娇生惯养的主,纵使吃了一路小雪做的可口的山野小味,再回头吃起粗茶淡饭也不觉得有多难下肚。人嘛,有得吃就行,肚子饱了才能干大事,他们不挑食。
“这什么玩意?是人吃的吗?”严重挑食的刘莫问“啪”的放下筷子,喝几口茶想去去油味,可这店里最好的茶也是够她挑剔的,刚喝一口就如数喷出来,喷得对面万千故和大周一脸的茶叶。“白给金子了!坑人,这茶是隔夜的吧?不行,我得去抽小二几鞭子,叫他敢糊弄我们!”疯女人发起飙来山上的母老虎都要怵三分,见她架势端足怒火冲天,万千故和大周顾不得擦脸上的茶叶,以气拔山河之势左右按住她,说什么都不放她害人。
韩文品了一口,面色平淡地倒了壶里所有的茶水,静静地观看大厅的情景。
这个望山客栈说是热闹过头也不为过,满厅里全是五湖四海的人物:有佩剑戴帽的侠士,有双刀别腰的悍匪,有粗壮鄙俗的汉子,有英气干练的女侠,还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等等三教九流混在一起,聚集在这家小店。粗略的数了数,十三张桌子,除去三张,剩下的十张几乎都坐了不下六个人,且每桌的人无论在衣饰上还是气质上都近乎相同,应是拉帮结派到云台山的。
韩文还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从进店以来,这些各类各样的人纷纷投以敌视的目光的打量自己和身边的同伴们。不仅如此,他们还互相敌视,似乎是竞争对手,恨不得用眼刀子射死几个对手。
到底处于什么利益和心态才能敌视又和谐的呆在一个屋檐下?
韩文叫来店小二,探个究竟。
店小二收了赏钱,语气巴结道:“小姐有所不知,不知今儿个来了这么多人,前几日天天来一大帮子的人,而且是不同地方来的。小的在这儿呆了三四年,荒郊野岭的,一年见不上几个外来客,这段时间突然来这么多,我们都觉得稀奇。”
韩文摆好大小姐端庄淑仪的气态,轻声问道:“天天来这么多人?那你们这店不该早就客满为患,住不下了吗?”
店小二应声:“那些前几天来的人都只是歇一晚,第二天往山上去了。也不知道山上有什么?个个都往上跑,最开始的一批人看队伍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上了山到现在还没回,不知道是不是被野兽抓了吃了?可惜了里面一个长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公子哥,呦呦呦,那公子哥不是一般的好奇,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包下我们这儿,其他客人不满意,结果被他的手下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停停停!”韩文忍不住打断他,“你在这儿呆了三四年,可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吸引外来人的?”
店小二摇头。
“山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店小二老实的摇头。
“那你知道些什么?”
店小二更老实的反问:“小姐想知道什么?”
韩文噎住,寻思自己可能问话的技术不过成熟,换了个问题继续问:“说说野兽吧,你怎么觉得他们是被吃了?难道以前发生过?”
店小二四下瞅瞅,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是听我们老板说的,好像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会害人。有次我好奇,偷偷上山想看看有没有野兽,可转了半圈什么都没有,回来后还让老板打了一板子,不准我再上山。这些小事都是小的笑话,小姐替我保密保密,别外传啊。”
谁有心思外传这些啊!
韩文搓捏着手指,好奇心盛起:“你们老板怎么知道有野兽的?”
“老板在这住了五六十年了吧。听年长的厨房师傅随口讲了讲,好像是老板的娘子新婚之夜让野兽抓了,老板一直坚信妻子有一天会回来,才开了这个店守在这儿。”
“老板是个痴情种啊。”
“那可不是,等了五十年,人都老了,还没续房,儿孙都没有,这辈子就孤苦伶仃喽。”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干活?外头不是更好赚钱吗?”韩文循循善诱。
店小二心无旁骛,如实道:“老板给的月钱多,要不是他人老年迈,我还真以为他的钱是从别处抢来的。”
人烟稀少的山区里还能有钱发工资的老板?
韩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又给了点小钱打发小二上壶好茶。
刘昌南全程安安分分的听完上头一堆话,得出结论:“江湖中传闻的‘云台山五十年一选’是真的,这里来这么多人,都是冲云台山去的。”
韩文支着手肘托起额角,微笑道:“我更在意那个野兽,听起来很有意思。”
“不过是山野传闻,民间的怪力乱神之说多的数不胜数。”刘昌南不以为然。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家老板。”
“.......!”刘昌南神情僵住,眼神变得呆滞。
五十年过去了,至少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她到底是脑子抽了还是审美有问题?该不会是被人家的痴情感动,看上人家啦?
