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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独留江月(1)

      若不是枯心需要浸沐日月光华,慕忘恐怕会当场杀了栖迟。

    血水流淌一地,将整个销魂殿都染上悲色。术医们进进出出,竟都有些手忙脚乱。殿外昼夜更迭,天空似有感应般叠了层层阴翳。

    在内皇城中,栖迟的医术最为高明,如今自是不可能再给司空焰救治,只得靠这群术医。司空焰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已是气若游丝。术医们见到她时,各个呆若木鸡。但慕忘阴沉的脸色让他们浑身一颤,只能硬着头皮医治,雷霆之怒非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慕忘站在窗前,背对着司空焰的床。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袂中,紧紧握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被那些凌乱的脚步声弄得愈发心烦意乱,却又只能压抑情绪。

    苏幽突然从殿外步入,走到慕忘身后,道:“病欢方才送来一粒药丸,是否要给司空姑娘服用?”

    慕忘回头看了一眼,苏幽手中捧着一个红色锦盒,盒中有颗黑色药丸。想来之前在风谷时,对栖迟的围捕惊动了病欢,又或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

    “用。”慕忘只干脆利落地吐了一个字。

    苏幽颔首退开,将药丸交给术医,又吩咐了几句。术医们知是医圣之药,如获至宝,欣喜地取了来。

    服下药丸,司空焰身上的血终于止住,众人皆松了口气。修为强大的几个术医立刻为司空焰输送灵力,精准地灌入她的血脉之中,渐渐与风神之灵融为一体。

    待司空焰的伤势稳定,已过了三天两夜。术医们个个神情疲惫,在慕忘的准许后方匆匆退出了销魂殿。

    销魂殿顿时冷清下来,地面的血渍也被清理得不见踪影。慕忘走至床沿坐下,握起她的手时,竟有些颤抖。栖迟那一击太过致命,他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那种强烈的后怕再次涌起,牺牲慕宝时这种感觉便差点吞噬了他的理智。此刻周围寂静无声,更将这份情绪推向反复回荡的深渊。

    他早该想到。她没有在去幽冥境的问题上多做纠缠,是因为她真的只想去看看北溟而已。她付出河灯的代价,与他交换这个条件,也是因为她没时间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要在离开之前,完成这一切。

    他心如刀绞,又别无他法,只得紧紧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眉心,伴随着那道不安闭上眼……

    ……

    ……

    冬日寒风凛冽,苏幽缓缓步入山野小院中。

    一位白发青年正站在院栏旁,试图用灵力复活那棵枯死的红叶树。病欢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熄了掌心的灵力。然而他没有回头,只道:“病欢不知苏相今日来访,未备茶水,还望见谅。”

    苏幽知他意在拒客门外,也不说破。他自顾自地在石桌旁坐下,开门见山道:“医圣每日以面纱示人,是怕被人看破身份?”

    病欢却是平静,拿着那些残药坐到苏幽对面,微笑道:“旧人尽逝,我这鳏寡之人,又惧怕什么?”

    “即有旧人,想必医圣对风城过往,也知晓不少。”苏幽悠然道。

    病欢谦道:“略有耳闻。”

    “从栖迟被囚,到天浔之乱、寒雪之变,医圣定然不陌生。”苏幽拿起空荡荡的杯盏,放在手中把玩。

    病欢的目光依旧柔和,“苏相说得这般笃定,若我否认,想必你也不会相信。”

    苏幽一笑,继续道:“天浔之乱,司空赋急于施展抱负,自荐参战。可前主慕英早把此次战役之人弃如敝履,一旦司空将军身陷囹圄,那司空家必然与皇室决裂,就连司空夫人都看得出的计谋,当时的智压群臣的国相又怎会看不出?依我所想,前主一直对司空家的权势虎视眈眈,前国相昔时谏言,应当是趁乱处死司空赋,并迎娶司空夫人。”

    “哦?”病欢似乎起了兴致,“为何?”

    苏幽答道:“因为国相的目的,就是要前主慕英与司空家的关系彻底破裂,他要让朝堂不稳,让前主被孤立。”

    病欢又问:“谋士弃主,意欲何为?”

    “为了扶持一位更优秀的风城之主。”苏幽不假思索道。

    病欢面纱微动,依然莞尔:“你在怀疑什么?”

    “内外皇城之间,有白玉门为界。手无‘臣令’之人,在进入的一瞬间,便会粉身碎骨。温绥能够在内皇城来去自如,说明他身上有‘臣令’。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君家或是司空家给他的,可当我询问了君墨与司空焰后,这个猜想便被否定了。那么温绥的‘臣令’又是从何而来?他在风城之中,所熟识者,并无几人。是否与你这个暗藏于风谷边界的神秘医圣有关?”

    “在围捕栖迟之时,司空焰曾提出一种能够囚禁他的剑阵。直到栖迟说出那句‘百年之后,再见此招’,我才明白司空焰用的那招是什么。那就是百年前,前主慕英接受谋士之言,囚禁栖迟所用的方法。司空焰又是从何习得,是否仍与你有关?”