刘昌南举得自己的脑子也抽了,怎么能想出这么荒唐的事!
“妳以后能不能别语出惊人,会吓死人的。”他很想拍拍胸口,但那样做等于证实自己被她吓到了。
说话间,小雪领着两个小鬼从外头回来,一人手里拎两个斑鸠。
“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卤蒸斑鸠。”小雪兴高采烈,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鸟毛。
刘莫问大喜:“太好了,这里的东西难吃极了,多做点,我要配酒下肚。”
刘昌南感叹,“自己玩就算了,还带坏小孩子,妳还是大家门户的小姐吗?”
苗女最善解人意,手拉起两个小鬼,谆谆教育:“以后少玩少闹,男女有别,不要缠雪姐姐,回头把剑法多练几遍,听到了没?”
“喂喂喂!有必要吗?”小雪眼角抽抽,不满道:“我们三个爬上那么高的树抓鸟给你们吃,有好心没好报,以后再也不给你们做饭吃了。”
她气呼呼地扔掉斑鸠,扭头转身不再理会他们,可下一秒却张大嘴发出“哇”的叫声。
大家惊奇,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大厅的楼梯,顿时人人张口结舌,四下寂静无声。
只见楼梯上缓缓下来位白衣翩翩的男子,飘逸的墨发,宽长的袖带,身姿如芝兰玉树,一行一动间气度脱俗不凡,像流动的河水静止的瞬间,落下片绿叶浮在面上;端得清朗飘然,不然红尘雅俗,干净的像是水中最透澈最清冽的一滴水。细看五官,两指宽的白绫覆眼,下边鼻挺唇薄,耳蜗泛红,肌肤如玉如脂,泛着浅浅动人的光泽。
不是当下豪迈直爽的剑客装扮,一袭白衣像朵云裁剪下来披在身上,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飞走。
这白衣男子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店小二们见他下来,前呼后应地招呼,服侍的比招待其他客人还上心三分。
他一出场就夺去所有的光芒,众人的目光交织放在他身上,虽然里面许多不怀好意,有敌意的,有探究的,有欣赏的,但是无可否认的是更多的是惊艳。
“这人好像得道成仙的人。可惜了,是个瞎子。”小雪喟叹。
“嗯,确实。”韩文悠悠然的,直勾勾的看白衣男子,“禁欲性的美男。”不多见啊!趁着机会多瞅几眼。
刘昌南听这对姐妹花一前一后的评价,直想说女子的矜持妳们放哪儿了?羞耻心啊羞耻。
刘莫问更直接,舔舔嘴唇,心猿意马道:“突然好想抓他做压寨夫人,不知道尝起来味道如何?”
语不惊人死不休。
刘昌南磕死在桌上——他姐姐真是当女土匪的好料子。
好在大家走南闯北的看多了千骄百态的各色人物,新鲜感淡后各聊各的,不再把眼珠子放在人家身上。
小雪和刘莫问交头接耳,说的都是美男一类的荤段子;万千故讨厌比自己好看的男人,投入其他同类人敌视队伍中,桃花眼瞪着白衣男子;大周心里只有老婆孩子,走哪都要贴身照顾,三步不离小思;白凡和乐毅吃饭吃的无趣,合伙跟小朱拌嘴;苗女徐庶等人算是这里最正常的,有事干事,没事做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一点麻烦不沾不惹,衬得其他人胡闹的没有规矩。
韩文最没规矩,欣赏够了美男,端起劣质的杯子,娉婷秀雅地走向白衣男子身边,靠着桌子坐下,轻声道:“这位小哥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面对不请自来的陌生女子,白衣男子保持沉默,头都不抬,自顾端坐着喝茶。
韩文也不急,慢悠悠的套近乎:“我看小哥气度不凡,应该是大户人家出声,家里很有钱吧。可娶妻生子了?不如我把我没灭嫁给你符合?不嫌弃就收了她吧。”
刘昌南“咚”的又磕死桌上。
小雪抓起一只死的没气的斑鸠砸向姐姐的头,怒吼:“妳卖妹求荣啊!?”
韩文被砸一点不恼,根本不理会身后那群大惊失色的人,和蔼可亲的对着男人笑。
可惜,白衣男子一点刺激不受,气定神闲的低头喝茶。
这真是禁欲的美男。
收起挑逗的心思,韩文也低头喝茶,边喝边说:“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我是谁不用介绍了吧。我的信你收到了吧?”
白衣男子喝茶的动作顿住,放下杯子,用白绫覆盖的看不到的“眼睛”看着她,首次发音:“久仰大名,文小姐。”
声音真好听,一如其人神采,清清纯纯的是山涧清风与溪水的味道。
韩文莞尔一笑,“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外头散散步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