    “你与栖迟是旧交,他对你又恭敬有加,实是难得。栖迟在被王放出前,已禁足百年之久。百年前与他相识之人,屈指可数。”

    “囚禁栖迟,杀死苍木。替慕英设计天浔局,利用司空赋,造成司空家与前主的裂痕,并最终导致慕忘弑父夺位。这一切的推手都指向一个人……”苏幽将扇面一收,目光如炬,“你,便是前任风主慕英的谋士,前代风城国相——洛长天!”

    冷风一吹,桌上的药粉顿时失形四散。

    病欢终于抬眼,沉默片刻后,才悠悠道:“后生可畏。”

    那一语落下,便是承认。苏幽神色顿时肃然起来,他立即起身,朝病欢端正行了一礼,才重新坐下。他道:“苏幽今日前来,不过是求个心安。若是在前辈面前卖弄权谋之术,未免班门弄斧。”

    “开门见山吧。”病欢道,“苏相想谈些什么?”

    “司空焰。”

    ……

    ……

    日头西沉,风谷无声。苏幽与病欢侃侃而谈,时而双眉颦蹙,时而目光豁然。桌上冷香暗动,言语来往之间,如拨云散雾。

    “司空焰一事,我知晓瞒不过你。但我也知晓,即便你想通了一切,也绝不会插手。”病欢颔首道,“是,一切便是如你心中所想。”

    “果然。”苏幽嘴角微扬,“日蚀之天时,暗中将我救出降神殿、告知我必须杀死慕宝之人,也是你吧。”

    病欢一笑默认。苏幽终于将一切都串联,想通了那些断层。他的目光突然露出几分落寞,他沉默片刻,终究只叹了口气,不再深谈此事。这个世上,他唯一无法动摇的,就是别人下定决心去走的道路。

    病欢摘下面纱,那容貌仍是俊朗依旧,神采奕奕。苏幽见之,心中愈加赞赏,道:“抛弃洛长天这个身份数十年,病欢感觉如何?”

    “无忧。”病欢平静答道。

    “前主嗜杀成性,终究与你的理念分道扬镳。”苏幽道。

    病欢道:“他懂得杀,却不懂得救。所以,慕忘比他更合适。”

    “确实。”苏幽颔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兴衰,慕忘的作为。

    病欢双眸微抬,远望着苍穹叹道:“洛长天,愿与长天同寿。可惜,他却自小疾病缠身,费尽心机寻求活下去的方法。他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活着只为了活。洛长天这个名字,活的时候是寂寞,死了,也是寂寞。倒是病欢更适合我。”

    苏幽笑道:“病欢病欢,久病成欢。”

    苏幽之慧,慧于天资。栖迟之慧,慧于千年历练。而病欢之慧,却是慧于绝境重生。

    他无时不刻都在与死神抗争,无时不刻都在逼命的绝境中不断体悟,变幻着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和态度。他曾经攀上一国相位,亦成就过医学圣手,见证了不少生死。无论是国相,还是医圣,皆是一面杀,一面救。

    苏幽看着病欢,目光俱是钦羡之意,下意识道:“八方风雨急相促,一曲狂歌笑长空。”

    “风雨归后无人问,独留江月与君同。”病欢道,“过往皆去。我已说过,这不是我的时代了。”

    苏幽起身拜别,道:“无论是洛长天,还是病欢,都会有人记得。天地皓月,江上清风,都一一记得。”

    苏幽出了风谷的山间小院,步伐似乎比来时还要坚定。看着苏幽的背影逐渐消失,良久,病欢才发出一声轻笑:“哈——”

    ……

    ……

    自司空焰受伤后,销魂殿便成了内皇城禁地,谁也不准前来打搅。即便小素前来送换洗衣物,都要尽量压着自己的脚步。司空焰已昏迷了半月,虽没有性命之忧,却依旧无法转醒。术医们皆束手无策,若不是靠病欢送来的药物,恐怕她还撑不到如今。

    离弑神仪式越近,慕忘的心中就越发不安。一边担心着风城,一边担忧着司空焰。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慕忘心生叹息。他轻轻抚摸着司空焰的额头,碎发从他指尖滑过……彼时因,今时果,到底是她太过执着,还是自己太过放任。

    殿内的引神香轻轻舞动,幻化出美轮美奂的瑰丽景色。慕忘的手轻轻一抓,那画面就飘了过来。他犹然记得日蚀之天前,他们说过要游历山河的那段话,而今恐怕再难实现。引神香乃引梦之物,不知这氤氲造出的景象,是否能入她梦中,一窥山河辽阔。

    慕忘的焰绮古琴摆在案前,他端坐桌旁,落指时分,弦音如潺潺流水。柔和绵长,哀而不伤。他已许久没有为她抚琴,昔时红叶树下的那一曲凤求凰,弦音切切,宛如昨日。

    慕忘口中轻唱歌谣,手下奏起无名之曲。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无人,连他自己也不存。红叶树下只有一把陈旧古琴,便是他的焰绮。它仿佛在那树下静待了百年,琴身蒙尘,无人弹奏。

    忽而有风吹过,一片红叶坠落,断了琴弦。

    那个画面太过深刻,以至于他醒时仍记得,悲怆难释。而后,便有了这首无名之曲。

    月色凄凄,孤独地依偎在琴声中。一旁的司空焰,仍是安然闭眼。桌案上的蜡烛近乎燃尽,他微微叹了口气,再无声息。

    琴音催人老,空殿红烛烧。情长焰却短,无风自飘摇。